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經古寺,落拓正囊空。


    談佛清秋際,論心山水中。


    新風吹翠葉,殘露濕棲鴻。


    迴首峰頭月,清光似不同。


    和第一首詩一樣,這一首也是字麵意思挺簡單,天仙姐姐也能大概聽懂的一類。


    “風塵”“落拓”無非是互文,講得是自己正在落魄寂寞、囊中空空的時候,風塵仆仆地經過了開元寺。


    在這清秋的季節談論佛法,在山水景色中論“心到底在那裏”。


    時間不斷地推移,風吹樹葉作響,一點點露水也潤濕了安眠的大雁。


    在這個時候,迴頭一看,掛在遠處山峰上的月亮,散發出來的清淡光彩似乎有一點不同了。


    全詩寡淡如水,波瀾不驚,既見不到有什麽心理過程的劇烈波動,也沒見到有什麽睿智的哲理深思。


    一篇流水賬嘛!


    就跟百無聊賴時寫的日記一樣


    今天跟人同宿古寺,談了談佛法,月色還挺好的。


    也就這樣而已了!


    這能算什麽好詩?


    你這樣的,我一天可以寫二十篇不止!


    而且,除了頷聯硬是嵌入了“論心”,我看不出來,整首詩與命題“《楞嚴經》上如來二次以心論心”有什麽關聯!


    想糊弄我們,投機取巧,沒門!


    劉清一臉“絕不讓你插科打諢就通過”的嚴肅模樣!


    “你看不出來關聯的話,那說明你這段佛經完全是白看了!故事也是白講了!腦子也是白長了!”陳成搖著頭,咂著嘴,一副“閣下朽木不可雕”的樣子。


    “你搞人身攻擊就有道理了?”劉清提醒自己不能陷入與對方的無腦開撕:“你有什麽根據,要講出來給大家聽!”


    “你急什麽,我這不正準備講麽!”陳成抖抖衣袖,一副瀟灑自若的樣子。


    “在我們在來到世界的最初時刻,看什麽事物,都是滿目純真,不夾雜任何多餘想法,可謂初識世界,純潔無瑕!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山水蟲魚,萬事萬物都是它自己本身!這叫做——”陳成感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簡簡單單八個字,聽在眾人的耳中,卻似乎可以品味出不少東西。


    六少懵懵懂懂,因為他們都還處於這一階段,大人說什麽,他們都相信。


    所以陳成可以變著法子地捉弄他們。


    “可一旦當我們看到世間萬物之後,開始對他們進行思考,我們不再停留於簡單的第一印象,我們開始探尋事情背後更深層的真相!於是我們思考‘白馬非馬’,我們問‘陋室是否真陋’!我非魚,為毛不知魚之樂!花非花,霧非霧,山水蟲魚,萬事萬物都不是它自己本身!”


    “這是因為,我們覺得在某些方麵,我們受到了蒙蔽!被人騙後,選擇了不再相信!將自己的真性情隱藏在麵具之下,思考真相!”


    “我管這叫做: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陳成又拋出了另一條金句。


    劉清和五律派的人,原本臉上充斥著懷疑和冷笑,可是現在卻都收斂了一些,忍不住若有所思。


    陳成繼續道:“通過自己多年的修行,茅塞頓開後,必然迴歸初心,做迴自己。老子講——哎,郭小四你用這種眼神看我尷尬,是‘老子’在講,而不是老子在講。老子曰:含德之厚,比於赤子。道德深厚的人就如同出生的嬰兒一樣,達到了返璞歸真的境界!我這一生漂泊四海看淡了今朝,走出了山水之間,迴頭再看——”陳成一迴頭,手指著掛在遠處山峰間的明月:“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月高高地掛無暇。”


    這段在後世耳熟能詳的話,出自宋代禪宗大師青原惟信,他提出了人生的三重境界,也就是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禪中徹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不過因為這位大師名字很容易跟唐代禪宗高僧青原行思搞混淆,所以經常有公眾號瞎扯淡說是這話是青原行思說的。既然不是青原行思說的,那他肯定不會找小陳索要版權,而且很不湊巧的是,青原行思大師已經在去年,也就是開元二十八年圓寂了……)


    眼看著陳成化身為“雞湯大師”,講述人生的道理,六少和天仙姐姐都覺得這小子很厲害的樣子,好佩服,好棒棒呀!


    而敵方陣營的劉清等人,雖然也覺得陳成講得有道理,用來忽悠善男信女的話,肯定很好用——


    可問題是,“你這和論心,又有什麽關聯啊?”劉清再次發出質疑道。


    “很簡單,詩的開始,我看月不是月。”陳成微笑道:“詩的結束,我看月——”


    仍然是月。


    “什麽東西?”劉清皺著眉頭,故弄什麽玄虛呢!


    我就問你,怎麽論心,心在哪裏,你跟我在這裏扯什麽山水,扯什麽月亮,有一絲絲關聯嗎?


    “真是愚鈍啊!”陳成感歎,又伸出一根手指:“你看。”


    “我看什麽?”劉清不耐煩道。


    你的手指很好看嗎?


    “我不是要你看我的手指,而是要你看我手指的方向。”陳成仍然舉著手指:“覺悟高的人都懂,愚鈍的人的不懂。因為你就隻能看到我的手指,而不能看到我手指向的月亮的光輝!”


    沐浴在潔淨月光下,剽竊李小龍名言,舉起一指的陳成簡直有了點“聖潔”的意味,當人順著他的手指看向天空的月亮的時候,都不啻有醍醐灌頂,大徹大悟的感覺!


    雖然他們原本並沒有一個人是看他手的指向的月亮,但現在都覺得自己和劉清不一樣,是有覺悟的人。


    講到這裏,陳成也就不再賣關子了,講道:“你說佛祖與阿難尊者初次論心的時候,問阿難在講堂裏看到什麽。阿難說:先看見如來,再看見大眾,再往外看是窗外的林園。可有人隻看見外麵的林園,看不到如來,那就是愚民!是凡夫俗子!”


    “可是呢,有的人,明明是愚民,是凡夫俗子,明明是看不到如來的,卻假裝自己看到了。明明是不懂佛法的真諦的,卻自詡已經大徹大悟,是同伴中的佼佼者!這個人,是誰?”陳成看著劉清,明知故問道。


    “從始安開始,這位劉仁兄,就一直要跟我辯論二次以心論心,我一直不屑於搭理他。”陳成無恥道,其實之前根本不是不屑,而是他真的不懂什麽“以心論心”:“但是三番五次地,這老哥還是要跟我辯論這個題目,磨磨唧唧,煩也煩死了!”


    “可是後來我想:為什麽這哥們總是要辯論這一議題呢?為什麽不是三次論心?七次論心?疑惑是其他佛祖論肝論肺的議題?你隻要每次都換題目的話,既可以顯示你研究佛學的精湛修為,也能避免陳某人迴去之後暗暗準備,還擊你一下!”


    “但你沒有!永遠都是嚷嚷著這一議題!”


    “所以,答案也就很明顯了!”陳成擺出“身體雖然變小,頭腦卻依然靈活,無所不知的名偵探,真相永遠隻有一個”的經典姿勢:“你並非是隻知道‘二次論心’的課題,而是,那麽多次佛祖的論述,你隻認可二次論心中佛祖說的話!”


    也就是“心外無理,心即世界”的主觀唯心主義思想!


    這小子借比詩、倫佛為名,實際上是在夾帶私貨,意圖用自己的觀點說服其他人!


    而這明明是他自己的思想,卻故意拉大旗扯虎皮,拉佛祖出來背書:你們看看,佛祖在這裏也是這麽說的喲!我這可是正統的佛家智慧喲!


    實際上呢,脫離你限定的“二次論心”的桎梏,我相信佛祖在其他此論述中,根本就不能佐證你的觀點!


    因為在剛剛我質疑你的“不問嶺南禪”時,你並沒有舉例說,佛祖在第幾次又闡述了相似的觀點!


    所以二次論心隻是一個特例!


    如果佛祖在七次論心中都是在地表達“心外無理”的話,那還要有“陸王心學”幹嘛,雙方應該很契合啊!把陸九淵、王陽明乃至他那位嶺南一人的老師,都歸為佛門弟子好了!


    這就是陳成拿“手指月”來舉例,說明劉清隻看到手指,而無視月亮;


    隻看到二次論心對自己的論點有利,而忽視另外六次;並在明知道這個前提的情況下,聲稱自己感悟的都是“正宗的禪理”,不需要再去向別人學習其他的禪理!


    自大不自大!無恥不無恥!


    為毛我聽了第一次論心就把詩寫出來了,因為我就知道你在掛羊頭賣狗肉,在自以為是地宣揚自己那一點點淺薄的見解呢!


    而小陳我呢,就跟我自己說的那樣,聽你們講這些佛經故事,雖然可能受到了你們的曲解,可我還是學到了一些東西,有一點感悟。


    所以“迴首峰頭月,清光似不同”。


    我可能是大徹大悟,從“看月不是月”達到了“看月仍然是月”的大圓滿境界;


    也可能是有一點點進步,比如從完整無暇的月亮裏看到了環形山啥的。(你能看到???)


    也可能完全沒有進步,隻是月亮發生了表相的變化,然後讓我這個俗人驚歎了一下。


    至於我在聽到論心後到底是哪一種進步——那你自己判斷囉。


    我沒有閣下那麽臉皮厚,聲稱自己已經從佛祖那裏掌握了真理——阿難尊者都沒敢這麽說呢,你看他在《楞嚴經》中的記述,分明就是被佛祖這個老杠精戲耍得團團轉的鐵憨憨,能有什麽領悟?


    何況後人稱讚阿難,也隻說他“多聞第一”,也就是見得多聽得多,論聰慧,恐怕比“拈花一笑”的迦葉尊者差不少吧……


    而且,從這二位非要向唐僧師徒索要人事的行為來看,這兩位好像也沒多大境界。(喂喂!你串台了吧!)


    陳成的話,字字如刀!紮在劉清脆弱的胸口上!


    是的,他從來看不起陳成,覺得這小子徒有口舌,見識不咋滴,一旦遇到他不在行的話題,一通胡說八道,讓人感到羞恥。


    尤其在佛法上,這小子完全是外行妄論內行,見解的差距,絕不是臨時抱佛腳,看幾卷經書能補上的。


    可是又要承認,不談佛法的話,這小子對人心的洞悉,竟然那麽精準狠辣!


    一點沒錯!


    自己非要拿“二次論心”說事,就是為了用佛祖的話堵住別人的嘴,從而發表自己的感想!


    可是說多了之後,自己也被自己蒙蔽,誤以為自己領悟的就是佛祖的想法,甚至有點“唯我獨尊”的跡象了!(佛祖第一,師傅路承允第二,我劉清就是第三了!)


    被陳成這樣當麵戳穿,簡直就是扒光了他的衣服,當街示眾啊!


    體無完膚!


    羞愧欲死!


    ……


    迴過頭來說,《楞嚴經》中的七次論心,堪稱這部經典中最難懂的一部分,哪怕記述者阿難自己也完全沒搞明白!


    就和陳成猜的一樣,阿難七問七答,收獲了佛祖的七次否定。


    反正你說的什麽,我都覺得有漏洞可以挑——佛祖就是這樣一個善於挑刺的人,一開口就是老杠精了。(陳成因為對佛家經典並沒有敬畏之心,反而似乎找出了規律。)


    有很多人都被困在佛祖的這個問題裏麵,很難出現一個把佛祖“七次否定”全推翻的答案出來,所以劉清就討巧地隻拿一次說事。


    向來他都能大獲全勝,可這次算是徹底栽在了陳成這個小杠精的手裏。


    隻有杠精,才最了解杠精嘛!


    劉清在複雜的情緒下,雖然不至於像虞純那樣被忽悠瘸了,可也心生“無顏見江東父老”之意,不動聲色地退下,隱在了眾人的身後。


    這也代表,他徹底認輸了。


    陳成收獲了戰勝同級別對手的0.5段,繼續向著突破“詩師”的關口邁進了。


    “咋樣,還比不比了?論佛,談詩,都隨便你們來,趁我心情好。”陳成沒想到,自己這一次對陣五律派,竟然突然得心應手起來,談起佛法來也是絲毫不虛,很能唬人!


    可老實說,我也並沒有做多麽足的功課呀,為什麽一聊起來,就滿口的金句,引發人深思呢?哈哈哈!


    看來我莫不就是佛家說的那種有慧根的人,即便不讀經,不參禪,也能參悟大道,和六祖惠能大師是一樣的?


    那我要不要“詩佛雙修”呢?


    還真讓人……不太期待呀!


    “你們要是不敢來的話,那我可要迴去睡覺了喲!”陳成作勢要離開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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