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算盤迴聞革的到來，使仍然臥床的爺爺感到意外，但也用那冷漠的眼神表示了不屑。而迴聞革卻細水長流，慢言慢語地講了許多安慰體己的話，傾注了很厚的感情，說完便晃動著他那高大的背影走了。這倒使我產生了對他的感激之情，雖然多少年了，他們平時並不說話，人們常說冤家路窄，但冤家路並不窄嘛！
兩個多月的臥床不起，早已使爺爺的腿出現了浮腫，並且失去了站立和走路的能力。迴家後的幾天，他最大的渴望便是能夠活動，便由我們扶他練習走路，一天練兩次就夠了。由於沒有了胳膊，隻能扶他的腰或背。我成了爺爺的護理工，從他穿衣起床到吃飯、活動、走路、解手，都悉心地照料。這樣到過了麥秋，他才能自由活動了，那肩部的皮肉才算愈合。
我感覺我的前程已很黯淡了，因為我要日夜伺侯爺爺，使他度過一個仍很溫暖知足的晚年。他和奶奶分居幾十年了，全因他的脾氣乖倔，包辦大姑的婚姻，遭到大姑和奶奶的反對，他便和奶奶分居了，像兩家人一樣，並且他不再讓結婚後的大姑踏進門檻。大姑不敢來，就每年偷著接奶奶去過一段日子，父親領我去大姑那裏，奶奶從不讓我和爺爺透露了，免得他找邪子。大姑去醫院裏看他，也是姑祖母和躺在病床上的他做了一晚上的工作。也許是以為自己恐將不久於人世，而做最後的訣別吧，他才終於答應了。
今年的公糧就多的有點玄了，想著大車大車地幹往外拉麥子，誰都心疼。有人對父親說，你家出了這麽大事，上邊不給免點嗎？父親搖搖頭，但讓哥哥開拖拉機第一個把公糧交上了。父親的意思是，越到出了事，越不要讓外人說日子垮了，混不了了。父親也是要強的，而且很有韌性。哥哥自從散了媳婦，再找也沒有成。種完了玉米，父親便又打發他去了東北――要掙錢哪！
爺爺第一次由我扶著走到了巷子口的街上，站了一站，沒有碰到人，便迴來了。第二次，第三次，他能在街上站站，到村外的坡下走走了。遇到人，他都大聲地和人家打著招唿，彰顯著他頑強的本色。是他這種挫而愈堅的生命力，有人便打了個生動的比喻，說，大樹砍掉一個杈，就會長得越旺。爺爺也是這個道理。
一次，在村外，他問我將他截下來的胳膊弄到哪裏去了？我吃了一驚。那兩條死臂在截下來兩天後，由我和大爺從德州背迴來，怕別人看見，趁夜晚埋在了村外的一棵樹旁。每當迴憶起那個埋葬死臂的夜晚，我都不免悚然心驚。現在他問了，我告訴了他，並以手指了指那棵像老人的歪脖子棗樹。爺爺的臉上便浮起一層傷神之態。
爺爺也有笑的時候，這是他獨生鬱悶，迴憶往事的時候，他頑強的性格使他不甘於落淚，而或許往事和淒慘的遭遇都使他不得不淚如泉湧，他不會放聲哭，不是不會，而是不情願，他隻會任淚淌滿腮，一遍遍地哽咽，這時，我的難受會伴隨著他。
他再次喝酒，使我們全家的心陡地一驚，酒可是他致禍的根源啊！那天，他去善百年家玩，這老頭是他幾十年老相好，見到爺爺和閻王爺打了個照麵，又平安迴來，且恢複得這樣好，因此他分外高興，中午便留爺爺往下，而爺爺竟答應了。我迴到家裏，當再去接他時，他已喝得酩酊大醉。我再到家喊了父親，共同把他扶了迴來。一路上他用沙啞的嗓音唱，唱的什麽不知道，但那聲音卻極像哭，迴到家，就更大聲地這樣似悲似喜地唱了。
我期望爺爺變成一個守規矩，很慈善的爺爺的夢想破滅了。
看著我整天被爺爺摽得難受，父親給我放了一天假，他看護著爺爺，我可以有點自由了。
我想去岡子上坐著，重溫童年在此追逐的夢，但我又想，應該去找雪雁了，也該去見一見周從儒了，便打算好了，上午先去周從儒那裏，今天不是星期六，雪雁在上學，不能去找她，隻有等她傍晚放學時才可以去她家。
周從儒正在家陪著兩個人，一是個文質彬彬的幹部，一個仿佛是剛從教育前線上退下來的老教師，似乎與周從儒先生起先並不熟，因此說起話來虛情客套，我的到來更增加了在場的陌生氣氛，雖然周從儒給我們彼此做了介紹，說那位文質彬彬的是樂陵文化局局長，那位退休教師模樣的是樂陵小棗協會會長，說我是新麥的文學後進，但我們還是感覺無話可談。半年來，我感覺我的話更少了，更不善交際了。我告別了出來，到新華書店，看了半天的書，迴家來吃飯。下午，我改變了到岡子上靜坐的主意，因為那裏下午很熱。我便想，禹商台是不是還很熱鬧呢？因為從那次和雪雁去過後便沒再去，不知雪雁又去過沒有，小紅在那裏賣票還挺恣吧，兩塊錢一張票，其實我該進去看看。兩塊錢，這時候我是有的。爺爺睡午覺還沒有醒，父親也倒在另一張鋪上，也便是我平時伺候爺爺睡覺的鋪，也休息了。我騎了車子穿過縣城，去禹商台。
但到了禹商橋上，意外的是三裏橋村看車的婦女不見了，我對這裏看車子的印象特別深，因為那次和雪雁來，存了兩輛車子，花掉了我四毛錢，我記得清楚。我朝禹商台那邊望去，才注意到了更大的變化。整個文化景區已和開放伊始大不相同，寂寞蕭條使我驀地一驚。那空蕩蕩的廣場上，不見一個人影，隻有驕陽曬得地麵發燙。廣場兩邊的店鋪，也都關了門，雖然那房子仍然嶄新，禹商台上的樹林裏正有什麽鳥不緊不慢地叫著，此起彼應，一副八不管的樣子，和開放時的隆重、喧囂形成的反差太大了。我把車子徑直騎到了台下，朝後望了一眼，還是沒人，自己一蹬一蹬地攀上來。
一個瘋頭傻腦的乞丐正木然地坐在河伯祠外，把我給嚇了一跳。然而廟門卻閉得緊緊，紅漆油亮的廟門此時也滿是塵跡，塵跡上又有抓撓的痕跡，可能是那個乞丐想進廟門而不得，以手抓打時印上的。我的心又是一涼。再看那廟門兩側的石獅，不知怎麽嘴被撬爛了，嘴裏沒有了那圓圓的石珠，我一陣憤恨，又不知為什麽景區成了這樣子。那個乞丐衣不蔽體，裸著一肩，腚上也破了，褲腿一隻已從半截沒有了，一隻爛乎乎的總算到了小腿，腳都光著。他的頭發已長亂得像個大蓬車，露在外麵的皮膚黑得僅次於非洲人。這時他已見到了我，衝我”嘿嘿”兩聲傻笑站了起來，向我邁了一步。這時我才發現他的褲襠幾乎沒有了，中間那個粗蘿卜樣的東西隨他的腿的擺動而蕩悠了一下，我被他唬得倒退了一步，立即感覺這河伯祠有了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因為他手裏還持有一個木棒，所以我弄不清他的意圖，有點害怕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他還不是個乞丐，是個土裏鑽柴裏爬，逮著啥吃啥的瘋流氓。他卻並沒有朝我走來，而是傻兮地嗥著，跳著，手舞足蹈起來。
我趕忙從台上下來了。走下台階時，我以手背擦了額上的汗，不知是熱的，還是被那瘋子嚇的。
帶著種種不解之謎，過了河，見路旁的地頭正有個漢子在調試耘鋤的寬窄，他的老婆牽著牛在一旁等著。漢子戴著葦笠，穿著尼龍料子的背心，後背已被汗浸濕，貼在了肉上。每次耘地時，父親都是這樣的，穿著白背心戴著葦笠。我想他準是三裏橋村的，他一定知道關於禹商台文化景區的一點情況，便支下了車子，禮貌地喊了聲“大爺！”。那人迴過頭，問我何事，我便把禹商台的事說了，問他為什麽台上台下都關門了，那人邊聽邊拿扳手上好了幾個螺絲，不無嘲諷地說：“縣委書記他奶奶的修河神廟不利，被上頭停職反省了。”我不解他的意思，忙說：“河神廟他這不是修得挺好嗎？”那人看了我眼，笑了，“你這人是懂事還是不懂事？非讓我把話說得一清二楚嗎？真事誰全知道？反正因為修這事縣委書記的官丟了，聽說並不是這河神廟咋了，而是縣委書記借這事貪汙了很多錢，被人告了，有的說他除了開放典禮那天之外，對神太不敬，遭了報應，河神不讓他幹了，總之呢，是把烏紗帽丟了，說丟就丟了，這才幾天，上頭也沒宣布他免職或調走，就不讓他幹了。”我自然地又問了句：“他不幹換了誰？”他說：“聽說是縣長兼著。誰幹誰幹唄，咱是老百姓！”說著套上了牛，吆喝著耘地了。
當我迴經臥龍岡，要朝村裏去的道上拐時，城關鎮第一中學門口，我村那個看校門的老頭正在清掃校門外的道路，見到我，便把我喊住了。我知道，準又有我的信件。臥龍岡村的信件每次都是送到這所學校的，看大門的老頭接了，再讓學生往家捎，一封信從郵遞員手裏送出來，倒好幾倒，才到本人手裏。他有時候遇見我，就像今天這樣直接喊住我。下了車子，他二話沒說，去那間小屋裏出來，把信遞給我，喲，有兩三封呢！校裏學早已放了，西天裏的殘陽正燒得厲害，借著那彤紅的餘光，我看清了，有兩封是普通的邀請信，我知道這類信說請你為特邀編輯或記者之類，是收錢的，收到第一封時，躍躍欲試，但從第三封時，便認為這是一種遊戲了。天那！第三封是詩刊社的來信，看到信封的右下角的“詩刊社”三字，我的心“撲通”一下，手一陣顫抖，我感覺給詩刊社數次投稿，這迴是發表我的詩了，不禁盯住那三字看個不夠。看大門的老頭瞟了我一眼，說：“老瞅它，不認字了咋的？”我卻高興地跳了跳，說：“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我投中了，中了。”老頭說：“你中了什麽！”就又拖著掃帚迴小屋去了。我猜想範進中舉也不過這味兒，我可不能學他高興得瘋了！為了不步範進的後塵，且鄭重其事，我朝西望一眼，決定到臥龍岡上打開這封對我有著特殊意義的來信。便一手緊攥著信件，一手扶把，騎上車子，從那條小道往岡子來了。
殘陽快沒有了，我得快一點兒。樹空裏看不見殘陽的地方還明快一點，我便借著這光把信拆開，字跡還看得很清楚，但我看了兩行，剛才的喜悅就減了一多半，當匆匆地把整個信看完，我坐在了地上，岡子這時已覆滿了青草。呆呆地丟魂似的把信又看了一遍，就隻是木然地坐著。來信簡單明了，但並非詩稿采用通知，而是和我收到的其它這類信件差不多內容的一封邀請函。信的大致內容是：來稿均已收悉，詩的水平不錯，為了使你更加進步，創作水平進一步提高，寫出更加精彩的作品，因此請你參加本社定於x月x日舉辦的詩歌青年青春筆會，屆時請國內著名詩人現場講座，所有參加筆會人員的作品經著名詩人指導批改後，均可優先在本刊發表。最後注明了，本次活動所有應邀人員均需繳納會務費五百元，提前匯到本社，逾期不繳者，視為主動放棄本次活動的參加權。並再次注明，本次活動應邀人員食宿自理。我又看了看信封，“詩刊社”三個字沒有錯，再看那信時，卻已經模糊得辨認不清了。我酷愛著詩，曾將自己的新詩習作多次投給詩刊，然而兩年來就像很多人形容的那四個字那樣，也始終是“石沉大海”。我盼著詩刊的來信，於詩，是我內心一種思維或者激情的湧動，而不是別的。我渴望將自己的喜怒哀樂或者理想形成文字，並以此能夠和他人和社會取得有所默契有所融合。我信心十足，百折不撓地一次次走近郵筒去投稿，為什麽詩刊社來信要錢呢？為什麽先要參加他的筆會才可發表作品呢？我是臥龍岡村剛剛長大的青年啊，我才虛歲十九歲，我沒有錢呢！我的家裏剛剛遭遇了這樣大的災難，正愁著如何還錢，家裏又怎麽能有錢呢？詩刊社的這次活動無疑是一次機會，去一趟北京，認識好多詩人，使自己的水平也會提高，而且還可優先發表作品，有很多人會應邀前去，然而，於我不能！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夢幻和命運的反差，讓我產生了巨大的不幸感，好久以來積噎在心頭的鬱憤經這導火索點燃，就再沒個憋住了，淚珠在眼眶裏打了幾個大圈，冰雹一樣砸到地上，我的胸氣猛地抽了一下，哇一聲哭了出來，倒在了臥龍岡上這片青青草裏……
天黑了下來，一切本該在晚風裏享受舒適和愜意了，然而報歉，這塊天地此時被我侵占了，整個臥龍岡都在我的哀戚的哭聲裏顫栗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句熟悉的喊聲使我打住了哭聲，胸仍在緊一下，慢一下抽著氣。手電光朝這邊照了一下，接著便有腳步聲過來。我睜開眼，看到母親的身影，她走得有些氣喘。天上的星已亮得耀眼。
“小聃！你這是咋了？”
母親問我，我沒有說話，但坐了起來。
“你爹知道你這些天累，讓你出來玩一天。到黑天了你還不迴去，你爹知道你準到這裏來，讓我來找你，老遠就聽到你哭了，有什麽事和大人說不行嗎？哭什麽！天不早了，迴家吃飯吧！明天還要伺侯你爺爺，我們去幹活。人家的地都耘完了，咱也不能不幹啊！”母親疼愛地和我說。
我什麽也沒說，站起來，感覺痛快了許多，於是一手拍打了幾下身上，一手還緊緊地捏著那三封信。猛地，感覺有一股陰涼之氣，從不遠處襲過來。剛才隻顧仰在地上躺成個天字，對著昊蒼傾瀉悲苦，這時頭腦清醒些了，感覺這股涼氣和四外還沒消去的暑氣很不相合。
“娘！拿過手電來我照照。”
手電的光柱擴散後的範圍裏，一條大青蛇直挺挺地橫躺在那裏，和我剛才躺的地方相隔不過兩米。母親驚叫一聲跑出老遠，我也倒退了一大步，頭皮和腿上直冒涼氣。臥龍岡上多蛇，這我知道，但夏天裏通常見的不過是些二尺來長的小蛇，我自幼並不害怕。但今晚這樣一條一米多長的鐵青大蛇而且和我相距這麽近，不得不讓我倒吸了口冷氣。
母親在黑影裏衝我說：“你剛才嗷嗷地哭得厲害，連神仙都驚動了。你別惹它，咱們迴家吧，它自己會走。”像母親這個年齡的人，都認為蛇是神仙的，和皮子一樣，不能傷害它。然而我卻不相信神仙之說。但卻覺得確實有些蹊蹺。我又後退了一步，拿手電再次照定了它，見它仍在那裏不動，似乎很憂鬱很沉痛的樣子。
“別照了，走吧！”母親又喊我，語氣有點怨了。
我轉過身，把手電照向母親一邊，很快和母親從岡子上走了下來。
兩個多月的臥床不起，早已使爺爺的腿出現了浮腫，並且失去了站立和走路的能力。迴家後的幾天，他最大的渴望便是能夠活動，便由我們扶他練習走路，一天練兩次就夠了。由於沒有了胳膊，隻能扶他的腰或背。我成了爺爺的護理工，從他穿衣起床到吃飯、活動、走路、解手，都悉心地照料。這樣到過了麥秋，他才能自由活動了，那肩部的皮肉才算愈合。
我感覺我的前程已很黯淡了，因為我要日夜伺侯爺爺，使他度過一個仍很溫暖知足的晚年。他和奶奶分居幾十年了，全因他的脾氣乖倔，包辦大姑的婚姻，遭到大姑和奶奶的反對，他便和奶奶分居了，像兩家人一樣，並且他不再讓結婚後的大姑踏進門檻。大姑不敢來，就每年偷著接奶奶去過一段日子，父親領我去大姑那裏，奶奶從不讓我和爺爺透露了，免得他找邪子。大姑去醫院裏看他，也是姑祖母和躺在病床上的他做了一晚上的工作。也許是以為自己恐將不久於人世，而做最後的訣別吧，他才終於答應了。
今年的公糧就多的有點玄了，想著大車大車地幹往外拉麥子，誰都心疼。有人對父親說，你家出了這麽大事，上邊不給免點嗎？父親搖搖頭，但讓哥哥開拖拉機第一個把公糧交上了。父親的意思是，越到出了事，越不要讓外人說日子垮了，混不了了。父親也是要強的，而且很有韌性。哥哥自從散了媳婦，再找也沒有成。種完了玉米，父親便又打發他去了東北――要掙錢哪！
爺爺第一次由我扶著走到了巷子口的街上，站了一站，沒有碰到人，便迴來了。第二次，第三次，他能在街上站站，到村外的坡下走走了。遇到人，他都大聲地和人家打著招唿，彰顯著他頑強的本色。是他這種挫而愈堅的生命力，有人便打了個生動的比喻，說，大樹砍掉一個杈，就會長得越旺。爺爺也是這個道理。
一次，在村外，他問我將他截下來的胳膊弄到哪裏去了？我吃了一驚。那兩條死臂在截下來兩天後，由我和大爺從德州背迴來，怕別人看見，趁夜晚埋在了村外的一棵樹旁。每當迴憶起那個埋葬死臂的夜晚，我都不免悚然心驚。現在他問了，我告訴了他，並以手指了指那棵像老人的歪脖子棗樹。爺爺的臉上便浮起一層傷神之態。
爺爺也有笑的時候，這是他獨生鬱悶，迴憶往事的時候，他頑強的性格使他不甘於落淚，而或許往事和淒慘的遭遇都使他不得不淚如泉湧，他不會放聲哭，不是不會，而是不情願，他隻會任淚淌滿腮，一遍遍地哽咽，這時，我的難受會伴隨著他。
他再次喝酒，使我們全家的心陡地一驚，酒可是他致禍的根源啊！那天，他去善百年家玩，這老頭是他幾十年老相好，見到爺爺和閻王爺打了個照麵，又平安迴來，且恢複得這樣好，因此他分外高興，中午便留爺爺往下，而爺爺竟答應了。我迴到家裏，當再去接他時，他已喝得酩酊大醉。我再到家喊了父親，共同把他扶了迴來。一路上他用沙啞的嗓音唱，唱的什麽不知道，但那聲音卻極像哭，迴到家，就更大聲地這樣似悲似喜地唱了。
我期望爺爺變成一個守規矩，很慈善的爺爺的夢想破滅了。
看著我整天被爺爺摽得難受，父親給我放了一天假，他看護著爺爺，我可以有點自由了。
我想去岡子上坐著，重溫童年在此追逐的夢，但我又想，應該去找雪雁了，也該去見一見周從儒了，便打算好了，上午先去周從儒那裏，今天不是星期六，雪雁在上學，不能去找她，隻有等她傍晚放學時才可以去她家。
周從儒正在家陪著兩個人，一是個文質彬彬的幹部，一個仿佛是剛從教育前線上退下來的老教師，似乎與周從儒先生起先並不熟，因此說起話來虛情客套，我的到來更增加了在場的陌生氣氛，雖然周從儒給我們彼此做了介紹，說那位文質彬彬的是樂陵文化局局長，那位退休教師模樣的是樂陵小棗協會會長，說我是新麥的文學後進，但我們還是感覺無話可談。半年來，我感覺我的話更少了，更不善交際了。我告別了出來，到新華書店，看了半天的書，迴家來吃飯。下午，我改變了到岡子上靜坐的主意，因為那裏下午很熱。我便想，禹商台是不是還很熱鬧呢？因為從那次和雪雁去過後便沒再去，不知雪雁又去過沒有，小紅在那裏賣票還挺恣吧，兩塊錢一張票，其實我該進去看看。兩塊錢，這時候我是有的。爺爺睡午覺還沒有醒，父親也倒在另一張鋪上，也便是我平時伺候爺爺睡覺的鋪，也休息了。我騎了車子穿過縣城，去禹商台。
但到了禹商橋上，意外的是三裏橋村看車的婦女不見了，我對這裏看車子的印象特別深，因為那次和雪雁來，存了兩輛車子，花掉了我四毛錢，我記得清楚。我朝禹商台那邊望去，才注意到了更大的變化。整個文化景區已和開放伊始大不相同，寂寞蕭條使我驀地一驚。那空蕩蕩的廣場上，不見一個人影，隻有驕陽曬得地麵發燙。廣場兩邊的店鋪，也都關了門，雖然那房子仍然嶄新，禹商台上的樹林裏正有什麽鳥不緊不慢地叫著，此起彼應，一副八不管的樣子，和開放時的隆重、喧囂形成的反差太大了。我把車子徑直騎到了台下，朝後望了一眼，還是沒人，自己一蹬一蹬地攀上來。
一個瘋頭傻腦的乞丐正木然地坐在河伯祠外，把我給嚇了一跳。然而廟門卻閉得緊緊，紅漆油亮的廟門此時也滿是塵跡，塵跡上又有抓撓的痕跡，可能是那個乞丐想進廟門而不得，以手抓打時印上的。我的心又是一涼。再看那廟門兩側的石獅，不知怎麽嘴被撬爛了，嘴裏沒有了那圓圓的石珠，我一陣憤恨，又不知為什麽景區成了這樣子。那個乞丐衣不蔽體，裸著一肩，腚上也破了，褲腿一隻已從半截沒有了，一隻爛乎乎的總算到了小腿，腳都光著。他的頭發已長亂得像個大蓬車，露在外麵的皮膚黑得僅次於非洲人。這時他已見到了我，衝我”嘿嘿”兩聲傻笑站了起來，向我邁了一步。這時我才發現他的褲襠幾乎沒有了，中間那個粗蘿卜樣的東西隨他的腿的擺動而蕩悠了一下，我被他唬得倒退了一步，立即感覺這河伯祠有了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因為他手裏還持有一個木棒，所以我弄不清他的意圖，有點害怕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他還不是個乞丐，是個土裏鑽柴裏爬，逮著啥吃啥的瘋流氓。他卻並沒有朝我走來，而是傻兮地嗥著，跳著，手舞足蹈起來。
我趕忙從台上下來了。走下台階時，我以手背擦了額上的汗，不知是熱的，還是被那瘋子嚇的。
帶著種種不解之謎，過了河，見路旁的地頭正有個漢子在調試耘鋤的寬窄，他的老婆牽著牛在一旁等著。漢子戴著葦笠，穿著尼龍料子的背心，後背已被汗浸濕，貼在了肉上。每次耘地時，父親都是這樣的，穿著白背心戴著葦笠。我想他準是三裏橋村的，他一定知道關於禹商台文化景區的一點情況，便支下了車子，禮貌地喊了聲“大爺！”。那人迴過頭，問我何事，我便把禹商台的事說了，問他為什麽台上台下都關門了，那人邊聽邊拿扳手上好了幾個螺絲，不無嘲諷地說：“縣委書記他奶奶的修河神廟不利，被上頭停職反省了。”我不解他的意思，忙說：“河神廟他這不是修得挺好嗎？”那人看了我眼，笑了，“你這人是懂事還是不懂事？非讓我把話說得一清二楚嗎？真事誰全知道？反正因為修這事縣委書記的官丟了，聽說並不是這河神廟咋了，而是縣委書記借這事貪汙了很多錢，被人告了，有的說他除了開放典禮那天之外，對神太不敬，遭了報應，河神不讓他幹了，總之呢，是把烏紗帽丟了，說丟就丟了，這才幾天，上頭也沒宣布他免職或調走，就不讓他幹了。”我自然地又問了句：“他不幹換了誰？”他說：“聽說是縣長兼著。誰幹誰幹唄，咱是老百姓！”說著套上了牛，吆喝著耘地了。
當我迴經臥龍岡，要朝村裏去的道上拐時，城關鎮第一中學門口，我村那個看校門的老頭正在清掃校門外的道路，見到我，便把我喊住了。我知道，準又有我的信件。臥龍岡村的信件每次都是送到這所學校的，看大門的老頭接了，再讓學生往家捎，一封信從郵遞員手裏送出來，倒好幾倒，才到本人手裏。他有時候遇見我，就像今天這樣直接喊住我。下了車子，他二話沒說，去那間小屋裏出來，把信遞給我，喲，有兩三封呢！校裏學早已放了，西天裏的殘陽正燒得厲害，借著那彤紅的餘光，我看清了，有兩封是普通的邀請信，我知道這類信說請你為特邀編輯或記者之類，是收錢的，收到第一封時，躍躍欲試，但從第三封時，便認為這是一種遊戲了。天那！第三封是詩刊社的來信，看到信封的右下角的“詩刊社”三字，我的心“撲通”一下，手一陣顫抖，我感覺給詩刊社數次投稿，這迴是發表我的詩了，不禁盯住那三字看個不夠。看大門的老頭瞟了我一眼，說：“老瞅它，不認字了咋的？”我卻高興地跳了跳，說：“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我投中了，中了。”老頭說：“你中了什麽！”就又拖著掃帚迴小屋去了。我猜想範進中舉也不過這味兒，我可不能學他高興得瘋了！為了不步範進的後塵，且鄭重其事，我朝西望一眼，決定到臥龍岡上打開這封對我有著特殊意義的來信。便一手緊攥著信件，一手扶把，騎上車子，從那條小道往岡子來了。
殘陽快沒有了，我得快一點兒。樹空裏看不見殘陽的地方還明快一點，我便借著這光把信拆開，字跡還看得很清楚，但我看了兩行，剛才的喜悅就減了一多半，當匆匆地把整個信看完，我坐在了地上，岡子這時已覆滿了青草。呆呆地丟魂似的把信又看了一遍，就隻是木然地坐著。來信簡單明了，但並非詩稿采用通知，而是和我收到的其它這類信件差不多內容的一封邀請函。信的大致內容是：來稿均已收悉，詩的水平不錯，為了使你更加進步，創作水平進一步提高，寫出更加精彩的作品，因此請你參加本社定於x月x日舉辦的詩歌青年青春筆會，屆時請國內著名詩人現場講座，所有參加筆會人員的作品經著名詩人指導批改後，均可優先在本刊發表。最後注明了，本次活動所有應邀人員均需繳納會務費五百元，提前匯到本社，逾期不繳者，視為主動放棄本次活動的參加權。並再次注明，本次活動應邀人員食宿自理。我又看了看信封，“詩刊社”三個字沒有錯，再看那信時，卻已經模糊得辨認不清了。我酷愛著詩，曾將自己的新詩習作多次投給詩刊，然而兩年來就像很多人形容的那四個字那樣，也始終是“石沉大海”。我盼著詩刊的來信，於詩，是我內心一種思維或者激情的湧動，而不是別的。我渴望將自己的喜怒哀樂或者理想形成文字，並以此能夠和他人和社會取得有所默契有所融合。我信心十足，百折不撓地一次次走近郵筒去投稿，為什麽詩刊社來信要錢呢？為什麽先要參加他的筆會才可發表作品呢？我是臥龍岡村剛剛長大的青年啊，我才虛歲十九歲，我沒有錢呢！我的家裏剛剛遭遇了這樣大的災難，正愁著如何還錢，家裏又怎麽能有錢呢？詩刊社的這次活動無疑是一次機會，去一趟北京，認識好多詩人，使自己的水平也會提高，而且還可優先發表作品，有很多人會應邀前去，然而，於我不能！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夢幻和命運的反差，讓我產生了巨大的不幸感，好久以來積噎在心頭的鬱憤經這導火索點燃，就再沒個憋住了，淚珠在眼眶裏打了幾個大圈，冰雹一樣砸到地上，我的胸氣猛地抽了一下，哇一聲哭了出來，倒在了臥龍岡上這片青青草裏……
天黑了下來，一切本該在晚風裏享受舒適和愜意了，然而報歉，這塊天地此時被我侵占了，整個臥龍岡都在我的哀戚的哭聲裏顫栗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句熟悉的喊聲使我打住了哭聲，胸仍在緊一下，慢一下抽著氣。手電光朝這邊照了一下，接著便有腳步聲過來。我睜開眼，看到母親的身影，她走得有些氣喘。天上的星已亮得耀眼。
“小聃！你這是咋了？”
母親問我，我沒有說話，但坐了起來。
“你爹知道你這些天累，讓你出來玩一天。到黑天了你還不迴去，你爹知道你準到這裏來，讓我來找你，老遠就聽到你哭了，有什麽事和大人說不行嗎？哭什麽！天不早了，迴家吃飯吧！明天還要伺侯你爺爺，我們去幹活。人家的地都耘完了，咱也不能不幹啊！”母親疼愛地和我說。
我什麽也沒說，站起來，感覺痛快了許多，於是一手拍打了幾下身上，一手還緊緊地捏著那三封信。猛地，感覺有一股陰涼之氣，從不遠處襲過來。剛才隻顧仰在地上躺成個天字，對著昊蒼傾瀉悲苦，這時頭腦清醒些了，感覺這股涼氣和四外還沒消去的暑氣很不相合。
“娘！拿過手電來我照照。”
手電的光柱擴散後的範圍裏，一條大青蛇直挺挺地橫躺在那裏，和我剛才躺的地方相隔不過兩米。母親驚叫一聲跑出老遠，我也倒退了一大步，頭皮和腿上直冒涼氣。臥龍岡上多蛇，這我知道，但夏天裏通常見的不過是些二尺來長的小蛇，我自幼並不害怕。但今晚這樣一條一米多長的鐵青大蛇而且和我相距這麽近，不得不讓我倒吸了口冷氣。
母親在黑影裏衝我說：“你剛才嗷嗷地哭得厲害，連神仙都驚動了。你別惹它，咱們迴家吧，它自己會走。”像母親這個年齡的人，都認為蛇是神仙的，和皮子一樣，不能傷害它。然而我卻不相信神仙之說。但卻覺得確實有些蹊蹺。我又後退了一步，拿手電再次照定了它，見它仍在那裏不動，似乎很憂鬱很沉痛的樣子。
“別照了，走吧！”母親又喊我，語氣有點怨了。
我轉過身，把手電照向母親一邊，很快和母親從岡子上走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