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兩個姑母都來給奶奶做生日，來的時候快中午了。奶奶從來不喜歡做生日，六十六歲的時候，父親和二姑為表孝心，給她做過一次，那時候大姑還不敢上門。從那後奶奶一直沒做生日，隻是到生日這天，父親稱點肉，全家改善一下而已。現在來，也不過是為了借故看望一下爺爺，給他換洗一下衣服。吃過午飯，爺爺由電扇吹著，倒在床上睡了，天熱得像蒸爐，不吹電扇是睡不著的。我也倒在床上，搖著蒲扇，不知不覺蒲扇不再搖動，便昏昏地也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覺蒲扇掉到了地上，身上也出了汗。爺爺已經睡起坐在床上。我到院裏，一家人正陪著兩個姑母在西屋外的陰影裏圍著飯桌喝茶、說話。這時候日已平西。二姑說：“小聃近來瘦了。”母親說：“整天讓他爺爺靠的。”大姑說：“現在沒事，你去玩吧。天熱我們晚一點迴家，你爺爺暫時用不著你。”於是我又有了半天的假。我到屋裏和爺爺說了聲，出來便推車子，奶奶說：“小聃不出去便罷，一說讓他出去玩便摸車子，摸車子就去城裏。”二姑說：“現在的大半小子都願到城裏玩。”我已推了車子出來。
我已不像原先那樣，敢於肯定雪雁就坐在家裏做作業、等我。找她，從去年開始便需要換幾個地方。她好像變得很開放，不願呆在家裏了，也可能是她家到處做著買賣，她需要到處跑。她的奶奶卻越來越不管閑事似的，仍住在那所院子裏，問她，她也不知道雪雁去哪裏，而看樣子，她好像好久沒有來了。石不平村又添了幾座漂亮的房子。
她爸爸那裏呢？
我又走向了那所寬大的院子，院裏沒有人，也沒有車，我知道，到了晚上，才陸續有車迴來。我朝屋裏喊了一聲，我想，至少她的父親會馬上出來，說雪雁在或不在，去了哪裏。那隻拴著的狼狗立即豎起了耳朵，殺手才有的猙獰的狗眼聚焦到我的身上，做出要往前撲的樣子。那條鐵鏈子從它脖子下通到屋門口不遠處的一個水泥墩上。我輕蔑地看它一眼，又喊了聲。那狗猛地一齜牙，朝前便撲。我站著不動，等它不等跑到我的近前便被鐵鏈拽迴去，大概狗便是這樣的玩意兒，咬不到人也要咬。誰知“叭”一聲金屬斷裂或者鐵環被劃開的聲音響過，這狗竟跑到我近前來了。我毫無防備，明白過來扭頭就跑，因為如果和狼狗搏鬥，自己非得賠上點血肉不可。我練過長跑，自信跑得不慢。但畢竟和狗離得太近了，我前腳跑，它在腦後追，幾步遠，就感覺腿上被鋒利的東西攘進去，“嗤啦”一聲，褲子撕了，腿上血肉橫飛。我飛起一腳，那狗往後一撤，我已跳到街上。這時候雪雁的父親慢騰騰地從屋裏出來，見我被狗撕破了褲腿和流出的血，才吃了一驚，上前走了幾步，問：“傷得怎麽樣？用不用上醫院？”那條狼狗蜷伏在他腳前搖著尾巴。我拿手抹了一把往下淌得像屋漏痕跡的血，說：“沒有事！沒有事！雪雁在不在家？”他說：“去飯店那邊了，她迴來的時候，我告訴她吧，說你找過她！”我答應一聲，便推車子離開。
我在城東村北那條連接城關鎮二中和石不平村的道口裏蹲到天黑，才騎車子返家。我怕被任何人看到褲子被撕破腿被咬傷的樣子，那樣，父母問我，我也無法迴答，因為和雪雁的事一直是個秘密，雖然在她家，她的父母知道我們是朋友也是同學。在村外的灣邊，我撩水洗淨了腿上的血，迴到家，偷偷溜到屋裏，瞞著任何人又換了一條褲子，換下的塞到了床下，然後就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了。
這夜，聽著爺爺熟睡的鼾聲，我卻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我的心跳一陣快似一陣，似乎預感有什麽不祥之兆正向我逼近。被狗咬了，或被貓抓了，極有可能得狂犬病，這是一種可怕的病。雪雁是我的秘友，在我和她確立關係之前，我不會將任何一個有關她的事告訴父母的，當然包括被她家的狗咬了這件事。但我不願去打針。我感覺我將會很快患病死了，我甚至想拉燈起床，寫下封遺書，說明我是為雪雁而死的，到我臨死的時候，先把遺書放到我的桌上。或許上蒼讓我成為臥龍岡第一個為情而死的人了，我因此而感到幸運並且自豪。十九歲的時候，為她死了，但願她把我埋葬在她的心裏，讓她一個人記住我，她的心就算做是我們兩個人的洞房，我將在死亡裏活得很驕傲！我的頭腦很清醒，沒有一點混亂的思緒，我感覺我在平靜而認真地等待死神……
次日起來，我仍這樣想，整整一天，我都靜靜地等待體內有某種不適的變化，一旦有了患狂犬病的感覺，便可以寫遺書了。想到這裏，我的心頭又拂過一絲傷感，我沒有想到，我會在十九歲死去，而我，曾立誌幹一番事業，大誌未伸，“熱血千年土中碧”，我的血在土裏會凝成綠色啊！兩滴淚像簷下的雨一樣，在腮上流下來。還有我的奶奶、我的爺爺、父母，難道都他們就這樣看著我死去嗎？
但兩天過去了，我竟沒有死，不但沒有死，而且遇上了一件令我無比高興的事情。這天下午，由於天異常悶熱，爺爺睡不著，我躺在床上還考慮著死與不死的問題，爺爺說，你也睡不著，就陪我出去走走吧。近來，他通過鍛練，走路不需要別人扶了。我們在村口下了崖子，在兩行白楊下的路上走著。樹葉仿佛用膠粘住一般，想動也無風吹它動，蟬聲卻像定音前的胡琴那樣刺耳難聽。在哪裏渾身都是汗。一個婦女不知為什麽從西邊而來，老遠就喊我：“小聃！西邊有人找你。”拉著長音說完便到近前了。我問：“什麽人找我？”她不馬上迴答，先是交待了一番事情的經過：“我去神羊村她姨那裏問頭口，人家今天也使著，需到明天有空，我牽來耘耘地――迴來剛到咱村的路口，一個女孩子――挺俊的一個――便問我是臥龍岡嗎，我說是呀，她說，認識善小聃嗎？我說，怎麽不認識呢？找他有事嗎？她說，你告訴他一聲，說有人找他，我在這裏等他。我說，你先說你是誰呀，我好跟小聃說，她說，你就說一個叫雪雁的，他就知道了！”我發現在她說話的時候，樹葉輕輕地動了一下，像人醒來打了個哈欠。啊！怎麽是她，雪雁！我的眼裏閃著光。我趕忙謝過她，高興地幾乎跳起來，雪雁找我了！
樹葉又嘩啦動了一下，一陣清風送到了我和爺爺的臉上。
“爺爺！天要涼快了，你就迴家坐著吧，西邊有人找我，我有事先去了！”我說。
爺爺說：“我沒事一霎兒就迴去，天可能要下雨，你去吧。”
聽說要下雨，我仰臉看了一下天。太陽還照著，但四天裏剛才的雲氣似乎此時都聚斂到西北方向去了，雲雖變成了棉花垛樣的雲團，極有層次地翻滾著。不知怎麽，雪雁來找我的消息和天欲雨的樣子使我竟很興奮起來，又一陣清風拂來，我通身爽快，便興高采烈地大步朝岡子的方向來了。
我又見到了純真的雪雁。
她本來就很漂亮，連剛才那位給她捎話給我的婦女也看出她“挺俊”了，由於她是第一次到臥龍岡村來，感覺她就更漂亮。她的頭發已很長了，卻沒梳成辮子，一任自然地垂到背後，撒滿胸前。原來女孩是會變的，頭發短一點是一種美，頭發長了又是另一種美，發型一換，還會換出千百種美來，今天我才發現。此時的她已地地道道是一個城裏女孩模樣了。不，她還具有著農村女孩的樸實的，這從她的神態上才看得出來，城市女孩所具有的毛病如奶氣、刁蠻、油滑她沒有，她本來就是個農村女孩嘛，石不平村的大家閨秀嘛！她的美更多的來自農村，來自石不平村邊上那彎彎的小河水。
她倚著她那造型優美如詩的車子，衝我笑了笑。
今天我也是隨便穿一件米黃色的背心，和一件靛灰色的單褲，鞋是布鞋，但此時我忘了每次在她麵前的自慚形穢，那麽自信地走到了她的身邊。我感覺我從容和優雅就像電視裏青年毛澤東走近他的嬌妻楊開慧那樣。她卻不好意思了，微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她穿著乳黃色緊身褲子，腳上是雙很裸露的涼鞋。
“雪雁，真想不到你會來找我，我高興！”說這句話，心怦怦地跳著。
“那天，我聽爸爸說，你被我家的狗咬著了，傷得怎麽樣，去看過了嗎？”
“看什麽看，我沒有在乎！其實早已經長痂了。”
“狂犬病毒是不容掉以輕心的，你還是去看看！”
“兩天了沒事就沒事了，哪有那麽多病！狗的牙齒真那樣厲害的話，人就都甭活了！”我反駁著。
“不對，”她說：“狂犬病毒會在人體內潛伏十三年後再複發。”
我突然靈機一動笑著說：“二十年複發就二十年後死，我不怕！――假如我為你死了，你會不會感激我！”
“嗬！……”她的臉脹得豔如桃花，“和你說正經的，你怎麽往死上去想，難道你不去打針，要是真出了事，要我家負責任嗎？”
“負什麽責任！隻要……”我本想說：“隻要你記住我就行了。”
“你太固執！”她截住說。
爭吵似的，使我覺出沒趣，剛才的浪漫全都沒有了。她還要說什麽，張了張口，卻又是一陣風迅猛地刮過來，卷著幹燥的沙土，使她睜不開眼睛，我趕緊站到她眼前，張開雙臂，希望為她護一下塵土。
“轟――”一聲雷響，塵土還沒有下去，雪雁被震得睜開了眼睛，看到我的舉動，吃驚地問：“你想幹什麽？”我揉了下眼睛，“為你擋土啊，你以為幹什麽？”
雪雁沒有迴答，舉頭看了看天，說：“快下雨了，我該迴去了。”我也仰臉看了看天，太陽不知什麽時候，早已隱到了雲裏去，那青灰色的雲透著亮，還水汪汪的，要下場大雨。風停了，雲已布滿，大雨千鈞一發！
雪雁有點著急地說：“我要迴去了，天不好，以後再啦，你必須去醫院裏打針，不然出了事就晚了。”
“你帶傘了嗎？”我問。
“沒有。”她說：“我盡快點迴去吧！”
“來不及了。”我再次抬眼望了下天，“你要是迴去的話，半路上準挨淋。這條路下雨就走不動，一灘爛泥。依我說先避一下，雨下完了再走。”
這時雷已不那樣幹脆，而是像個笨重的圓形的東西從樓梯上滾下來的聲音那樣，低悶地一聲聲傳過來。
她猶豫了一下。這時有那在地裏幹活的農民，早都收了農具，有套車的，有騎車子的，有邁步跑的，都急急地往家奔，時而有那老牛唿喚犢子的聲音傳來。留她避雨，卻連我自己也猶豫了。因為若去我家裏，肯定不行，而近處又沒有地方，隻有一所中學，現在還沒有放學，顯然也不很方便。這時候雨點像撒豆般抖落下來，有一大滴並不涼的雨從我的臉上擦下去，我像被吻了一下，有兩滴雨也吻了她潔白的胳膊，讓我心隨之動，她的發梢上也懸著細小晶瑩的水珠不願滑落。
我不敢多想，趕緊說：“咱到學校裏找個地方避一下吧，快！”
雷聲在頭頂上響起，雨已下了起來。我們跑到學校門口，見看大門的小屋簷下搭著石棉瓦的雨搭，同時也當廈板，可以避雨，便躲過去，把她的車子也貼牆放著。這時雨淋打著房頂和雨打的聲音便響成一片了。白茫茫的雨似乎讓人透不過氣來，不遠處的臥龍岡望去在渺茫當中。
雪雁打了個哆嗦，然後有點焦躁無奈地掠了下頭發。雨被風一吹，潲進來，我的褲腳連同布鞋濕了，雪雁的嫩腳在涼鞋裏也早濕了，還沾了點泥，顏色也有點青，我知道她冷，說：“雪雁，你冷吧！”其實我這樣問了也沒有辦法。她忙說不冷。我們便看著校裏的幾排有點陳舊的教室，不知道吵鬧聲還是讀書聲，此時正應和著雨聲亂哄哄的。
“小聃，你這裏的學校教室怎麽這麽破！”她輕聲在雨裏說。
“哈哈……”我大笑起來，說：“如果沒有城關鎮二中的話，連你也會到這裏來讀書，那樣的話，我們早就是同學！哈哈！”
小屋的門開了，看大門的老頭探出頭來，“我說怎麽有人在外麵說話！外麵雨能潲著，到屋裏來吧！”雪雁說不，但還是跟我進了小屋，裏麵有點暖和。小屋果然很小，一張床，一張條桌，老頭坐在條桌一頭的椅子上，我和雪雁坐在老頭的床上，鍋碗瓢盆靠一邊的牆擺著，一個老頭居住的屋裏，空氣有點兒臭。老頭早沒了老伴，有個兒子不甚管他，他找支書，支書便想到這事，找了校長，便讓他來看大門了，學校裏還沒有電鈴，在一棵樹上掛著個鐵鈴。老頭看大門捎帶打鈴，上三下二放學五，他能把鈴聲打得很有旋律。聽說這差事學校裏每月給他二百塊錢，沒有其他待遇。我們都沒有話說。老頭隻是盯著桌上一個馬蹄形狀的電子表，電子表是帶表盤和表針的，時針還沒有指向四點，秒針正“嚓”一聲“嚓”一聲地向前挪著，那聲音倒像雨後屋簷上的滴水落到台階上的聲音。我聽著這秒針的聲音，捉摸著外麵的雨何時才停，老頭突然說：“你們坐著，我去打下課鈴。”我說：“我幫你去不行嗎？”“不行的！”他說完便披上雨衣推門斜了出去。
老頭很快打鈴迴來，外邊傳來一陣陣學生們在雨裏毫無遮攔地吵嚷著跑向廁所的聲音。一會兒老頭又看著表出去打鈴迴來，外麵又隻剩了雨聲，我們都沒有說話，感覺實在無話可說。雪雁隻是低著頭。
雨停的時候，我們跑到外麵，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見頭頂沒有了雲彩了，雷聲已轉移到了遠方，還在高一聲低一聲地響著。不遠處小灣裏的蛙聲正以拉鋸般的節奏“咕——呱，咕——呱”地唱著。西邊的雲彩已很少了，露出了太陽的光芒。老頭也到了院裏，他背著手在原地打了個圈，說：“虹！出虹了！”我和雪雁朝他注目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南邊，石不平方向的上邊雲層外，出了一個美麗的彩弧。我們這裏拿“虹”不念“紅”音，而是念“絳”音，小時候奶奶便和我這樣說，那時不明白，總以為奶奶說的是“醬”，心想，“醬”怎麽會上天上去呢？雪雁過去推車子，車座上的座套似乎是濕了，她隻摸了摸，老頭明白，忙進屋去拿出個白色塑料袋給了我，我幫她拿著。和老頭說了聲，我們便出了校門。
我需送雪雁迴去。因為校門前這條南北路，我平時經常走，雪雁也是從這裏來的，但雨後卻不能走，粘稠的膠泥會粘得人掉鞋子，更不用說再加輛車子了，趕上著雨，遠處的學生隻好扛著車子，有時會累得在半路上哭。我和她說了。她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而我領她走的，是條小路。從校門南不遠有條低凹的斜向神羊村的小道，而且不去神羊村，從村後往西，蜿蜒直通那條寬大的馬路。這段路多是沙土，雨後板硬，不容易粘泥。
雪雁問我怎麽避雨的時候連句話都沒有，我說，守著看大門的老頭能說什麽呢？她笑了，說那就現在說點什麽吧。
我給她講了鬒茜和鄭方玉的故事。
故事講完的時候，也便是我們推著車子接近那條油漆馬路的時候，她聽了一陣驚訝，似乎是不明白在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之外，還有這樣一個故事。我把老頭給的塑料袋套在她的車座上。上了油漆路麵，她便可騎上車子自己迴家了。看看就要分別，我有點不舍，說：“你走我就寂寞了。”她說：“你沒有權力讓我守著你呀！你到底去打不打針？”我說：“你放心吧，死不了的！即便真死了的話，你記住我就行了……”“唉！算了吧！”她把頭朝著一邊。我又想起一件事，說：“和你……說件事……”她“嗯”一聲。我說：“兩年都沒有和你看元宵燈會。中秋節吧，現在和你約好了，中秋節我們晚上在一起看月亮！”她說：“我記住了，到時候你找我吧！我走了。”說完跨上車子走了。
半老不老的斜陽照過來，看那虹時，已不知在什麽時候消失了。到了中秋，千家萬戶都收玉米。我是在黃昏的時候趕到石不平村的。她的奶奶說，沒見到她，可能和她表哥去給我們收玉米了。我便找到了她家的玉米地，她卻不在。
我趕到她爸那裏的時候，她的爺爺奶奶已被接到這裏，一家人正吃著豐盛的晚餐，但沒有雪雁。
我出來了，也不迴家吃飯，就在不遠的地方等，心想，雪雁不迴來見我，我便不迴去。然而，令我傷心的是等到月到中天的時候，也沒有等到她。
我已不像原先那樣，敢於肯定雪雁就坐在家裏做作業、等我。找她，從去年開始便需要換幾個地方。她好像變得很開放，不願呆在家裏了，也可能是她家到處做著買賣，她需要到處跑。她的奶奶卻越來越不管閑事似的，仍住在那所院子裏，問她，她也不知道雪雁去哪裏，而看樣子，她好像好久沒有來了。石不平村又添了幾座漂亮的房子。
她爸爸那裏呢？
我又走向了那所寬大的院子，院裏沒有人，也沒有車，我知道，到了晚上，才陸續有車迴來。我朝屋裏喊了一聲，我想，至少她的父親會馬上出來，說雪雁在或不在，去了哪裏。那隻拴著的狼狗立即豎起了耳朵，殺手才有的猙獰的狗眼聚焦到我的身上，做出要往前撲的樣子。那條鐵鏈子從它脖子下通到屋門口不遠處的一個水泥墩上。我輕蔑地看它一眼，又喊了聲。那狗猛地一齜牙，朝前便撲。我站著不動，等它不等跑到我的近前便被鐵鏈拽迴去，大概狗便是這樣的玩意兒，咬不到人也要咬。誰知“叭”一聲金屬斷裂或者鐵環被劃開的聲音響過，這狗竟跑到我近前來了。我毫無防備，明白過來扭頭就跑，因為如果和狼狗搏鬥，自己非得賠上點血肉不可。我練過長跑，自信跑得不慢。但畢竟和狗離得太近了，我前腳跑，它在腦後追，幾步遠，就感覺腿上被鋒利的東西攘進去，“嗤啦”一聲，褲子撕了，腿上血肉橫飛。我飛起一腳，那狗往後一撤，我已跳到街上。這時候雪雁的父親慢騰騰地從屋裏出來，見我被狗撕破了褲腿和流出的血，才吃了一驚，上前走了幾步，問：“傷得怎麽樣？用不用上醫院？”那條狼狗蜷伏在他腳前搖著尾巴。我拿手抹了一把往下淌得像屋漏痕跡的血，說：“沒有事！沒有事！雪雁在不在家？”他說：“去飯店那邊了，她迴來的時候，我告訴她吧，說你找過她！”我答應一聲，便推車子離開。
我在城東村北那條連接城關鎮二中和石不平村的道口裏蹲到天黑，才騎車子返家。我怕被任何人看到褲子被撕破腿被咬傷的樣子，那樣，父母問我，我也無法迴答，因為和雪雁的事一直是個秘密，雖然在她家，她的父母知道我們是朋友也是同學。在村外的灣邊，我撩水洗淨了腿上的血，迴到家，偷偷溜到屋裏，瞞著任何人又換了一條褲子，換下的塞到了床下，然後就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了。
這夜，聽著爺爺熟睡的鼾聲，我卻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我的心跳一陣快似一陣，似乎預感有什麽不祥之兆正向我逼近。被狗咬了，或被貓抓了，極有可能得狂犬病，這是一種可怕的病。雪雁是我的秘友，在我和她確立關係之前，我不會將任何一個有關她的事告訴父母的，當然包括被她家的狗咬了這件事。但我不願去打針。我感覺我將會很快患病死了，我甚至想拉燈起床，寫下封遺書，說明我是為雪雁而死的，到我臨死的時候，先把遺書放到我的桌上。或許上蒼讓我成為臥龍岡第一個為情而死的人了，我因此而感到幸運並且自豪。十九歲的時候，為她死了，但願她把我埋葬在她的心裏，讓她一個人記住我，她的心就算做是我們兩個人的洞房，我將在死亡裏活得很驕傲！我的頭腦很清醒，沒有一點混亂的思緒，我感覺我在平靜而認真地等待死神……
次日起來，我仍這樣想，整整一天，我都靜靜地等待體內有某種不適的變化，一旦有了患狂犬病的感覺，便可以寫遺書了。想到這裏，我的心頭又拂過一絲傷感，我沒有想到，我會在十九歲死去，而我，曾立誌幹一番事業，大誌未伸，“熱血千年土中碧”，我的血在土裏會凝成綠色啊！兩滴淚像簷下的雨一樣，在腮上流下來。還有我的奶奶、我的爺爺、父母，難道都他們就這樣看著我死去嗎？
但兩天過去了，我竟沒有死，不但沒有死，而且遇上了一件令我無比高興的事情。這天下午，由於天異常悶熱，爺爺睡不著，我躺在床上還考慮著死與不死的問題，爺爺說，你也睡不著，就陪我出去走走吧。近來，他通過鍛練，走路不需要別人扶了。我們在村口下了崖子，在兩行白楊下的路上走著。樹葉仿佛用膠粘住一般，想動也無風吹它動，蟬聲卻像定音前的胡琴那樣刺耳難聽。在哪裏渾身都是汗。一個婦女不知為什麽從西邊而來，老遠就喊我：“小聃！西邊有人找你。”拉著長音說完便到近前了。我問：“什麽人找我？”她不馬上迴答，先是交待了一番事情的經過：“我去神羊村她姨那裏問頭口，人家今天也使著，需到明天有空，我牽來耘耘地――迴來剛到咱村的路口，一個女孩子――挺俊的一個――便問我是臥龍岡嗎，我說是呀，她說，認識善小聃嗎？我說，怎麽不認識呢？找他有事嗎？她說，你告訴他一聲，說有人找他，我在這裏等他。我說，你先說你是誰呀，我好跟小聃說，她說，你就說一個叫雪雁的，他就知道了！”我發現在她說話的時候，樹葉輕輕地動了一下，像人醒來打了個哈欠。啊！怎麽是她，雪雁！我的眼裏閃著光。我趕忙謝過她，高興地幾乎跳起來，雪雁找我了！
樹葉又嘩啦動了一下，一陣清風送到了我和爺爺的臉上。
“爺爺！天要涼快了，你就迴家坐著吧，西邊有人找我，我有事先去了！”我說。
爺爺說：“我沒事一霎兒就迴去，天可能要下雨，你去吧。”
聽說要下雨，我仰臉看了一下天。太陽還照著，但四天裏剛才的雲氣似乎此時都聚斂到西北方向去了，雲雖變成了棉花垛樣的雲團，極有層次地翻滾著。不知怎麽，雪雁來找我的消息和天欲雨的樣子使我竟很興奮起來，又一陣清風拂來，我通身爽快，便興高采烈地大步朝岡子的方向來了。
我又見到了純真的雪雁。
她本來就很漂亮，連剛才那位給她捎話給我的婦女也看出她“挺俊”了，由於她是第一次到臥龍岡村來，感覺她就更漂亮。她的頭發已很長了，卻沒梳成辮子，一任自然地垂到背後，撒滿胸前。原來女孩是會變的，頭發短一點是一種美，頭發長了又是另一種美，發型一換，還會換出千百種美來，今天我才發現。此時的她已地地道道是一個城裏女孩模樣了。不，她還具有著農村女孩的樸實的，這從她的神態上才看得出來，城市女孩所具有的毛病如奶氣、刁蠻、油滑她沒有，她本來就是個農村女孩嘛，石不平村的大家閨秀嘛！她的美更多的來自農村，來自石不平村邊上那彎彎的小河水。
她倚著她那造型優美如詩的車子，衝我笑了笑。
今天我也是隨便穿一件米黃色的背心，和一件靛灰色的單褲，鞋是布鞋，但此時我忘了每次在她麵前的自慚形穢，那麽自信地走到了她的身邊。我感覺我從容和優雅就像電視裏青年毛澤東走近他的嬌妻楊開慧那樣。她卻不好意思了，微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她穿著乳黃色緊身褲子，腳上是雙很裸露的涼鞋。
“雪雁，真想不到你會來找我，我高興！”說這句話，心怦怦地跳著。
“那天，我聽爸爸說，你被我家的狗咬著了，傷得怎麽樣，去看過了嗎？”
“看什麽看，我沒有在乎！其實早已經長痂了。”
“狂犬病毒是不容掉以輕心的，你還是去看看！”
“兩天了沒事就沒事了，哪有那麽多病！狗的牙齒真那樣厲害的話，人就都甭活了！”我反駁著。
“不對，”她說：“狂犬病毒會在人體內潛伏十三年後再複發。”
我突然靈機一動笑著說：“二十年複發就二十年後死，我不怕！――假如我為你死了，你會不會感激我！”
“嗬！……”她的臉脹得豔如桃花，“和你說正經的，你怎麽往死上去想，難道你不去打針，要是真出了事，要我家負責任嗎？”
“負什麽責任！隻要……”我本想說：“隻要你記住我就行了。”
“你太固執！”她截住說。
爭吵似的，使我覺出沒趣，剛才的浪漫全都沒有了。她還要說什麽，張了張口，卻又是一陣風迅猛地刮過來，卷著幹燥的沙土，使她睜不開眼睛，我趕緊站到她眼前，張開雙臂，希望為她護一下塵土。
“轟――”一聲雷響，塵土還沒有下去，雪雁被震得睜開了眼睛，看到我的舉動，吃驚地問：“你想幹什麽？”我揉了下眼睛，“為你擋土啊，你以為幹什麽？”
雪雁沒有迴答，舉頭看了看天，說：“快下雨了，我該迴去了。”我也仰臉看了看天，太陽不知什麽時候，早已隱到了雲裏去，那青灰色的雲透著亮，還水汪汪的，要下場大雨。風停了，雲已布滿，大雨千鈞一發！
雪雁有點著急地說：“我要迴去了，天不好，以後再啦，你必須去醫院裏打針，不然出了事就晚了。”
“你帶傘了嗎？”我問。
“沒有。”她說：“我盡快點迴去吧！”
“來不及了。”我再次抬眼望了下天，“你要是迴去的話，半路上準挨淋。這條路下雨就走不動，一灘爛泥。依我說先避一下，雨下完了再走。”
這時雷已不那樣幹脆，而是像個笨重的圓形的東西從樓梯上滾下來的聲音那樣，低悶地一聲聲傳過來。
她猶豫了一下。這時有那在地裏幹活的農民，早都收了農具，有套車的，有騎車子的，有邁步跑的，都急急地往家奔，時而有那老牛唿喚犢子的聲音傳來。留她避雨，卻連我自己也猶豫了。因為若去我家裏，肯定不行，而近處又沒有地方，隻有一所中學，現在還沒有放學，顯然也不很方便。這時候雨點像撒豆般抖落下來，有一大滴並不涼的雨從我的臉上擦下去，我像被吻了一下，有兩滴雨也吻了她潔白的胳膊，讓我心隨之動，她的發梢上也懸著細小晶瑩的水珠不願滑落。
我不敢多想，趕緊說：“咱到學校裏找個地方避一下吧，快！”
雷聲在頭頂上響起，雨已下了起來。我們跑到學校門口，見看大門的小屋簷下搭著石棉瓦的雨搭，同時也當廈板，可以避雨，便躲過去，把她的車子也貼牆放著。這時雨淋打著房頂和雨打的聲音便響成一片了。白茫茫的雨似乎讓人透不過氣來，不遠處的臥龍岡望去在渺茫當中。
雪雁打了個哆嗦，然後有點焦躁無奈地掠了下頭發。雨被風一吹，潲進來，我的褲腳連同布鞋濕了，雪雁的嫩腳在涼鞋裏也早濕了，還沾了點泥，顏色也有點青，我知道她冷，說：“雪雁，你冷吧！”其實我這樣問了也沒有辦法。她忙說不冷。我們便看著校裏的幾排有點陳舊的教室，不知道吵鬧聲還是讀書聲，此時正應和著雨聲亂哄哄的。
“小聃，你這裏的學校教室怎麽這麽破！”她輕聲在雨裏說。
“哈哈……”我大笑起來，說：“如果沒有城關鎮二中的話，連你也會到這裏來讀書，那樣的話，我們早就是同學！哈哈！”
小屋的門開了，看大門的老頭探出頭來，“我說怎麽有人在外麵說話！外麵雨能潲著，到屋裏來吧！”雪雁說不，但還是跟我進了小屋，裏麵有點暖和。小屋果然很小，一張床，一張條桌，老頭坐在條桌一頭的椅子上，我和雪雁坐在老頭的床上，鍋碗瓢盆靠一邊的牆擺著，一個老頭居住的屋裏，空氣有點兒臭。老頭早沒了老伴，有個兒子不甚管他，他找支書，支書便想到這事，找了校長，便讓他來看大門了，學校裏還沒有電鈴，在一棵樹上掛著個鐵鈴。老頭看大門捎帶打鈴，上三下二放學五，他能把鈴聲打得很有旋律。聽說這差事學校裏每月給他二百塊錢，沒有其他待遇。我們都沒有話說。老頭隻是盯著桌上一個馬蹄形狀的電子表，電子表是帶表盤和表針的，時針還沒有指向四點，秒針正“嚓”一聲“嚓”一聲地向前挪著，那聲音倒像雨後屋簷上的滴水落到台階上的聲音。我聽著這秒針的聲音，捉摸著外麵的雨何時才停，老頭突然說：“你們坐著，我去打下課鈴。”我說：“我幫你去不行嗎？”“不行的！”他說完便披上雨衣推門斜了出去。
老頭很快打鈴迴來，外邊傳來一陣陣學生們在雨裏毫無遮攔地吵嚷著跑向廁所的聲音。一會兒老頭又看著表出去打鈴迴來，外麵又隻剩了雨聲，我們都沒有說話，感覺實在無話可說。雪雁隻是低著頭。
雨停的時候，我們跑到外麵，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見頭頂沒有了雲彩了，雷聲已轉移到了遠方，還在高一聲低一聲地響著。不遠處小灣裏的蛙聲正以拉鋸般的節奏“咕——呱，咕——呱”地唱著。西邊的雲彩已很少了，露出了太陽的光芒。老頭也到了院裏，他背著手在原地打了個圈，說：“虹！出虹了！”我和雪雁朝他注目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南邊，石不平方向的上邊雲層外，出了一個美麗的彩弧。我們這裏拿“虹”不念“紅”音，而是念“絳”音，小時候奶奶便和我這樣說，那時不明白，總以為奶奶說的是“醬”，心想，“醬”怎麽會上天上去呢？雪雁過去推車子，車座上的座套似乎是濕了，她隻摸了摸，老頭明白，忙進屋去拿出個白色塑料袋給了我，我幫她拿著。和老頭說了聲，我們便出了校門。
我需送雪雁迴去。因為校門前這條南北路，我平時經常走，雪雁也是從這裏來的，但雨後卻不能走，粘稠的膠泥會粘得人掉鞋子，更不用說再加輛車子了，趕上著雨，遠處的學生隻好扛著車子，有時會累得在半路上哭。我和她說了。她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而我領她走的，是條小路。從校門南不遠有條低凹的斜向神羊村的小道，而且不去神羊村，從村後往西，蜿蜒直通那條寬大的馬路。這段路多是沙土，雨後板硬，不容易粘泥。
雪雁問我怎麽避雨的時候連句話都沒有，我說，守著看大門的老頭能說什麽呢？她笑了，說那就現在說點什麽吧。
我給她講了鬒茜和鄭方玉的故事。
故事講完的時候，也便是我們推著車子接近那條油漆馬路的時候，她聽了一陣驚訝，似乎是不明白在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之外，還有這樣一個故事。我把老頭給的塑料袋套在她的車座上。上了油漆路麵，她便可騎上車子自己迴家了。看看就要分別，我有點不舍，說：“你走我就寂寞了。”她說：“你沒有權力讓我守著你呀！你到底去打不打針？”我說：“你放心吧，死不了的！即便真死了的話，你記住我就行了……”“唉！算了吧！”她把頭朝著一邊。我又想起一件事，說：“和你……說件事……”她“嗯”一聲。我說：“兩年都沒有和你看元宵燈會。中秋節吧，現在和你約好了，中秋節我們晚上在一起看月亮！”她說：“我記住了，到時候你找我吧！我走了。”說完跨上車子走了。
半老不老的斜陽照過來，看那虹時，已不知在什麽時候消失了。到了中秋，千家萬戶都收玉米。我是在黃昏的時候趕到石不平村的。她的奶奶說，沒見到她，可能和她表哥去給我們收玉米了。我便找到了她家的玉米地，她卻不在。
我趕到她爸那裏的時候，她的爺爺奶奶已被接到這裏，一家人正吃著豐盛的晚餐，但沒有雪雁。
我出來了，也不迴家吃飯，就在不遠的地方等，心想，雪雁不迴來見我，我便不迴去。然而，令我傷心的是等到月到中天的時候，也沒有等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