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生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其中的疲倦和辛勞,格外分明。


    拍拍香爐的肩膀,向他釋然一笑,站起身來,朗聲向眾人道:


    “某,自幼喜好名山,十八歲首事陵山!踐止恆嶽,求學通元丈人!又過蘇門,問道於隱士元知運!太行采藥,經過王屋山小有洞!太白山上習隱訣!終南修《亢倉子》九篇!”


    紹生一連串“報菜名”似的履曆,曆數自己踏足過的名山——其實就是告訴眾人:


    我曾經跨過山河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


    我有真才實學!也曆遍大千世界!


    我會是不學無術的文抄公?搞笑!


    “雖未見夫子其人,神交已久!直到——”紹生的語調一時淒然:“得岐王詩榜,始知浩然物故!”


    見他當真動了真情,眾人無不心有惻惻!


    紹生苦笑:“沒有在朝廷上做官,史書也不必記載——一代宗師的妙韻,難道從此而絕?”


    “我嚐試去搜尋遺稿,原因為此等作品,當廣泛流傳才對,可實際上呢?”紹生譏諷地看著陳成:“十不記一!”


    陳成愈發羞愧,最全的詩稿,其實在自己手中,可自己並沒有像通告死訊那樣及時,反而一直藏著掖著。


    萬一遇到老鼠,火災,那這遺稿就毀了!


    “我去襄陽哭祭,多得夫子二弟,孟洗然前輩幫助!他對我說:其兄作品,寫的多,留存的少,動輒毀棄,不再編錄——常常歎息說‘文不逮意’,沒有保留的必要!流落既多,篇章散逸!這妙絕天下的詩作,竟然將要失傳!豈不可悲!豈不可歎!”紹生大聲道,陳成簡直要無地自容了。


    如果失傳,那麽手中手稿最多的自己,便要成為罪魁禍首!


    “故此,我從襄陽出發,踏遍江漢山川,敷求四方,遍訪鄰裏、故人——往往有獲!”紹生感慨道:“如今,搜得孟氏詩作二百一十八首,都在這本《浩然文集》中了!”示意香爐取出一本手抄詩集,字跡端正,考據嚴謹——


    剛剛“表兄弟”二人所吟誦的幾首詩作,連陳成手中詩稿也沒有收錄的——卻全在他的這本文集中了!


    正因為反複校對,抄寫,才使得兩個人都對這兩百來首詩全部熟稔於心,可寫可改!


    陳成看到對方的整理工作,再看看自己手頭的一堆“亂麻”,非常不是滋味。


    這時候周賓質疑道:“既然你說,是為了替孟襄陽搜攬遺稿——那為何又要借他的詩為己用,還屢屢參加各地的詩會,抬高自己的聲名呢?”


    是啊,你現在是事跡敗露了才這麽說,如果沒有陳十一郎,指不定這“浩然文集”就全然是你“紹生文集”了呢!


    紹生還沒有答話,香爐便氣道:“你道我家公子便這麽喜愛這麽點虛名麽?孟襄陽詩若不遇公子,就是幾十張廢紙了!”


    “怎麽說的話!”紹生不悅。


    香爐不說話,可氣鼓鼓的,也不想認錯。


    陳成百感交集,香爐話糙理不糙,如果自己就把這一堆相互謬誤矛盾的草稿印出來了,非但不能提高夫子的聲望,恐怕還有負麵影響。


    “我為何托名說自己寫的,還不錯過各地的每一場詩會……”紹生自己笑道:“就因為這些詩是我辛辛苦苦搜來的,不想讓旁人輕易便看到,甚至,還要受到我的折辱……”


    “因為,太輕易得到的東西,往往不懂得珍惜。”紹生的話似有弦外之音,衝著陳成意味深長。


    是啊!沒有紹生在各地攪局,沒有每一次對壘他時的細致分析——怎麽會品味得出,老師那些看似淡如白水的詩句中,隱藏著出神入化的創作技巧!


    坦白說,沒有每次遇到紹生都碰一鼻子灰的經曆,孟夫子那四百多首詩,起碼有三百五十首在陳成這裏都是走馬觀花,囫圇吞棗的。


    夫子留給自己的,是如此寶貴的一筆遺產,可是自己,沒有利用起來啊!


    入寶山,空山而歸!這說的,不是自己,還能有誰呢?


    “今天有這麽多人在場,我編纂《浩然文集》,也有小成。”紹生對劉保道:“我想講一講我這一路上——追尋孟襄陽遺跡的故事,不知諸君有無興致聽,下月的詩榜,又會否給予‘版麵’,講一講我這‘無敵江左文抄公’的事件經過?”


    劉保看向陳成,總編在此,要聽總編拿主意。陳成正襟危坐,表示首肯。


    紹生便從他帶著香爐,到峴山哭祭孟浩然講起,從孟洗然那裏,得了百十首詩作,孟二叔也明說了,他這裏的存量有限,真正的精品和大頭,全在陳萇那小子的手裏……


    一主一仆,假借著“孟浩然弟子”的名頭,沿著他當年的足跡,一路采訪遺詩,拜求故人,到下一地,就把這一地的詩文拿出來改改,挑戰各地群豪,在一次次較量中,聽聽各地群英對這些詩的看法,好在哪裏,差在哪裏,哪一首可能是偽作,哪一首可能是出現謬誤……


    全在一路上的櫛雨沐風中了……


    從他們搜尋遺稿的路線中,眾人的腦海中也勾畫出孟浩然的人生旅程來:


    閉門讀書三十五年;


    洛陽之行,廣交好友;


    年四十長安應試,不第;


    吳越之行……


    這些事跡,從別人口中聽得,給陳成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因為,裏麵的許多故事,跟夫子親口說的一模一樣,紹生就好像當時就在現場目睹了一般!


    而他推斷的原因,隻在當地人隻言片語的閑談以及每一首詩稿中……


    “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


    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自洛之越》)。


    夫子曾帶著多年的準備、多年的希望奔入長安,而今卻隻能懷著一腔被天子棄置的憂憤南尋吳越。


    揚州潤州的故事,陳成已經從劉慎虛那裏知道了。


    由吳入越呢?


    遊富陽,夫子孑然一身,麵對著這四野茫茫、江水悠悠、明月孤舟,羈旅的惆悵,故鄉的思念,仕途的失意,理想的幻滅,人生的坎坷……寫《宿建德江》;


    到了杭州,他與錢塘的前任縣令錢明府、薛司戶一起觀潮——根本沒那倆“表兄弟”啥事,應該是《與顏錢塘登障樓望潮作》、《與杭州薛司戶登樟亭樓作》才對;


    他去若耶溪,他遊雲門寺,與曹三禦史泛舟太湖,尋天台山,登赤城山,四明山,並往來於海上——


    宅男?


    宅男玩起來,比你們都會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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