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中夥節之前的農曆七月下旬,家裏還出了一樁倒黴的事;二姑家借去拖拉機,表哥開著,給他的大爺拉東西蓋屋,晚間放在他大爺家裏,次日早晨卻發現門大開著,拖拉機被盜了!

    這消息使我們家如同雪上加霜。

    從中秋節開始,我感覺特別受累。頭口在去年交公糧時累死了,現在又沒了拖拉機,我們幹活仿佛又退迴到遠古的農耕時代。別人家的頭口和拖拉機都忙著,也不能借,我們隻能慢慢地幹。哥哥在東北,好在妹妹已初中畢業,可以幫著點。但主要以我和父親為整勞力。中秋節多半夜的煎熬使我從此無精打采,痛苦,鬱悶,煩躁,在我心上結成了一個疙瘩,幹起活來就氣悶,頻頻地出汗。還是親戚們最後來幫忙,總算種上了麥子。

    臥龍岡的上空又響起了嘎嘎的歸雁。

    樹葉都開始奉獻完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落,或者等待著最後的雨風的支遣。

    這晚,涼意浸透了縣城的各個角落,街上行人稀少。蕭索秋風中,路燈悠悠。我在“十月飯店”裏見到了雪雁。她很開心,好像已將我遺忘了的樣子,她驚詫於我的到來。飯店裏夏天不熱,秋後不冷,可以說是”四季如春”,這使她更加水靈。她的母親也在,我不便說什麽,便把她喊到了門外,到了門側燈光照不到的暗影裏,她的麵龐在夜幕裏已不再清晰,但朦朧中更顯出她的嬌美,像中秋節我獨自看過的那輪皓月,這時候由她親自給了我補償,我滿足地笑了。但我仍然要問她中秋節為什麽失約,使我傷心到現在,遺憾到現在。她的解釋是,那天她並沒有失約,她出來的很早,等不到我,她便去找同學了。她也並沒有等過了半夜沒有迴去,她迴家時是十一點鍾,沒有看到我在她的家外等她。我都不相信。不知她為什麽要撒謊。見我輕輕地搖頭,她不高興地說:“你不相信是嗎?但你為什麽盯我盯得那麽死!你也總要有你自己的一點自由吧!我就不能有我自己的一點自由嗎?”我睇眼麵前這輪令我癡迷又令我無限愴楚的人麵月亮,淒淒地說:“咱不是說好了中秋節的晚上一起看月亮的嗎?”見我如此動情,她似乎意識到了失約的嚴重,改了平和的口氣說:“中秋節的月亮真得那樣好看嗎?看你傷心成這樣子!今晚也有月亮啊,我陪你看不就行了嗎?”說著走到台階下去。

    是的,今晚也有月亮的,但已是下弦月了。此時它剛爬到並不很高的樓頂,對著我們。薄薄的雲層輕掩著它,光是沒有多少,那樣子像個被蟲咬後的提前熟了但不被人摘的歪巴子甜瓜。

    我也下了台階,毫無興趣地和她走了幾步,再看她的臉,我以為我靜靜地看著她我會好受一些,不然,我的眼裏就要落淚了。

    我的心情剛好了些,一陣涼風吹過來,雪雁打了個寒戰,便說迴去披件衣服再迴來。我和她迴到飯店門口,見正來了夥客人,還沒有坐下,在屋裏和服務員說著什麽,我說:“你忙,就別出來了,我改天再找你吧!”她還沒有迴答,她的母親也喊她:“雪雁,你過來幫我應酬一下,讓小聃先迴去吧!”她就說了聲:“你迴去吧!”便到裏邊去了。

    我癡癡地騎車子到了周從儒先生的門前,停下來敲了敲門。他從屋裏出來開了門,可能是才從燈光來到了黑裏的緣故,他戴著花鏡,但仍端祥了我幾眼,才認出是我,這是我第一次晚上到他家來,而且是很晚了。他把我讓到屋裏,坐下,他也坐下,摘去了眼鏡。我想不起該說什麽,就隨便問他正在忙什麽。他也平平淡淡地說:“你也好長時間沒有來了,上次你來的時候樂陵文化局的吳局長在這裏,他是為一個事來的――他們縣裏準備明年秋季搞個樂陵棗節,邀請全國一些各界的名人參加,會上準備向客人贈送點東西,除樂陵金絲小棗外,便想有個能夠體現樂陵棗的深沉曆史底蘊的東西,便想到了我先前出的那本小說《棗林神槍傳》,他們準備由縣裏出資再版,因此向我這裏來拿原書。書隻有一本,而且破損了,我舍不得往外拿,就答應抄給他們,也好借機將不成熟的地方再修改一下。”我聽了為那本小說的命運感到欣慰。但我仍不知該說些什麽,就告別了,出門時,他關心地問:“晚上來沒有別的事情吧?”我說:“沒有別的事,上一個朋友那裏去過了,順便過來了。”

    支書善百樓被鎮上免了,據說是因為有人舉報他的兒子超生,因為他已經兩個孫子一個孫女了。

    支書不幹了,一時卻沒有“年輕”人選。這樣,在別村都完成提留的收繳任務時,臥龍岡村還沒有行動,因為在鎮上正式宣布支書之前,其他的副官們誰也不願裝模作樣地出頭露麵斂錢,那樣會使剛剛下台的支書更加難堪並忌恨他們。下台的支書平時待他們不薄,所以他們不願這麽幹。然而這時候我去縣城的得鑫茶行,當起了夥計。

    介紹我去的是周從儒先生,他和我說了對方的條件及有關情況,也向對方介紹了我的情況,問我可願去。我說,得迴家和父母說。便迴到家裏,和父母將這事說了。父親立即表示願我去,雖然是當夥計,但總算走出家去了。其實我最掛心的是爺爺,雖然我沒有嚐到斷臂的痛苦,但我理解老年所特有的淒涼。所以我很遲疑。父親仍滿口地說好,說我這麽大年紀總在家中幹什麽,應該出去找個事幹,至於爺爺恢複好了,另外,冬天裏他倒出時間來多照顧他,為此,家中今年第一年沒種菠菜,不必全家人白天夜裏的熬著擇菜了。母親也願我去幫人賣茶葉,在外時間長了,好有人給說媳婦。我這才決定去得鑫茶行。茶行需要我晚上在店裏看家,因此我把行李也弄了去。

    茶行老板是周從儒的學生,在宣傳部當副部長。茶行原由他老婆經營,平時零賣,年節一到,他通過關係做為福利賣些,滿可以打發日子。但天有不測,人到中年的老婆得了一場病,到北京去看了,雖恢複好了些,但總是不濟,勉強能走路,但很不方便,最後就索性臥床了。他便讓他的父親經營茶行,雖然父親是教師出身,頭腦也精細,但也六十多歲了,眼也花,為顧客稱茶隻看砣就眯縫眼看個半天,顧客就等得不耐煩。老先生有時候也弄錯了賬,這就使得副部長想起該給他父親找個小夥計來了。偶爾和周從儒說了,周先生認為我最合適不過,他們兩人便拍了板,隻等我答應。我初到這裏便先熟悉了茶的品種類別,才知道茶分茉莉花茶、綠茶、毛尖、紅茶等多種,而紅茶的量很小。價格更是懸殊太大,有不到拾塊錢一斤的,有數百元的。我隻需招應一下顧客,說句買賣人說的客套話,看著老先生把茶誌了,找錢,準確無誤就行。當然,早晨開門,我要掃地,擦櫃台和點爐子。爐子放在裏間的小房間裏,我的鋪在這裏,沒有顧客時,老先生也和我坐在這裏取暖、聊天。老先生因是教書出身,有點啦頭,兒子當宣傳副部長,我認為自幼和這種熏陶不無關係。從這間小屋一直往裏,又有個小門,外麵是個類似大雜院的院子,幾個門頭都在裏麵放了些雜物,惟獨茶行沒有,院子另有個大門。中午我在小屋裏把爐子弄得旺旺的,坐鍋燉點白菜,買迴饅頭和老先生一塊吃飯。晚上老先生迴家時,就把營業廳到這間小屋的小門也鎖上,剩下的空間便屬於我的。我可以吃過了晚飯鎖上外麵一層小門,由院子大門出去玩,隻要迴來看家就行,但不能迴來晚了,因為大門要關,一旦關上,再叫看大門的,而他不知鑽到哪裏去了打撲克,就麻煩了。我便抽空迴家拿來筆墨紙硯和書,晚上一個人在屋裏練字或者看《三國演義》。宣傳副部長――哎,就是老板――有時候也來,但也許是照顧老婆的緣故,所以來的很少。而他來又是在晚上,一個人騎摩托車到院裏熄了火,清脆一聲拔了鑰匙就不聲響地推門進來,我知道他是查看我的意思,但他嘴上卻總是掛著寒暖,問這問那,使我的嘴上也不得不掛著感激,我不善於此,不屑於此,但出於禮貌,必須情真意切地感謝他的栽培――前來當夥計。因此我們都像是表演,我偷偷地想,從這裏半年下來,去找個影視公司當演員也未嚐不可!及到那晚發現了我正練楷書《九成宮帖》,他便像哥倫布發現了美洲新大陸似的驚唿一聲,說當夥計的沒想到還有真熱書法的,便把話題轉到藝術上來。比如他知道《九成宮帖》是歐陽詢的代表作,歐陽詢模樣長得像個猿猴,唐朝有篇傳奇小說,講的是他的母親在和他父親的一次行軍途中被山猿搶去,及到他父親發兵搶迴,他母親便懷了孕,不久便生下個“猿人”;他也知道“永”字有“八法”,和蔡京也是大書法家等等。一次,他帶著酒氣來到屋裏,見我正看《三國演義》,他便又和我褒貶起三國人物,最後他又講到自己的仕途,他似乎對現在為他賣茶葉的父親沒有多少感情,盡管他的父親對他影響最大。他倒是對周從儒先生感情深些,而他的為人處世使我認為又根本不像周從儒。他的宣傳副部長倒像個闖江湖賣藝的。

    教師父親與老板兒子的區別在於,父親講話喜歡用“海闊天空”這個詞,他認為凡有學識,有口才的人講話都是“海闊天空”的,講到這個詞時,他都用一種極虔誠的頂禮膜拜的姿態完成這四個字的發音到收尾;而兒子在對某種事物持讚賞的態度時,喜歡用“博大精深”這個詞,如在談到《紅樓夢》的思想性和藝術性時,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氣開口便說:“《紅樓夢》那是沒說的,‘博大精深。’”如又一次見我在毛邊紙上用歐體端端正正地抄寫屈原的《離騷》,我請他談談對《離騷》的看法,他拿過原文,很仔細地看了會兒,一邊不住地點頭一邊慢慢地說:“博大精深!博大精深!”偉大的作品都能用這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成語概括出來,可謂一字千金。

    我終於為白天的“海闊天空”和晚上有時的“博大精深”而感到無聊。開始幾天的時候,我便想在晚上去找雪雁玩玩,然而畢竟是給人家看家,萬一離開而這裏被盜,可就慘了,小小的屋子,孤獨地躺倒,不能馬上入睡,更多地心頭浮起懷春的思緒,湧起對異性向往的渴望。每當斯時,都恍忽地感覺雪雁也在這張小床上,就在我的身邊……我的確該去找她了,告訴她我又找了份工作,雖然每月隻有二百四十塊錢。她也會為我高興。從這裏去”十月”飯店不是很遠,也不用騎車子,步行十五分鍾便到,我這樣認為。這樣,從我到這個茶行來當夥計那天起到我去找她,大概有二十天左右了,我又恨自己為什麽到了二十天才去告訴她。

    昨天晚上老板剛來過,今天晚上一定不會再來。我用從家捎來的玉米麵熬了粥,餾熱饅頭,把爐子封好,就著鹹菜吃過飯,把鍋和碗刷淨,剩下的一塊饅頭又連鋁箅子端迴鍋裏,然後查看一下,帶上鑰匙,鎖了門,便順著感恩大街一路向最繁華的地方來。

    “十月飯店”幾個霓虹燈字給老遠過路的人一種富貴仙鄉的感覺。裏邊笑聲浪語一片,肉香、酒香從厚厚的皮簾的縫隙裏透到外麵來。我揭簾進去,裏麵依然是些西裝革履、油頭素麵們。雪雁的母親正在吧台內給幾個顧客介紹身後壁櫥上的酒水。我見她暫時沒空兼顧我,就不經意朝大廳內瞟了一眼,卻萬不曾想到,酒席中正有一雙眼睛也看見了我。那人是我的老板,在燈光下,他那中間在稀疏的頭發裏微微發光的頭頂,就像幹涸的湖麵偶爾露出一塊生著水草的沙渚。他似乎已有些醉意,看清了我就伸直脖子喊了聲:“小聃!過來陪我的朋友喝兩杯!”坐在他對麵的兩個人也迴過頭。一種意外的驚詫簡直使我有點瞠目結舌,好久我才喃喃地說:“我來……我來找個人……我的朋……朋友。”宣傳副部長豪爽地站起來,衝那邊一揮手:“老板娘!我的小夥計來,來找人,幫他找一下,ok!”坐在他對麵的兩人仰臉一笑。雪雁的母親已經不忙了,這時也看到了我,趕忙和我說:“雪雁她不在這裏,已經好些天不來了。”我愣了一會兒,說:“她在哪裏?”說出口,就又感覺這樣問實屬多餘,便接著說:“是不是在她爸那邊?”她的母親說:“她明年又要畢業了,功課很緊,以後怕沒時間玩了。”我見她目無表情,一副待理不理的樣子,心有些涼,但仍不甘心地又四下望了一眼,除了顧客和服務員之外,確實沒有雪雁,這時候她不會去樓上,也不會在廚房,吧台和大廳裏沒有就沒有了,我又不死心地問:“我知道她學習緊了,我不會耽誤她――是在她爸那邊了吧!”“她奶奶那邊了。”她冷冷地說。我隻好從飯店裏往外走,出了門才想起忘了和我的老板打聲招唿。

    我沒有再去她奶奶家找她。迴到茶行的小屋,一個人坐在床上,對著牆上自己的影子,木木地看到半夜。

    又一天老板見到我時,盡管我把忘了和他打招唿的事做為失禮念念不忘,但他並不在意,或許那天喝醉了,並不記得我打沒打招唿了。我還感覺他不在這裏,我去找人讓他看到了,這樣的事不好,但又一想,找人不正常嗎?又不是幹別的,再者,晚上我還是有我的一定自由的,隻要不晚迴去。老板記得我找人一事,又順便問我去找誰了,我隻好和他說了,我的朋友,老板娘的女兒,雪雁。他連忙說:“認識認識,喝酒的時候見過幾次的。你想追她?”我臉紅了。

    我見老板並沒有幹涉我的意思,於是決定去她奶奶那裏找她,時間仍是晚上,不過這次我要不吃飯就去,因為石不平村不是城東村,也不是城裏,晚了不好。茶行晚上是沒有生意的,所以天剛落黑老板的父親就讓我鎖上防盜門和小門,帶了鑰匙,他迴家吃飯了。

    我知道今天下午天不好,陰雲有些沉,但並沒有冷風,我還是感覺要下雪,所以出門時拉緊了麵包服的拉鏈兒。從縣城去石不平村,走城東村是條順路,從村東頭,過橋往北,走不到半裏路便是。我的車子的鏈盒有一次摔得變了形,騎起來每蹬一圈,拐子便磨一下鏈盒,發出一聲隻有民族打擊樂器才有的音樂,如此巡迴打奏令我有些尷尬有些憋氣,這聲音在長長的城東大街上有些悲歡離合的前奏味兒。還沒出城東村,便感覺有雪撲在了臉上,然而迎著偶爾路兩邊照過來的昏暗的燈光,並不看到有雪花,憑麵部皮膚敏感的觸覺印象,這是細碎雪沙,沾到臉上,立即成濕濕的唾液似的,形不成水珠。我埋怨上蒼,為什麽不美美地下場冰清玉潔的大雪呢?雪雁卻還沒有放學。蒙蒙的細雪幾乎不著地就化了,石不平村在夜幕下透著令人感覺詭譎和令人捉摸不透的氣息。我站在石家的大門外,一任小雪沾濕了頭發衣服而絲毫不覺,偶爾有幾個迴家的人路過,詫異地看我一眼,便匆匆過去了。我如遺世孑立於敻古洪荒之中。

    可想想雪雁放學歸來後給我的喜悅,我眼裏又含滿了淚水。

    村南河邊那條西去的道上,兩個穿風衣的女子拐過來,向村子這邊走來,風衣是豔紅的,顏色很美,雖然是晚上,但它讓人在老遠之外,便看到它了。也有幾個騎自行車的男孩子哼兩句不倫不類的流行歌曲,就過去了。我想雪雁快來了。兩個紅色風衣女子卻向這邊走來,走到近前,彼此都愣住了。來的正是雪雁和她妹妹。石夢看了會兒,裝做洋洋不睬的樣子揚著臉到家去了。雪雁或許沒有想到會站在她家門前一個人的,而且是我,她那樣吃驚地看著我,我才意識到頭發幾乎要滴下水來,臉像洗過一樣。她也終於掠了一下微濕的頭發,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種貴族的身份。那身風衣讓我感覺是上帝賜給她的。

    她終於還是把我讓到家裏,走廊那條拴著的狗沒有吠,這使我很坦然。

    她家的後院這時亮著燈,木頭架上還纏著枯幹的葡萄藤和葫蘆藤,這使我一看便想起那些青青的葡萄和可愛的小葫蘆來。不知怎麽鴿子也沒有了。她的屋裏我更熟悉。但我們剛進屋,雪雁便於案上取過一本書,說:“你讀一下這本書吧!”我接過一看是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便給她講了個笑話,說有個人站在書店營業員麵前,問有冶金方麵的書嗎?營業員不假思索地說,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她聽後也沒有笑。我又問:“為什麽要我看這本書呢?”她說:“這是世界名著嘛!你看了再和你說吧,或許你會自己明白。”我感覺有什麽事情要發生,從她那已很冷落的表情裏。“你讓我明白什麽呢?”她說:“我該去吃飯了。你看完書再說吧。”

    ……

    那晚的小雪在一夜之後終於成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茶行裏幾乎沒有顧客來,老板的父親似乎覺出有點清閑,就在茶行裏來迴地走,時而麵朝外站下來看一會兒外麵的車輛和緊著走路的行人。之後他便要我和他到小屋裏把爐子弄得旺旺的,燒開了水我們喝茶,邊喝邊聊天。我和他聊一句再看一行書,斷斷續續地看。他說看過這本書,但不知道書中的保爾•柯察金,隻會“海闊天空”,和我談起了中蘇關係的破裂和毛澤東的外交藝術。這樣過了悠閑的一天,次日就更閑,路上的雪全被汽車軋成了餅子,貼在路邊上,溜滑溜滑。車見了行人老遠就鳴笛,騎車的人時而摔個人仰馬翻。我仍同老板的父親喝茶。老板和他父親令人佩服之處是沒有架子,隻要和他們聊就行,我疑心老板雇我來的目的其實並不是當夥計而更像個陪聊。

    這樣持續了幾天,有時我也在空蕩蕩的茶行廳堂裏朝外望望,卻想起穿著風衣的雪雁的影子。冰雪最後還是被過往車輛輾碎了,漸漸化出下麵的路麵。

    這天是縣城大集,雖然沒有幾個人到茶行來買茶,但我們需要在前麵,使外麵的人看到我們營業。我們便把茶壺茶碗擺到櫃台上,人坐在櫃台裏麵,依舊聊天。

    我們沒有注意,還真來了顧客,老板的父親朝外喊:“買茶嗎?”我才扭頭一看,原來是迴聞革。我忙站起來打招唿。迴聞革說:“聽說你給人來賣茶葉了,早就想來找你玩玩,正好,茶葉喝沒了,今天也來稱斤茶葉。”老板的父親才知他是我的老鄉。便又撤過一個座位,讓他坐下,我又拿來個茶碗,讓他喝杯茶暖一暖。

    迴聞革喝了口茶,又用舌尖咂了咂說:“這茶好,我就買你喝的這種吧,這是多少錢一斤的?”老板的父親說:“這也是一般的茉莉,味道還不錯,我們自己經常喝的便是這茶,零賣二十塊錢一斤,我不賺你錢,給你按十八。”迴聞革張了兩張嘴,最後才說:“你賣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不用按批發價。先來半斤。”老板的父親拿了個半斤的紙包,從箱裏把茶葉捏進包裏,捏了一包,放在小磅上誌了,看好了是半斤,然後又從箱裏捏了一大捏,說:“送你點嚐嚐,喝著好的話再來,也給傳傳名。”就把包封了。迴聞革說:“那是。”便掏出張十元鈔票來遞給老板的父親,老板的父親接過,又拿張一元的給他,他則不要,推讓了一番,還是收下了。半斤茶葉放在櫃台上,迴聞革仍坐下來慢慢喝著我給他倒的茶水,和我們聊起自我到茶行後村裏發生的事情。

    “聽說過我們村起義了嗎?”

    “起義?”我和老板的父親都是一驚。看著他瞪大的眼睛。

    “噢,你們還沒聽說,我給你說吧――”他端起茶碗一口嘬幹了茶水,我趕忙拿壺給他倒,而這時他已講著了:“咱莊裏善百樓不幹了以後,你猜誰幹支書了?硬皮蛋!硬皮蛋是個大流氓,他幹支書可好,把臥龍岡的祖宗都丟沒了,而且他還不是黨員,有一迴我買了他兩包老鼠藥,沒鬧死老鼠,把我的雞鬧死了倆,我提摟著雞找他說理,讓他賠我雞錢,他不賠,又給了我兩包老鼠藥。操他奶!他幹了官,老鼠藥也不去賣了!”我對硬皮蛋了解一點,這時已給他倒了茶水,又沏到壺裏,剛蓋了蓋,便插了句:“流氓,不是黨員能幹支書嗎?”迴聞革剛要說別的,聽我問,便接了我的話題,繼續說:“鎮黨委書記為了支書不給他奶祝壽送禮就不讓他幹了,硬皮蛋就找門子投窗戶給書記送禮,連片長也送了,便讓他幹了支書了。他幹上更狠,自己花錢送了禮,當了官就要再撈迴來,幹了沒五天就斂提留,他一個人就給咱莊裏每口人加了三十塊錢,太黑了……”“咱村交嗎?”我又插了一句。“交?交個腚錘子!鬧大了――”說著一拍膝蓋,魁偉地站了起來,胳膊也伸了起來,剛要把那最精彩的片段繪聲繪色地複原出來,老板的父親也突然站起來,臉卻向著外麵,“喲!買茶嗎?快請進!”我們共同去看,是個莊稼人模樣的,手裏提著個編織帶編成的兜子,走近了櫃台。

    迴聞革沒有順利地講下去,最佳狀態的講述沒得到充分發揮,不免有些失望,站在那裏等著。我把茶碗端給他,又請他喝了碗水。但那莊稼人問了問,嫌茶葉太貴,沒有買,走了。迴聞革才又把臥龍岡村因斂提留引發的所謂“起義”的事講完,講完便像完成了一樁大事似的走了。

    迴聞革走後,我一遍遍按照他講述的情形在眼前模擬、構想著那令人震蕩心魂的一幕:硬皮蛋又見斂不起提留,便教鎮上來人搶,家裏有三輪車的,推起三輪車,有拖拉機的,趕走拖拉機,沒有這兩樣的,打開囤撮糧食。其實他這是“殺一儆百”,目的是嚇得老百姓紛紛趕忙送錢,在進第一個戶推三輪時,戶主上去攔擋,被鎮上的人兇兇地一把搡倒,還上去踹了一腳。戶主的孩子這時急中生智,二話不說跑了出去,到人多的地方一喊:“鎮上來搶我家的三輪車了!”人們一聽就氣炸肺了,紛紛朝這裏擁來。迴聞革第一個衝進他的家門,而這時鎮上二人已把三輪車趕到門筒子裏,正要出門,卻被截住了。迴聞革破口大罵,罵得鎮上的人都搖頭撇嘴。鎮上有一人這時候突然衝出來,手裏高高舉起一把鳥槍,喊:“都看清了,他家裏私藏槍支彈藥,憑這把槍,我便可以判他十年!”然後又大喝一聲:“趕他的三輪車走!”迴聞革一愣,聚到門口的鄉親也被震住了,有的無可奈何地朝一邊讓了讓。不料一個長江叔反應快,一個箭步竄上去,一把奪過那人手中的鳥槍,厲聲說:“這小子來搶還捎著槍,揍他!”槍托朝那人腿上重重地砸了去……鎮上的人狼奔豸突般奪路而逃,那個被砸的也不怠慢,爬出去,一瘸一瘸地跑了。

    元旦這天早晨,老板的父親剛到,把小門及店麵防盜門都打開,我擦了櫃台,拖了地,便請假去雪雁家。我想,早一點去,她會在家。縣城外的雪幾乎沒化,一路上很冷。她送我的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沒有讀完,因為讀到保爾和冬尼婭分手那章,我就不忍讀了,我並不明白青梅竹馬的戀人為什麽會分手,現在那書還靜靜地躺在小屋裏那張並不屬於我的床上,我有點憂傷情緒,那冬尼婭的形象怎麽有些像現實中的雪雁呢?

    我遇雪雁於他家的門口。她正穿著那身美麗的風衣要騎車走,說去逛商場,她匆匆地和我說:“如果你有信心的話,從明年夏天起,你等我三年,三年之內你不能找我,你不能遵守的話,便是你輸了,你等還是不等?好了,你想一想吧!”說完便騎車子走了。剩下我,在她的門口,莫明地望著她翩若驚鴻的身影,在茫茫雪裏像團火,遠去……

    臘月二十七,我放了假,迴到了村裏。下台後的老支書正挨戶挨戶地斂錢,說是提留清欠。父親也把錢給了他。我問父親:“不是硬皮蛋當支書了嗎?”父親說:“硬皮蛋當不了,又換了老支書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家在臥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臥龍之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臥龍之子並收藏家在臥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