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遇》詩一共有十二首,都是張九齡遭讒言貶謫後所作的,創作時間應該在他此時當宰相以後的時間段。


    小陳抄的這首不僅是《唐詩三百首》的第一篇,也是這一組詩的第一篇,有點“開宗明義”的意味。


    詩的大意是說:


    春天的蘭花葉子繁茂,秋天的桂花晶瑩、明亮。世間的草木勃勃的生機,都順應了美好的季節。誰想到山林隱逸的高人,聞到芬芳因而滿懷喜悅。草木散發香氣源於天性,怎麽會求觀賞者攀折呢!


    說實話,當年雄心勃勃地說要背下整本《唐詩三百首》時,看到這開篇的第一首,並沒有看出來這詩好在哪裏,又憑什麽排在首頁。


    讓小陳這樣附庸風雅的人去看,必須要是“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迴”,或者“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種“好”得非常明顯的詩他才會去說好。


    不知道炫技的詩,平淡的詩,那就是普通,那就是不好。


    小陳甚至覺得,如白居易的很多詩,陶淵明的很多詩,都平淡得有點無趣,甚至沒什麽“詩味”。


    包括張九齡的詩,也是這樣。除了那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確是千古絕唱,但那首詩也似乎隻有這一句好到爆表,剩下的三句都挺平淡。


    (當然作者菌自己是白居易的狂熱粉絲,我所有的網站昵稱包括筆名都是從白居易的詩裏來的,哈哈哈!)


    雖然不知道好在哪裏,但張九齡自己寫的,必定是最符合他的藝術偏好和追求吧?


    陳成記得在自己那本少兒版的《唐詩三百首》的題解中看到,《感遇》詩是張九齡晚年表達對自己不再被重用的憂憤,以及對唐玄宗疏離自己的不滿——那就肯定不是現在寫的啊!


    怎麽,難道是我看的注釋寫錯了嗎?


    小陳內心非常忐忑,被大唐宰相當場指出他其實是一個不要臉的“文抄公”,結局想來格外悲慘……


    張九齡初看的確恍惚覺得這是自己寫的:


    這“比興”的手法,這從《楚辭》中學習來的用美人、香草比喻君王與臣子的關係……


    一看就是自己寫詩的套路啊!


    越看越覺得像。


    可又沒想起來自己有寫過這首詩的跡象,不覺啞然失笑:


    怎麽會有這種錯覺!


    實屬多慮了。


    看到張九齡那種“了然於胸”的笑容,小陳自覺“西洋鏡”被看穿,羞愧地低下頭去。


    李隆基看到張九齡一驚一乍的反應,也覺得很有趣,便問:“張卿各自的詩作已經過目了,現在可已有了計較?”


    張九齡起身道:“業已有了!”


    “哦?孰勝孰負?”李隆基笑。


    “自然是王摩詰的詩更好!”張九齡不假思索地迴答,李隆基大笑,一副不出所料的樣子。


    “不過——”張九齡微微笑:“如果臣同時拿到這兩首詩的話——”


    “可能會先拔擢陳萇小友。”


    這個結果令李隆基意外,現場其他大臣驚訝,陳成自己也錯愕地抬起了頭:


    莫非自己押寶押對了?


    “作何解?”李隆基略一思忖,複歸微笑——當然陳成所“作”的詩,在他看來也確屬佳作。


    ……


    為何小陳看不出這首詩的好?


    且看這詩第一句,就有很大的“毛病”。


    一會兒春天,一會兒秋天,剛才蘭花才開,這邊桂花已經“皎潔”了——這不就是東一棒槌,西一榔頭,想到哪裏就寫哪裏嗎?


    也沒有個實景啊!


    對小陳來說,寫景就應該是“連峰去天不盈尺,枯鬆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可以誇張點,但你也要看到眼前實際看到的才行啊!


    這就是他不懂了。


    《詩經》好用“比興”,以彼物比此物;興,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就是我想說一個道理,但我不直接寫出這個道理,而是用一個類似的東西去比喻,然後引起我想表達的情緒。


    在小陳看來是“漫無目的,東拉西扯”,但在懂詩的人看來,詩一開始就用了整齊的偶句,突出了兩種高雅的植物,春蘭秋桂,讓人直接明了了詩人要表達的情緒。


    而且這兩句也不是瞎寫,屈原《九歌·禮魂》中有“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句子,隻是因為張九齡老家廣東多桂樹,他把菊改成了桂而已——不但不是小陳以為的“想寫就寫”,反倒是真的追求事實。


    光這一句就又有《詩經》的手法,又有《楚辭》的典故——能不厲害嗎?


    何況中國的詩都是從詩經來的,“比興”的手法曆朝曆代都會被認為是最正統的創作手法,更被張九齡這樣的文壇宗師看重——而不是去欣賞劍走偏鋒的如“這個婆娘不是人,九天玄女下凡塵”這種。


    第二句說蘭、桂各自在適當的季節,顯示它們各自優秀的品質——這又是以此代比,聯係現實了!


    什麽是適當的季節?太宗貞觀年間,玄宗開元年間,這就是好的“季節”,所以太宗朝的房玄齡、杜如晦、魏征,玄宗朝的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都能發揮自己的專長,在這時節展露頭角。


    甚至連被稱為“奸相”的李林甫,在他日後把持朝政的十幾年中,也仍然為維持盛世發揮過很大的作用。


    作為反例就是,隋煬帝時期有一大批能人,其實跟後來李世民用的是同一批——但明顯那些人在楊廣時代就是沒有發揮作用。


    這一大套說與小陳聽,小陳肯定說是“過分解讀”。


    但事實就是這樣,張九齡在詩的“錘煉”上,功夫花得一點也不淺,隻是不讓你輕易看出來而已。


    當然,說這詩平淡,其實不對。


    因為到第三聯就已經“奇峰突起”了:“誰知”突然一轉,這就引出了山林中的“美人”,那些喜愛蘭桂風致高士。


    一看到“美人”就笑了,當然不是那種色色的笑,而是一下就想到了楚辭中眾多的那些句子“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表麵上寫夫婦關係,實寫政治君臣關係。


    屈原的“美人”是楚懷王,張九齡的“美人”自然就是玄宗了。


    “美人”的典故容易看出來,“聞風”就要高深一點了,《孟子·盡心篇》說:“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誌,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也。”


    你以為人家“聞”的是刮大風的風,可實際上人家聞的是伯夷柳下惠的風——不過兩個字,看起來還不像是用典故,但已經把幾十個、上百個字的內容囊括在裏麵了!


    炫技於無形!


    你能說不厲害?


    問題是第三聯已經有了個急轉彎,到第四聯還有急轉彎!


    連續彎道!


    美人已經“聞風相悅”了,兩兩欣賞,花兒肯定很樂意美人來折——可問題是這些優秀品質是花兒的本性,不是要讓美人折下把玩的!


    君子潔身自好,修德立業,是本心——而不是借此來博得帝王大臣的青睞,以求富貴利達。


    我張九齡在玄宗朝是一代名相,流芳百世。


    可要是在隋煬帝的時代,同樣故我,仍舊是這樣高潔脫俗,不流於汙!


    ……


    當張九齡“明察秋毫”地把詩中所有的典故與意境全剖析出來,陳成直聽到“目瞪狗呆”!


    奈何沒有文化,隻能以一句“臥槽”代之!


    靠!這張老頭吹得這天花亂墜的,該不會是他已經知道這是自己的詩,故意這麽說,最後大家都佩服萬分了,他再說一句:哎呀,不好意思,忘記這詩是老夫先前寫的了!


    但是看到張九齡喜不自勝,愛若珍寶的樣子,陳成也知道是自己多慮了——


    聽這老頭說了這一番話,真有點醍醐灌頂豁然開朗、勝讀十年書的感覺啊!


    不管今天贏不贏王維了——


    光是知道這老頭的詩如此厲害,那自己現在的“詩庫”裏又多了幾件武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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