榮信的話句句砸在蕭境心上,他看著眼前麵白如紙的榮信,記憶中她一直是高貴優雅的天家公主。眾位皇家公主中,榮信與當今的北宛陛下乃是同胞的兄妹,因而地位尊崇。她雖然性子高傲了些,確實當之無愧的賢妻。他出征在外,她為他料理家務,但凡宴會佳節從無半點失禮之處,在荒淫無度的北宛貴族中,榮信確實是一股清流了。


    而此刻蕭境眼前的她,淚眼婆娑,雖不失美貌和矜貴,到底因為句句質問聲嘶力竭。蕭境不忍見她如此模樣,又站到她身邊:“榮兒,我從未想過要棄你而去,當初在清河也並非我們蓄謀已久,一切本來隻是個誤會。我才是被算計的那個人,後來我迴到了南齊,便派人來了北宛聯係你。但是素家的人一直盯得很緊,我怕你北宛的陛下懷疑與你,這才不得不讓他們隱匿行藏。沒想到如今才得以跟你解釋。”


    蕭境一番話有理有據,榮信長公主卻笑出了淚,她再次打開蕭境的手:“棄我而去?你憑什麽這麽說?你以為你是誰,本公主是北宛的長公主,是陛下的胞妹,有食邑有封號,而你呢?你雖是你南齊皇室男丁,然而並不比我尊貴多少。”


    蕭境也微微笑了,撫著她發髻的手尷尬地落在空中,“為夫不乞求你的原諒,然而這些事情我總不能一直瞞著你,縱然這些事情你未必想知道,但是我卻不得不告訴你。”


    榮信長公主後退半步,“伏修······呃,不,我應該喚你蕭境。蕭境,我已經不是十幾年前你說什麽是什麽的小女孩了,你何必在這裏避重就輕?南齊的皇叔蕭境,你自覺迴了南齊對不住我,敢問這些年你又如何麵對你在南齊的妻子?你這些年與我溫柔纏綿的時候,你心裏在想誰?”


    榮信這番話說完,蕭境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她:“你早知道了?”他一直藏得極好,連信件往來都不曾有過。而她又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呢?


    榮信嘴角一扯,轉過身子背對著他,“知道?早知道?我一介女流,你不喜北宛一貫的女子插手外事,是以我從不越雷池半步。不過如今看你這表情,看來是真的了?你們夫妻琴瑟和鳴,我算什麽?不過我倒是想知道你的妻子該是怎樣顧全大局的女子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在異國他鄉有個家?還是說他早知你在北宛不過逢場作戲而已?”


    蕭境三兩步又站在她麵前,拉著她的胳膊強勢按著:“榮兒,齊慧並非我的良人,我們雖然少年夫妻,卻在婚前從未見過。新婚之夜我喝醉了酒,大婚第二日我便受到了筆下的安排,是以我與她之間隻有夫妻之名,而從無夫妻之實。”


    榮信已經聽不下去了,“蕭境啊蕭境,你在南齊有妻,北宛有子,既然如此你還來招惹我做什麽?當年你在狩獵場上相救,隻怕也是你們取信於人的算計吧?”


    蕭境說到這裏,再也沒了解釋的餘地,他隻能無奈地點點頭。是的,從初見到後來的鍾情無不是最精心的謀士安排的一場狩獵,那一次他是獵人,而明豔動人的皇家公主才是精心的獵物。這一點,無可反駁。


    “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蕭境,難不成我身上還有你可以利用的東西麽?你不妨坦白告訴我,明碼標價,還不至於做的太難看。”


    “榮兒,你我之間,難道真的到了這個地步了麽?這些年的夫妻相伴守望互助的情誼難道都是假的不成?”蕭境沒想過榮信會堅持到這一步上,畢竟榮信看起來冷麵了些,但是她心地善良。


    “蕭境,你不覺得惡心麽?就當你放過我吧,放過南喬,就當你我二人從未見過。”就當這麽多年的夫妻情誼歸於遠處,我就當丈夫早喪,守著女兒過完我的後半生。


    “榮兒,你怎麽忍心?你一定要讓南喬沒有父親麽?”


    榮信長公主已經聲嘶力竭,“那我能怎麽樣呢?告訴她她這個北宛的郡主有個南齊的父親?”


    “滿朝文武都知道,我乃是南齊人,南喬她也是知道的。”蕭境一句句向榮信長公主解釋。


    榮信越聽越覺得可笑,“是啊,當年明知你是南齊人,我還是違著父皇的旨意嫁了。明知你是南齊人,陛下還是對你委以重任。而你呢?你蕭境狼子野心,借著陛下對你的恩寵和益陽候府的身份,你為南齊竊取了多少我北宛的情報?先前說大將軍府與南齊有染,隻怕是為你蕭境背了黑鍋。將來九泉之下,你有什麽臉去見那些枉死的無辜生靈?”


    蕭境頓時也變了臉色,“你可知舒雲淨在我邊關屠殺了多少我南齊的士兵,那森森白骨之下,他又是如何上位招了陛下的紅眼的?”對於蕭境來說,舒雲淨的死為南齊迎來了時間,否則一旦北宛的陛下兵發南齊,隻怕有滅國之禍。


    榮信說到這裏,已經知道再說也沒什麽必要了,她擦幹了眼淚,強做鎮定道:“兩不相欠,已經是我能給你的極限了。從此,君居南齊廟堂,吾處北宛侯府,願地獄黃泉永不相見。”


    蕭境下意識伸手去拉,榮信長公主將衣袖一甩,蕭境連她身上的披帛都不曾觸摸到,眼睜睜看著榮信滿身決然而離去,蕭境長歎了一口氣:“家,國,從來兩難全。”我此番如此改裝易容,滿朝文武無人識得,你卻一眼便認出是我,這樣多年的夫妻默契,又豈是三兩句話可以阻的?


    多年夫妻,蕭境與榮信長公主互相了解彼此的每一言每一句,她知他喜歡西風策馬,他知她喜歡雨後清茶,她一動筷,他便知她的目標。她尚未說話,他便知她言下之意。然而這樣的夫妻之情總歸是有盡頭的,用精心編製的謊言與陷阱中終究有被拆穿的那一日。於是所有的假意試探、虛與委蛇都無處藏身,換來的是滿心的決然與背棄。


    等到蕭境迴到座位上的時候,已經是皇後命人在表演歌舞了,伏南喬晚到一步,本來要靜悄悄走到榮信身邊的,沒想到被皇後調侃起來:“南喬從小就姍姍來遲,這會兒長大了也不改本性。可是這歌舞無聊,去外麵透氣了去?”


    南喬有點心不在焉,過了半晌才抬頭見到眾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長公主今日也不在狀態,身邊的侍女在南喬身邊耳語幾句。南喬這才意會,於是轉身答道:“皇後娘娘笑話南喬了,南喬吃醉了酒不勝酒力才出去吹吹風醒醒酒。”


    這裏的貴女無數,皇後卻將伏南喬專門拎出來,眾人都等著看皇後的後招。這裏是深宮,一言一行,都暗藏殺機,步步為營。蕭境看著皇後似乎有意給南喬設套,臉色緊繃,注視著南喬。一邊的蘭闕噗嗤笑了,“怎麽,難道皇叔看上了?皇叔府中多少年不進女眷,還以為皇叔是修身養性,沒想到原來皇叔喜歡的是這種乳臭未幹的小丫頭啊!”他似乎隻是與蕭境玩笑,二人之間做出熟識的樣子,也似乎並未意識到如伏南喬這般身份的女孩子無論怎樣都不該由她如此品評。


    果然蕭境鼻子裏重重地“哼”一聲,麵目可以改,然而聲音是最難改變的,所以蕭境給人的一直是這樣一個沉默寡言的皇叔形象。


    皇後似乎也並非有意為難,對於他們對南喬的羞辱不予置否,皇後招唿南喬:“南喬,快坐在你母親身邊,常常南齊特有的梅子酒。”


    眾人以為這就已經完畢了,卻沒想到南喬剛剛坐下,就聽到蘭闕笑道:“方才聽皇後娘娘所言,這位南喬郡主乃是長公主的嫡女?”其實皇後的話已經說得分明,眾人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


    皇後看了看蘭闕,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皇後點點頭:“不錯,南喬卻是我北宛的郡主,乃是陛下的外甥女。”


    “如此美貌,氣質出挑,果然是位金枝玉葉。”蘭闕似乎隻是隨口問問,伏南喬聽著他們的對話,一雙眼神全放在蘭琦身上,蘭琦一言不發,樂得做個透明人。伏南喬卻不知道聽到蘭琦與皇後一唱一和,蘭琦手裏的酒杯幾乎要捏碎,連蕭境的臉色也陰沉下來。


    伏南喬對此無感,卻還是起身福了福身子,做出大家閨秀的身姿禮儀。眾人都以為這大概是這位使者隨口而出的一句讚美,卻沒想到被蘭闕的隨後一句話驚掉了下巴:“不知郡主年歲幾何,可有婚配?”


    伏南喬手上的帕子一掉,迴頭看榮信長公主,榮信長公主卻死死盯著對麵的蕭境,南喬不明所以,手心是一層薄汗。這話自然該由榮信長公主來迴答的,但是長公主還沒從這個噩夢中醒來。蕭境你不止要毀掉我的一生,你竟然拿我女兒去求榮?


    長公主不答,自然有體貼耐心的皇後娘娘代為做主:“說起來,我們南喬也確實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了。”這話已經十分明顯,可以談婚論嫁了。


    榮信長公主已經拖著病體起身,“皇後娘娘,夫君去世不過一年有餘,南喬身上有喪,自當為父親守孝。怎可在這時候談婚論嫁?”


    皇後並不為所動,“兩國和親乃是為國為民的大事,南喬有守孝的心思縱然是好的,但是兩國以婚書求太平難道不是天下百姓之福?此時自然應當略小禮,存大義。”


    榮信長公主見皇後的話毫無迴轉之機,隻能轉向陛下:“陛下,南喬的性子野了些,全是臣妹這些年管教無方。試問她這般性情,如何能承擔得起兩國交好的重任?”


    陛下看了看長公主,揮手示意她先平靜下來。又看看皇後,皇後便住了嘴,陛下迴頭示意南喬起來。南喬心裏不知在想什麽,低著頭好像與自己無關似的,聽到陛下傳喚這才抬頭起身:“陛下。”


    陛下淺淺地笑了笑,“南喬,方才使臣與你母親的話可曾聽到了?”


    南喬盈了盈身子,“迴稟陛下,南喬都聽見了。”榮信長公主這才放下心來,隻要陛下看重南喬的意思,自然皇後也不能多加逼迫。和親這種事情,有哪個女人會心甘情願的呢?


    陛下仍是淡淡的聲音,“南喬,你上前來。”


    伏南喬聽從陛下的旨意上前來,她一步一步連頭上的金步搖都不曾晃動,榮信長公主看著這樣的女兒,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感動和欣慰。伏南喬站定,目光往蘭琦那裏遙遙一望,榮信長公主卻無端地心裏一咯噔,有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心底起來。


    榮信長公主下意識地站起身,喚了女兒一句:“南喬,不要啊······”短短幾個字,已經落下淚來,哽咽不止。


    陛下卻隻掃了一眼,對著伏南喬輕聲問:“南喬,此刻不要管其他人的想法,你且告訴朕:去南齊和親,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陛下說“其他人”三個字的時候,眼神往榮信長公主那裏不經意掃了一眼,榮信長公主的話就那麽梗在了喉間。他是她的兄長,但他更是北宛的帝王,在大殿之上隻有君臣。


    伏南喬對母親的幾番求情視若不見,聽到陛下問話,重重往後一退,雙膝跪地,雙手置於前額,重重地扣下去。她的聲音清亮而堅定:“迴稟陛下,去南齊和親,南喬願意。”


    蘭琦,我要去看看生你養你的地方。我早知你不安困於北宛,那麽既然那裏是你最終要迴去的地方。如此,蘭琦,你我在南齊再見!你既然娶了素婧,我嫁給誰又有什麽相幹?餘生不求把酒言歡,但求遙遙相對!


    榮信長公主幾乎從案幾上暈過去,蕭境也握緊了拳頭,貴妃坐在一側笑語盈盈:“郡主真是懂事,長公主倒是有福氣!”


    皇後也在一邊感歎,“這樣好的姑娘,陛下該賞才是!”


    陛下也淡淡笑:“是該賞!著即刻擬旨,為郡主選定公主封號。”


    眾臣三唿萬歲,伏南喬在一旁靜靜謝恩。在一片喧鬧中,她的婚姻就這麽被定下來,不知道嫁給誰,不知道新人年歲幾何,是何性情,伏南喬攥著手帕看著蘭琦,眼波好似盈盈秋水。蘭琦僵著臉不敢置信,猶在夢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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