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感謝書友取名好麻煩的再次打賞和推薦票!^-^)


    雖然“詩很爛”“不怎麽樣”“你這首詩很不行”這樣惡毒的話語經常出現在陳成的嘴中,可他怒噴的往往是對手。


    鍾規不算“摯友”,起碼不算敵人,像這天這般,直言不諱的還真罕見。


    不為別的,隻因為陳成真覺得鍾規寫得挺爛。


    失水準了嗎?


    也沒有。


    鍾規還是那個一絲不苟、詩法嚴謹的鍾規,音韻和諧,對仗工整,可以說並不遜色他之前那首廣受好評的兄弟情的詩。


    可是讀剛剛那首詩,陳成的確能感覺到鍾氏兄弟倆一母同胞的情誼,但現在這首詩,從裏到外透露著一種“假”。


    所謂“假大空”的假。


    詩意不難理解:


    寰宇之內的烽煙戰事基本平息了,這裏饑荒那裏受災也越來越少聽聞了。


    百姓們不再為了少繳稅,而逃匿稅收,附庸大戶,一個個都出現在戶口圖冊上;


    哪怕是空曠的荒郊野外,也已經被開墾出來,變成良田。


    不僅如此,聖天子李隆基屢屢下詔,體恤民情,蠲免賦稅,還動不動在千秋節、上元節賜天下“大酺”。


    當真是與黎庶(平民)同樂,正兒八經的聖君!


    有問題嗎?


    好像也沒有問題。


    雖然李紳說“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過度開墾荒地也未必是好事,可那是中唐,幾十年以後。


    開元年間!盛世至極!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杜甫大大迴憶開元盛世的時候,寫得比鍾規可誇張多了!


    也沒有人說他“假大空”啊!


    因為都是實話嘛!


    你以為小陳我天南海北到處跑,不害怕劫道的是為什麽?天下太平,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詩念啊!


    那種為了半張餅就殺人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你想吃餅?別說半張,三張都行!來!喂陳公子吃餅!


    所以起碼鍾規的前六句,不能說“假”,也就“蠲租出聖君”稍顯馬屁精,但也還好。


    真正“假”的,就是最後這句提到“賈”誼的。


    賈誼在漢文帝時任博士,但受大臣周勃、灌嬰排擠,謫為長沙王太傅,故後世亦稱賈長沙、賈太傅。後來又被召迴長安,為梁懷王太傅。


    故而鍾規詩中的“後人羨賈傅”,賈傅指的是賈誼無疑。


    賈誼最出名的事情是什麽?


    一是文章,《吊屈原賦》、《鵩鳥賦》膾炙人口,《過秦論》中學教科書上有;


    二來自然是他與漢文帝“夜半談鬼”了。


    當初賈誼謫居長沙三年後,漢文帝想念賈誼,征召入京,於未央宮祭神的宣室接見賈誼。文帝因對鬼神之事有所感觸,就向賈誼詢問鬼神的原本。賈誼詳細講述其中的道理,一直談到深夜,漢文帝聽得不覺移坐到席的前端——


    “再靠近一點點,他就牽他手”。


    談論完了,漢文帝說:“我很久沒看到賈生了,自以為超過他了,今天看來,還比不上他啊。”


    漢文帝對賈誼的看重,讓後人十分羨慕,所以就連王勃也忍不住在《滕王閣序》裏眼饞:


    “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王勃我非常懷念朝廷,可是什麽時候才能侍奉國君呢?


    鍾規的“後人羨賈傅,宵旦獻殷勤”則是說,我很羨慕賈太傅這樣的能人,可以通宵達旦地侍奉聖明天子——


    而當今天子,也的確如漢文帝那樣值得我們這些讀書人侍奉!


    這話好像也不大有問題,可問題是,鍾規“獻殷勤”這說法太難聽了,在陳成看來,活脫脫一個“舔狗”,沒有節操!


    還“通宵達旦”地“大獻殷勤”,難道你想“從此君王不早朝”嘛?


    楊玉環有那樣的魅力,還加了“禁忌之戀”的buff,兄台你嘛,恐怕……難。


    這種事,陳成倒是有經驗,但是侍奉李隆基宴飲,無聊得很,又提心吊膽,生怕哪裏出了差錯,經常是食不甘味,又不敢過度飲酒。


    稍微喝多了一點,不就用“商女不知亡國恨”觸怒了天子嘛!


    所以,有什麽可羨慕的?


    “我不就表達了一下忠於君上的肺腑之言嘛!”鍾規鬱悶道:“陳兄弟何必又是‘舔狗’,又是‘無節操’,太難聽了吧!”


    王勃還這麽寫呢!


    陳成連連搖頭,王勃這樣寫,那是因為人家已經到過那個位置,十六歲就進士及第,授朝散郎、沛王(李賢)府文學。所以叫“懷帝閽”“奉宣室”——就在皇帝門外,距離不遠了!


    你到了那個位置,舔狗就舔狗,大家都能理解。


    因為你不舔的話,就讓李林甫、楊國忠、安祿山那樣的人去舔了,不舔怪可惜的。


    不說陳成曾經是一隻舔狗,就連張九齡、賀知章、張說這種級別的大宗師,適當的時候也要說點李隆基愛聽的好話的。


    可是一個山高皇帝遠,完全不依仗皇帝生活的人,沒來由地就想把皇帝跪舔一番,撒狗血地說“永遠效忠永遠敬愛”,而被舔的皇帝還不知道你舔了他——觀感就是不好。


    當李隆基的麵,陳成從來都是說“聖人聖明”;


    背地裏,每天都說一千遍“李隆基大傻x”。


    聖君怎麽了,糊塗事幹得多呢!不罵他罵誰?


    罵他是為他好,為大唐的未來好;


    不罵他,每天拍馬屁,和李林甫、楊國忠之流一樣,大唐才沒有前途!才會有安史之亂!


    一想到這裏,感時孤憤的陳成簡直化身為屈原、賈誼,想仰天疾唿:


    豺狼舔狗居廟堂之上,真正洞悉天下大勢的小陳我處於江湖之遠!


    太不公平!太不公平啦!


    又罵了一遍“李隆基是個大傻x”。


    “也不是說我非要為自己辯護哈,”鍾規有些難過道:“其實我的詩,也是仿效賢人的佳作呢!”


    “敢為哪位賢人啊?”陳成問。


    “詩榜上登過的一首‘奉和聖製’吧,”鍾規撓撓頭想道:“是潁川陳萇寫的。”


    陳成:“……”


    感情你學的我啊!


    但是……


    “我勸鍾規兄還是不要學他這一類了。”陳成長歎道:“因為他寫這種詩,也不大行。”


    鍾規:“……”


    眾人聽陳成如此指點江山,忍不住心中都有些腹誹!


    你以為你是誰啊!


    那可是潁川神童,陳十一郎啊!


    當年就連天子都誇獎他的“奉和聖製”寫得最好,你算哪根蔥,也敢質疑他?、


    不知輕重!


    陳成察覺到眾人對他的目光不善,心中悲歎:其實我就是你們說的“那根蔥”啊!


    我真的是現身說法,朝廷那麽多“奉和聖製”,有我的,有張九齡賀知章的,真的都不行。


    要想有一個“行”的,恐怕還要等到天寶二年李白進宮以後呢!


    “而且,”陳成避免自己過於激動,被人家看出端倪,把話題從陳萇、奉和聖製的話題上轉移開,而是就事論事,迴到漢文帝與賈誼身上:“賈誼當真就想通宵達旦侍奉聖君嗎?”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陳成看著鍾規,一字一頓道:“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兩句話,十四個字,不啻一道閃電從每個人的心中劈過,照得通明!


    以前一些想不通的事情似乎一下子被陳成點醒!


    是啊!


    漢文帝鄭重求賢,虛心垂詢,推重歎服,乃至“夜半前席”——


    並不是為了詢求治國安民之道!


    而是為了研究“鬼神之事”!


    這究竟是什麽樣的求賢,對賢者又究竟意味著什麽啊!


    對於賈誼來說,君王召見,自然是想聊“論積貯疏”“陳政事疏”的國家大政方針,而不是跟漢文帝聊聊星座啊,屬相啊,你猜猜朕還能活幾年這種無聊問題。


    漢文帝那一夜肯定是聊嗨了,可賈誼必定是一臉懵逼,滿心無奈啊!


    老子褲子都脫了,你就跟我聊這個?


    後來賈誼抑鬱而死也能證明這一點,哪怕都“通宵達旦獻殷勤”了,文帝還是沒有對賈誼委以重任,隻是任命他為梁懷王太傅,任職所在地更近朝廷而已。後來梁懷王墜馬而死,賈誼深自歉疚,抑鬱而亡,時僅33歲。


    這樣的人生,你想來一遍嗎?


    “呃,”鍾規被陳成說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加上他本身又不像弟弟那麽外向多言,隻能尷尬一笑道:“我隻是借用一下典故,陳兄弟不要上綱上線嘛!”


    “嗯,陳兄弟的意思,我是聽懂了。”鍾矩道:“我覺得你這兩句詩寫得極為精彩,如果擴展成一整首詩的話,想來定是精彩絕倫!”


    不隻是精彩絕倫,甚至鍾矩敢斷言,隻怕連大詩師路承允也不是對手!


    事實上,當陳成吟誦這兩句詩的時候,路承允也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這小子。


    陳成自己心裏也知道,那可不,這兩句可是從李商隱《賈生》上來的,李白杜甫來了才能打!


    但畢竟我是陳夢見,而不是陳萇嘛!


    真把《賈生》剽竊出來了,那你們該怎麽看我?


    “誤會誤會,那是前人佳句,可不是我。我的詩還沒寫完呢!”陳成連連擺手。


    鍾矩鬆了一口氣,笑道:“那我可就不等陳兄弟了,我的詩已經好了。”


    “這麽快?”陳成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稿子,從寫了兩句,心中暗罵自己話實在是太多,別人寫得好自己也想站出來誇獎兩句,別人寫得爛自己也想出來批判一番。


    思路總是被打亂,而別人早已經悄悄寫好了自己的詩!


    不要感歎人家小鍾每一次都能叫人意外,人家隻是用你吹牛的時間來創作而已!


    “我最敬仰的,是太宗文皇帝。”鍾矩介紹道。


    李世民啊?


    “今上呢?”


    “呃……”鍾矩有些尷尬:“二位聖上並駕齊驅!”


    陳成心想:難怪之前雷拓寫“玄武門之變”的時候,你不怎麽說話。


    感情自己的詩作硬是被雷拓改成一首批評玄武門之變的詩作,鍾矩肯定鬱悶得不行。


    好在現在雷拓走了,要不然鍾矩寫一首誇耀李世民的詩來,雷拓要是暗諷幾句,肯定相當尷尬。


    你們兄弟倆也有意思,一個推崇李隆基,一個推崇李世民,思想端正得很嘛!


    我來看看,弟弟是否贏哥哥,高祖是否勝玄孫!


    鍾矩寫的是:


    曾愛文皇句,初晴落景情。


    風來花影動,日落晚霞明。


    南境秀峰立,神工鬼斧營。


    若見芙蓉柱,擬待勒誰名!


    嘿!


    陳成忍不住笑了,誇獎李世民的詩,他也是看過不少了,畢竟大唐朝拍馬屁,一是當今天子,二就是太宗皇帝了。


    可以誇他文治武功,可以誇他肯聽諫言,各種奇聞異事也是值得一提的。


    可是誇獎李世民的文學……


    這還真是……少見!


    畢竟陳成小時候聽過關於李世民的文化軼事,都是什麽讓虞世南寫一半字自己寫一半字,拿去給魏征看,魏征說隻有半個字“像虞世南寫的”——


    這種暗暗嘲笑李世民附庸風雅的小故事。


    而毛爺爺也說“唐宗宋祖,稍遜風騷”,想來他的文化是不大行的。


    但,這是真的嗎?


    坦率說,李世民的文化,不敢跟李煜、趙佶這種第一梯隊比,第二梯隊裏混個首發完全沒問題的。


    看跟誰比嘛!


    甚至比批評他“稍遜風騷”的爺爺也要強不少的。


    就好像鍾矩說“曾經喜愛的這首文皇帝的詩”,從他後麵的關鍵詞來看,大概是這首:


    晚霞聊自怡,初晴彌可喜。


    日晃百花色,風動千林翠。


    池魚躍不同,園鳥聲還異。


    寄言博通者,知予物外誌。


    考慮到這是一首初唐時的詩,能有這樣不俗的遣詞造句,的確是值得讚賞與學習的。


    而到鍾矩的詩呢,觀感要比大哥鍾規的好,畢竟鍾規說的那些“蠲免賦稅”“鼓勵農桑”那些,本來就應該是皇帝該幹的,你不幹,才叫拉胯。你幹了,也不能就被高唿聖君。


    同樣的“蠲免賦稅”“鼓勵農桑”,我們家陳後主也幹過,你敢信?


    而且陳後主大赦天下的次數還不少呢!


    倒是鍾矩這首詩,想象唐太宗要是來遊曆嶺南的話,看到這麽多“碧玉削成玉芙蓉”,還算是十分新奇的想象呢!


    到那個時候,他會考慮把他那些功臣的名字,刻在這些“天柱”上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開元情詩與劍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長慶二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長慶二年並收藏開元情詩與劍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