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願的表情因為他說的話而有所震動,但他顯然並不想就這樣放棄自己的立場,他再一次審視了陸邱橋的表情,一分鍾之後突然站了起來,獨自一人走到工作室外麵去了。


    這個時候天已經完全大亮,透過落地窗屋子裏的三個人能夠看到何願一個人站在露台的邊緣,他點了支煙很用力地吸了一口,並且用另一隻手抓亂了自己本來就四向支棱的頭髮。


    在這樣的時候裴艾夕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在這場談話中陸邱橋已經站了上風,畢竟這件事原本根本連讓何願去糾結的餘地都沒有——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陸邱橋想要在這樣的關口更改結局的做法根本是完全行不通的。


    但在這整場談話中最讓裴艾夕無法理解的並不是何願的動搖,也不是她第一次意識到陸邱橋筆下的“冷雨”原型並不是何意,而是她驚愕地串起了一些非常微妙的細節,那就是三年前當陸邱橋根本不認識何願也更不可能認識何意的時候他就已經把彼時的《極光森林》作為了一個真實存在的故事在講述,那麽“冷雨”非但確有其人,並且何願也很清楚這個幾乎讓陸邱橋傾盡全部熱情和心血的少女並不是何意,而那個人直至今日,仍然能夠讓陸邱橋如此固執地更改一個不被任何人看好的,極其關鍵的結局。


    晚夏的清晨溫度並不很低,卻莫名讓坐在陽光下的裴艾夕周身發冷。


    何願在工作室外麵一連抽了三支煙才轉身走了迴來,他的臉色蒼白眼睛卻比之前要亮,屋子裏的人都看著他,等待他做最後的那個決定。


    “我可以同意你照著你自己的想法畫,”最後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望著端坐在桌子另一邊的陸邱橋,“十六捲髮行之後的全部負麵影響悅意也可以盡力幫你承擔,但你必須要答應我一件事。”


    陸邱橋的表情軟了下來,他明白這個決定對於何願來說並不那麽容易:“當然。”


    “你要讓《極光》十六卷之後的內容比前麵精彩得多,”何願的聲音拔高了一些,“如果因為你捅的這一刀而離開了一個讀者,你就要用之後的故事挽迴十個。”


    “我會的。”陸邱橋毫不退縮,他從來不是非常自信的人,然而在這樣的時候,卻表現出了難得的魄力。


    裴艾夕驚愕地望著在坐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三個人,然而即便是葉新鐸的表情也很冷定,就好像剛才何願做了一個完全不值一提的決定一樣。


    “你動筆吧,時間已經很緊了。”何願說著又恢復了最初走進工作室時候的表情,他在這個清晨的全部情緒都異樣地冷漠,讓裴艾夕一眼看過去就覺得莫名膽寒,他得到陸邱橋的承諾之後便轉身向外走去,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葉新鐸跟在他的後麵。


    “對了,”然而在陸邱橋將他送到車子旁的時候他卻又停住了腳步,像是才剛剛想起這件事一樣轉頭問道,“小意怎麽樣了?”


    陸邱橋的表情不自然地沉了沉,但是麵對既是老闆又是女朋友兄長的何願卻又不能表現出異樣,隻點了點頭說:“我昨晚把她送迴公寓了。”


    聽到這個迴答何願的反應卻有些奇怪,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微微彎下脖子的陸邱橋,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還有一件事,邱橋。”


    “漫畫你想怎麽畫都可以,畢竟那些都是假的,”他非常緩慢地說著,像是要求,態度卻又有些卑微,“但何意是真實的,你不能對不起她。”


    陸邱橋在那極短的一瞬間感覺到了從脊柱攀爬而上的寒意,但在他還沒來得及應答什麽之前何願就已經鑽進車裏了,像是並不需要他的迴答一般。


    葉新鐸發動車子向景區外開去,透過後視鏡他看到何願在皺著眉頭按自己的太陽穴,便出聲詢問他的狀況,因為常年從事高強度的工作所以何願的身體並不很好,他過勞的時候會頭疼,眼睛也會看不清楚。


    何願聽到他的聲音搖頭表示自己並沒有什麽大的問題,葉新鐸將車子盡可能開的平穩,並說先送何願迴家休息,畢竟最近除了聯合畫展並沒有什麽特別重要的事情,補幾個小時眠的空閑還是有的。


    然而何願卻擺了擺手,轉而問他畫展的場地布置現在進度如何,葉新鐸愣了幾秒鍾沒有說話,何願便抬起眼睛來望著他,葉新鐸作為助理跟隨他五年多,幾乎到了朝夕相處的程度,兩個人實際上對彼此的脾氣都很了解,何願知道葉新鐸不是很認同自己連軸轉的工作節奏,而葉新鐸也知道何願一旦已經開口詢問一件事,就一定需要自己立刻給出答案。


    兩個人無聲地通過後視鏡對峙了一分鍾,最後還是葉新鐸敗下陣來,他轉開目光重新看著筆直的道路盡頭,用一種非常公式化的幹癟口吻說:“第一場溫老師的畫已經全部搬進展館了,具體的分類和布置應該會在今晚之前完成。”


    “我們先去看一下情況,如果順利的話下午帶溫老師親自去確認一下。”何願考慮了幾秒鍾,然後說。


    然而葉新鐸卻並沒有立即調轉車頭,他微微嘆了一口氣,聲音並不再像平日那樣一板一眼,而是溫和了許多也低沉了許多:您真的不休息一下嗎,展館我們可以晚點過去的。”


    “看完再休息,”何願卻一如既往地固執,他闔上眼睛顯然已經不想再討論這件事,“走吧。”


    於是葉新鐸也沒有辦法,隻能聽話地在下一個路口掉頭,然後稍微將車裏的空調溫度提高了一些,緩慢地向展館開去。


    ——


    溫風至因為熬了一個大夜早上吃了飯才覺得很困,便在酒店裏昏天暗地地睡了一覺,等他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快要黑了,昏暗的房間裏一片靜謐。


    他本來就受時差困擾,又因為昨天看了陸邱橋的漫畫心裏鬱結,所以這個時候從床上爬起來還是覺得昏沉,他赤腳走到衛生間洗了洗臉,又就這冷水把藥吃了,這個時候才覺得自己有些餓了。


    錢塘江畔的酒店房間位於十九層,落地窗邊可以俯瞰半個杭城,紅日接近地平線,夜色中城市的星光正在慢慢亮起。溫風至覺得自己心裏前所未有的酸脹,他很多次想過自己再次迴來的樣子,也很多次夢到過這個城市的很多角落,但他心裏在某一個陰暗的地方無時不刻地譏諷自己沒有迴來的資格,也許何願所做的全部都不如他直接告知畫展舉辦城市的那句話,那是最終讓溫風至在傳真過來的合同上籤下自己名字的緣由。


    他在窗邊靜立了約有十幾分鍾,胃部的又一次抗議才讓他覺得自己真的需要去吃飯了,然而拿起手機他才發現自己這一整天靜音,竟然有好幾個來自何願和另一個陌生號碼的未接來電。


    溫風至想著何願應該有什麽事情,便先給他迴了過去,然而接電話的卻不是何願本人,而是另一個更沉穩許多的男聲,他解釋自己是何總的助理葉新鐸,何總正在休息。


    溫風至有些意外地愣了半秒,腦海中出現了那個前一天在悅意文化門口見過的年輕男人,那是一張讓人沒來由信任和覺得安全的麵孔,一言一行非常從容穩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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