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三月再次降臨到臥龍岡。柳條青青，燕子呢喃，這通常是詩人在春天裏讚頌的對象。
俗話說，大旱三年，下場大雨也有罵老天爺的。正是這樣，今年的春節，我們全家就是在悲戚和憤痛中度過的。仍是瓦舍與土屋相間的村子，仍是那條再熟悉不過的道路，仍是拐拐古古的街巷，然而於我都有了幾分陌生。因為我離開已有兩個多月了。
車子停在門口，我和父親下來，家裏也迎出人來，把躺在車裏的爺爺抬下來，抬到屋裏，讓他躺在床上，然而他仍不斷地呻吟。過了一頓飯的工夫，方在痛苦中迷糊過去。我們守在他的身邊，這時才稍鬆了口氣。奶奶、母親、大爺和二大爺都到別屋去坐著了，父親和我，還有哥哥，仍守著爺爺。爺爺形容瘦削，上身纏滿了繃帶，睡裏仍喊著胡話。父親看著看著，不意間眼眶裏含滿晶瑩的淚花，不忍在我們麵前灑落下來，默默地躲到外間去強忍住哭聲哽咽，哥哥出去了，我伏在爺爺的床下也心痛如絞，抽咽起來！
爺爺失去了胳膊！這不僅是他老來萬沒有料到的災難，對我們整個家庭說，同時也是一劫，一個變故。
就整個臥龍岡來說，這也是一件簡直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可是它畢竟發生了。事情的發生是在大年夜裏，這就讓人感到怪怪的，初一拜年，整個村裏便瘋傳了這事，而我們全家則上院的上院，在家的插了門。過了一段日子，人們都又傳開了：“臥龍岡雙手最巧的人胳膊被燒去了。”
爺爺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的這段日子，起初可能認為自己是不行了的，便斷斷續續和我講了他們三大怪人之間的恩怨。
臥龍岡有三大怪人，即看守墳墓的善寶林，鐵算盤迴聞革，和百巧百能的我的爺爺。
三大怪人中善寶林是個絕戶。他的祖上是善氏族中單獨一支，但不知怎麽總是單輩傳，也曾請人看過陰宅，用了些破解的法子，卻始終是人煙不旺。因為窮，族中商議請他這支――其實是一戶在臥龍岡附近看守塋地。除了種地外，族中每年按人口斂些錢給他，不至於使他這支越來越貧，斷了香火。他這支便在岡子附近蓋兩間房定居下來。後來善史雲看中這裏西有臥龍岡，北有飲象河，東接村莊，南通縣城的這一有利位置，有意把拳房也建在這裏，於是，他這支和善史雲授武的拳房便毗鄰在一起，成了近鄰。善寶林一支祖上以來也沒蓋過像樣點的屋，總是又矮又小的土屋，而拳房是一踏青磚砌成的，頂子用了粗粗的紅鬆做的檁條，苫蓋了厚厚的葦箔，又泥了厚厚的泥，掛了和青磚同等顏色的瓦，而且下雨不漏，冬暖夏涼。善寶林一支每到雨季，屋漏得呆不下去，便全家搬到拳房裏住，反正善史雲不住拳房。善史雲死後，他留下的武術卻在臥龍岡村生根發芽，拳房依舊是拳房，直到解放前，練武的人看到武術再高，也不是鬼子們洋槍洋炮的對手，武術才漸漸衰落。拳房一度成為族人議事的場所，大躍進及文革那陣子，成了村裏的倉庫，盛穀盛糧，還曾當過掛麵廠。善寶林是他這一支從古以來較為出息的一個人。念過幾年書，人也耿直，娶了個老婆，溫順賢惠。那時代村裏有治保主任一職，而擔任這一職務的是迴聞革的大叔，他是個老光棍，凡事敢做得出來。大隊便讓他當了治保主任。雖然是治保主任，畢竟又是光棍，眼饞別人的媳婦是少不得的。也便是革委會在拳房開掛麵廠的時期，治保主任被大隊委任看廠。白天他可以盯在那裏看別人忙活，自己喝茶，也可出去到樹底下看米羊爬樹。晚上，他在那裏有鋪，至於他是否在那裏睡就不知道了。但他看上了善寶林的新娶的媳婦。一個晚上，趁善寶林不在家，他從拳房外越過善寶林低矮的院牆，要偷善寶林的媳婦，卻被她瘋了般連崴帶罵，他怕被人聽見，就狗急跳牆般又從牆上跳了出來。爺爺和善寶林兩人負責賣掛麵，每天賣完了，晚上要去革委會交賬。這天賬出了點小差錯，但又不知出在哪裏，大隊主任便請他倆做檢討。他倆自然都聲明自己是清白的，掛麵是疏忽算錯了賬才出的差錯。但畢竟兩人在一塊賣掛麵出了差錯，那年代這是了不得的事，他倆都有點兒怪對方連累了自己，爺爺比善寶林大幾歲，善寶林對爺爺的這種抱怨尤大。迴聞革的大叔行光棍不成，懷恨在心，便玩毒辣的。那天天不亮，他砸開了大隊主任的門，說剛剛發現掛麵少了三斤。大隊主任趕忙讓追查，治保主任說，善寶林的嫌疑最大，於是，大隊主任，治保主任便又叫了幾個隊的隊長搜查，一搜就在雞窩裏母雞下蛋的草窩裏扒出了三把掛麵。於是，善寶林夫婦被揪在社員大會上批鬥。善寶林大聲喊冤，說是有人搞陷害，治保主任怕他抖出自己的事，便過去一拳拳地打他，過去幾個隊長，七拳八腳都動起手，連他媳婦也揪來打了。治寶主任邊打邊罵：“你他媽喊冤，你敢說誰陷害你了！”他以為這樣，便可使善寶林不敢喊了。沒想到善寶林越挨打越喊，最後熬不過就把認為陷害他的人說了出來，不過，令治保主任懸著的一顆心掉下來的是，善寶林說出的不是他而是我的爺爺！爺爺被這無中生有的事情弄得不知所措，最後站出來要和他分辯。迴聞革剛從西安當兵迴來，一心要出風頭，也可能為了要樹立自己的威信，以便進入大隊當官，這時候說爺爺和善寶林一塊賣掛麵，現在他陷害他，他又咬他，說明兩人都不是清白的，當場提議批鬥我爺爺，幾個隊長過去兩個按住爺爺便打。這時候善寶林的媳婦慘唿一聲，癱在地上，眾人才住手，看她，卻見她臉色煞白，褲襠裏有血滲出。流產的巨痛使她幾乎昏迷，但她仍一手扶地，一手指著治保主任，臉上迸出黃豆般大的汗珠，淩厲而絕望地喊：“陷害……陷害我們的是……是老光……棍，不要冤枉好人……老光棍……想強奸我，被我崴了……出去……啊――喲……”一聲撕心裂肺的喊，褲裏產下個肉物，人卻斷了氣。善寶林被她的話驚得目瞪口呆，鼻青臉腫地立在那裏。真正震驚的是治保主任老光棍！他沒想到一個娘們兒會把這種事情在眾人麵前說出來，遂一陣羞愧，接著被她臨死前那種眼睛裏的兇光和可怕的臉色給嚇傻了。他曾喝醉了罵過大街，從東頭罵到西頭，也曾看到別人家活蹦亂跳的孩子心裏難受，上去逮著就弄哭了，然而從無人敢惹他，但今天，一個女人，一個曾讓他狼狽逃竄的女人，現在又在全村鄉親麵前揭他的短了，這使他無地自容，又恨自己做事太粗心，沒有治了別人，反而使自己一下子身敗名裂。羞愧、惱火、驚懼使他站在那裏，他本可再耍起光棍，說這純粹是誣陷，誣陷……大隊長臉上掛不住，大步過來問他：“是這麽迴事嗎？是嗎？怎麽可能呢？你說啊！”他希望治保主任剛硬一些，挺住。哪知經他這一問，治保主任愈加痿靡不振，神誌俱喪，一點點委鎖、頹廢，突然顫抖著扭頭跑了……
事情終於水落石出了。當善寶林孤單地埋葬了他的媳婦，便找老光棍兒去算賬，卻突然聽人們紛紛說，老光棍已於夜間喝敵敵畏死了。
雖然都洗清了，但掛麵廠卻沒有再出掛麵，不僅如此，就是善寶林，迴聞革和我爺爺三人之間再也沒有通過言語。
其實，善家與迴家素來不和。清初善史雲設拳房授徒的那陣子，迴家有個迴三，便是史雲公的徒弟。善史雲起事失敗身死，眾徒弟仍自為民，僅以拳腳強身健體而已。迴三卻投奔武定府，當了府台的保鏢，出入公府，成了個人物，便定居在了武定。也該迴三光宗耀祖，後來他的兒子還當了官，這使迴三認定走出臥龍岡是對的。這邊的迴家便每年往武定去人看望同宗同祖而又當了官的同宗人，借機巴結。巴結當然沒有什麽巴結頭，但是可以狗仗人勢了。人一旦到這份上，便會忘了自己是誰，生出欺人的念頭。欺人從哪裏欺呢？他們占了善家燒香的土地廟。善家便和迴家打官司，一直打到省裏，結果還是善家輸了，但誰都知道，迴家把各級官吏都買通了。善家自從出了善史雲後，再沒有頂天立地的人物了。善家都服了軟，臥龍岡其它幾姓也都隨和了迴家。直到雍正登基，武定迴家才因貪汙被革職，臥龍岡迴家的囂張氣焰才被打下去。但善家世世代代記著這些事兒，都說迴三背叛了善史雲，善史雲在天有靈的話，應該不再認迴三做徒弟。因為迴三背棄了善史雲教導的不為官吏，樂在耕田的習武宗旨。隨著時代的遠去，加之武術在國人生活中的淡化，人們開始忘記武術，忘記臥龍岡曾是一個藏龍臥虎之地，善、迴兩家二百年來也沒發生什麽大的衝突。但爺爺是拳房最後一批習武者，他是不會忘記這些事的，是的，有些事是不容易泯滅的。掛麵事件後，爺爺就更加蔑視迴家的人，甚而拿迴聞革當禽獸看待了。
迴聞革接替了他大叔的治保主任之職。文革中，迴聞革升了大隊書記，遂了他的夙願，成了名符其實的當權派，他仍要整善寶林和我爺爺。善寶林單人獨戶，這迴該輪到他耍光棍了，愣是不怕，還要找茬當麵罵迴聞革幾句，迴聞革也就無法。我爺爺便下了東北。好在一陣風過去，那時的世界說變就變，迴聞革很快又成了老百姓，結束了他短暫的政治夢，還要像他整別人那樣挨許多整，吃了不少苦頭，爺爺不久也便迴來了。
三怪人便這樣形成了。善寶林被人謀害了媳婦，成了光棍，鰥寡孤獨，性情變得乖劣抑鬱，悲喜無常；迴聞革則成了政治迷，他時刻緊跟形勢，希望有一天風雲突變，他再次被卷到浪尖上，繼續他沒有做完的政治夢。我的爺爺呢？他從那後看破了世事人生，一個人住到一間小屋裏去不問世事；他有雙巧手，是方圓數十裏內出名的手藝人，可謂手裏有金鋼鑽，攬得了瓷器活兒，鄉親們有啥破碗漏壺，隻要不缺肉的，到他手裏，添兩個鐵鋦子，便又可重新使用，而他分文不收。
爺爺不置家。隻記得年幼的時候，父母做豆腐，他隻和我們推過磨子，再就是領我去放過羊，其他，就真得想不起他幫家裏做過什麽活兒了。他有潔癖，愛養花，早晨在院裏耍一通大刀或三節棍，剩下的時間便是玩兒了，夏天在樹蔭裏，冬天在北牆根裏，聽單田芳說書是不會耽誤的。他記性好，聽後再講給別人聽，繪聲繪色，不失原味又有所升華，使我暗自驚歎他絕好的記性。由於他的熏陶，我自幼是癡迷武俠的。他的朋友多，我自幼便在他的活動範圍裏認識了多種麵貌和神態的老頭兒，比如當中醫先生的、當頭口經紀的、做燒餅的，下鄉賣老豆腐的、打鐵的、趕集賣茶葉的，還有幾乎是同行的磨剪子戧菜刀的，鋦盆鋦碗鋦大缸的┅┅他們都有自己的語言和絕活，比如那當中醫先生的，見了就向爺爺誇我長得天庭飽滿，而後便談論別的中醫先生如何人不好，藝不好，當然，西醫先生互相攻擊得更甚；頭口經紀要像看牲口一樣問我長了幾個牙，他能夠一搭眼一頭牝牛，就知道它懷了孕沒有……他們到爺爺的小屋裏來的時候，爺爺管他們茶水喝，同樣，爺爺帶我去他們那裏玩，他們也管我們茶水喝。談話都是天南海北，談曆史不必見諸記載，談官場也無需指出姓甚名誰。元人有首曲子唱得好：
漁得魚心滿意足，
樵得樵眼笑眉舒。
一個罷了釣竿，
一個收了斤斧，
林泉下偶然相遇。
是兩個不識字的漁樵士大夫，
他兩個笑加加地談今論古。
不過，他們也並非全是神仙一樣淡泊逍遙的，有時候他們也很勢利或者斤斤計較。爺爺曾經自己在園中種過韭菜，夏天裏上午帶我去胡河道賣韭菜。胡河道的迴迴中有很多是混兒混兒；有時候趕集賣東西的人如果是老頭兒或姑娘，那麽東西就有被搶的可能，不是搶購，而是哄搶，因此胡河道這集又很難趕。但爺爺不怕。胡河道的集口上有間小屋，一個漢民老頭在那裏賣煙、酒、茶葉、洋火之類的東西，他認得爺爺。賣完了韭菜，天便快晌午了，太陽火燒火燎辣辣的，集上人也很快散去，那個老頭便留爺爺在門外的柳樹下喝茶。爺爺應著，便到不遠處的包子鋪裏給我買了包子吃著，他才去和那老頭喝茶並“笑加加地談今論古”，爺爺喚那老頭是“老張”或“張掌櫃的”。我吃了包子，閑著沒事，便在小屋旁邊一堆石子上抓了一把，投那樹上吱吱的鳴蟬。蟬投不著，石子落下來卻敲爛了壺蓋。那張掌櫃的就勃然大怒了，不再和爺爺談話，而一聲聲罵我是兔崽子。罵我為什麽要打他的壺。爺爺便給他陪了好多不是，稱孩子嘛，孩子就是不懂事，打壞了壺蓋，陪你個壺好了！便到集上去買壺。沒想到集上偏沒有賣壺的，爺爺沒有辦法，迴來和他商量，最後是陪他兩塊錢了事。很多時候，爺爺是很隨和的人，不怪。
如果說他怪的話，那便是怪在喝酒上。他從來不會獨酌，必得有朋友時才肯喝，而這一喝，就非盡興喝個酩酊大醉不可了。他雖然朋友多，又愛喝酒，但能夠與他在一起喝酒的朋友卻並不多。
能夠和爺爺喝酒喝得淋漓酣暢的，有那麽三五個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是掃帚屯我們那位世交家，爺爺的那位哥。說是世交，其實是從爺爺的父親那輩開始的。那時我們家殷實一點，爺爺的父親帶著爺爺趕路，碰到一個人餓得走路走不動了，爺爺的父親見狀問明了他的情況，送他飯吃，還給了他點兒錢。那人也有誌氣，後來混得好點了，便找到我爺爺的父親要報一飯活命的恩，這樣便成了朋友，走動了幾次。但事過之後本該完了，但那人的兒子和爺爺便因為喝酒把即將斷弦的關係給續上了，便成了世交。爺爺喝過國宴的茅台，也喝過本縣的禹商大曲，在他喝酒是不分酒好酒歹的，好酒多喝，歹酒少喝是沒有的事，他隻是圖個盡興，喝得高興，一斤醉了，但再喝上一斤還是那樣。第一次在掃帚屯喝酒，喝醉了上茅廁，茅廁靠近豬欄，從茅廁出來，被什麽一絆，就跌進豬欄裏去，幸而豬欄裏早已沒有豬，沒有豬糞，但卻很深。爬出來後，感覺胸側疼痛，世交家便為他請來醫生，摸了摸，是折了兩根肋條。醫生和世交家都要送他快去醫院，而他執意陪他的哥再喝一通酒，直到喝得人事不省。爺爺從那裏出了名，那些羨慕他的人，在他每次去的時候，也準備了酒菜，不管天有多晚，都請他去喝兩杯。
他每次去外麵喝酒，都不事先告訴家裏，以至到飯時不迴家吃飯，才知道他到外麵喝酒去了，但在哪裏，也不知道。
民間傳說走夜路有時會遇見“擋”和“磨”的，所謂擋，即半路上忽然眼前一片漆黑，任你怎麽闖，也突破不了這兒的黑暗繼續走路，那麽，行人隻有坐下來等到遠處哪個村落裏有了雞叫，“擋”才放行；所謂“磨”，就更具有戲劇色彩，你在半路上上一個坡時，卻怎樣也爬不上去，爬上去了，坡前又有坡，使你像入了諸葛孔明的八陣圖般走不出迷陣，遇到這種情況，你也隻有坐下來，坐到天蒙蒙亮，但再看你跋涉的原地時，卻被踏得明了，不是個嶺子便是片墳地……
爺爺不信鬼神，剛正不阿，但卻遇上了一次這兩樣稀奇物事，世界上有很多事是無法解釋的。爺爺便信了三根腿皮子。自從信了三根腿皮子，“擋”和“磨”確也沒有再遇見。爺爺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在家吃過餃子，便拿一打燒紙卷了，揣在大襖裏出去。他知道了誰信三根腿皮子，而和這個人不錯，便去這人家，紙由女人燒了，他和這人便坐下來喝酒。
今年大年夜，看完了春節晚會，我們家各自睡了。 倒在被裏，心想，早起要去拜年，趕快睡點！越這樣想，卻越是睡不著，明明閉了眼，調勻了唿吸，躺平了身子，但意識裏卻不斷迸出一個又一個音符樣的東西，一會兒像人，一會兒像鬼，一會兒伶俐，一會兒頑劣，像些精靈，攪得我直翻身。那音符，那精靈就愈迸得快，迸得多，竟漸漸地成了一鍋粥，粥裏剛要飄起些海市蜃樓般的景象來，這時候迷迷糊糊中聽到什麽在響，一聲聲很急。
“當、當、當——老三，開——門！”
“當、當、當……”
大年夜裏一陣陣急促的敲門聲給人聽來有種不祥的預兆。“老三”是指父親。我半探身子，眼睛連睜也睜不開，但側耳聽著。父親匆匆地去開了門，敲門的和父親說了幾句什麽，朦朧地聽出來人是迴老九。這時候母親也跑了過去，迴老九說完就和父親跑了，跑得很快，腳踏得巷裏了一陣響，引得鄰家的狗叫一片。母親在迴老九和父親跑走的同時迴身喊我們都起來，說是爺爺燒著了。說完也便跑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披了衣服跑出去，後麵緊跟了妹妹。
爺爺的小屋和園子在村子外邊，是祖上留下的一塊棗樹行子地，原來種過菠菜，後來爺爺蓋了間小屋，仿佛那裏是他的世外桃源。記得我在五六歲的時候，爺爺搬到那裏去的，已在那裏孤單地生活了十幾年了。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屋裏已亮著燈，火已經滅了，倒是沒有多少燒過的痕跡，爺爺便躺在屋子的中間，直挺挺地躺著，麵色蒼白，嘴裏”嗚――嗚”地呻喚著，吐著氣，一台蜂窩煤爐子倒在離他一米左右的地方，炕前那張窄窄的條桌也翻倒在地上。奇怪的是，爺爺的棉襖整個燒光了，他周圍隻散布著些零碎的布片，但火卻隻燒了兩隻胳膊，貼身的秋衣沒有燒掉，隻在胸前燒破兩個小窟窿。
爺爺似乎看到了我們的到來，眼睛動了動。但我們卻一時手足無措。那位敲門喚起我們的人這時又提醒說：“趕快去拉車，送他上院！”父親轉身就跑去弄車了。我才看出這是離爺爺最近的一位鄉親，和爺爺是同一輩份的人。我守在爺爺身旁，輕輕地喊了兩聲“爺爺！”他似乎聽到了我的喊叫，接著便閉上眼睛，昏迷過去了。我把目光移到他的兩條胳膊上，那，還是胳膊麽？分明是燒得糊氣拉了的木頭，皮已經沒有了，肉翻著，燒斷的血管一根根露著，但卻沒有血流，而最慘的是，有的地方肉燒得幾乎沒有了，露出了幾條白棱棱的筋……
我兩眼裏的大淚就像六月的雨一樣，吧吧地落到了地上。
……
兩天以後，哥哥接到我們拍的電報後，急急從東北返迴來了。
爺爺六十九歲了，出了這樣的大事，鄉親自從聽說轉院去了德州，又聽說要截去雙肢，恐他不保。現在見他迴來了，並且是活著迴來的，便趕過來看望和爭著問訊些病情。我們便一遍一遍，重複著幾乎是每遍相同的詞語，重複著同樣的敘述。對於我們來說，簡直就是經曆了一場噩夢，我們從噩夢裏逃出來，仍心有餘悸，這樣的噩夢，夠使我們家全體成員刻骨銘心的了。整個臥龍岡人都為爺爺的災難而歎息，因為在他們眼裏，仿佛爺爺失去了雙手，他們的生活就缺少了什麽似的。
當看望爺爺的人接近尾聲的時候，迴聞革也像鄉親們一樣，提著五斤雞蛋，來看望爺爺了。
俗話說，大旱三年，下場大雨也有罵老天爺的。正是這樣，今年的春節，我們全家就是在悲戚和憤痛中度過的。仍是瓦舍與土屋相間的村子，仍是那條再熟悉不過的道路，仍是拐拐古古的街巷，然而於我都有了幾分陌生。因為我離開已有兩個多月了。
車子停在門口，我和父親下來，家裏也迎出人來，把躺在車裏的爺爺抬下來，抬到屋裏，讓他躺在床上，然而他仍不斷地呻吟。過了一頓飯的工夫，方在痛苦中迷糊過去。我們守在他的身邊，這時才稍鬆了口氣。奶奶、母親、大爺和二大爺都到別屋去坐著了，父親和我，還有哥哥，仍守著爺爺。爺爺形容瘦削，上身纏滿了繃帶，睡裏仍喊著胡話。父親看著看著，不意間眼眶裏含滿晶瑩的淚花，不忍在我們麵前灑落下來，默默地躲到外間去強忍住哭聲哽咽，哥哥出去了，我伏在爺爺的床下也心痛如絞，抽咽起來！
爺爺失去了胳膊！這不僅是他老來萬沒有料到的災難，對我們整個家庭說，同時也是一劫，一個變故。
就整個臥龍岡來說，這也是一件簡直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可是它畢竟發生了。事情的發生是在大年夜裏，這就讓人感到怪怪的，初一拜年，整個村裏便瘋傳了這事，而我們全家則上院的上院，在家的插了門。過了一段日子，人們都又傳開了：“臥龍岡雙手最巧的人胳膊被燒去了。”
爺爺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的這段日子，起初可能認為自己是不行了的，便斷斷續續和我講了他們三大怪人之間的恩怨。
臥龍岡有三大怪人，即看守墳墓的善寶林，鐵算盤迴聞革，和百巧百能的我的爺爺。
三大怪人中善寶林是個絕戶。他的祖上是善氏族中單獨一支，但不知怎麽總是單輩傳，也曾請人看過陰宅，用了些破解的法子，卻始終是人煙不旺。因為窮，族中商議請他這支――其實是一戶在臥龍岡附近看守塋地。除了種地外，族中每年按人口斂些錢給他，不至於使他這支越來越貧，斷了香火。他這支便在岡子附近蓋兩間房定居下來。後來善史雲看中這裏西有臥龍岡，北有飲象河，東接村莊，南通縣城的這一有利位置，有意把拳房也建在這裏，於是，他這支和善史雲授武的拳房便毗鄰在一起，成了近鄰。善寶林一支祖上以來也沒蓋過像樣點的屋，總是又矮又小的土屋，而拳房是一踏青磚砌成的，頂子用了粗粗的紅鬆做的檁條，苫蓋了厚厚的葦箔，又泥了厚厚的泥，掛了和青磚同等顏色的瓦，而且下雨不漏，冬暖夏涼。善寶林一支每到雨季，屋漏得呆不下去，便全家搬到拳房裏住，反正善史雲不住拳房。善史雲死後，他留下的武術卻在臥龍岡村生根發芽，拳房依舊是拳房，直到解放前，練武的人看到武術再高，也不是鬼子們洋槍洋炮的對手，武術才漸漸衰落。拳房一度成為族人議事的場所，大躍進及文革那陣子，成了村裏的倉庫，盛穀盛糧，還曾當過掛麵廠。善寶林是他這一支從古以來較為出息的一個人。念過幾年書，人也耿直，娶了個老婆，溫順賢惠。那時代村裏有治保主任一職，而擔任這一職務的是迴聞革的大叔，他是個老光棍，凡事敢做得出來。大隊便讓他當了治保主任。雖然是治保主任，畢竟又是光棍，眼饞別人的媳婦是少不得的。也便是革委會在拳房開掛麵廠的時期，治保主任被大隊委任看廠。白天他可以盯在那裏看別人忙活，自己喝茶，也可出去到樹底下看米羊爬樹。晚上，他在那裏有鋪，至於他是否在那裏睡就不知道了。但他看上了善寶林的新娶的媳婦。一個晚上，趁善寶林不在家，他從拳房外越過善寶林低矮的院牆，要偷善寶林的媳婦，卻被她瘋了般連崴帶罵，他怕被人聽見，就狗急跳牆般又從牆上跳了出來。爺爺和善寶林兩人負責賣掛麵，每天賣完了，晚上要去革委會交賬。這天賬出了點小差錯，但又不知出在哪裏，大隊主任便請他倆做檢討。他倆自然都聲明自己是清白的，掛麵是疏忽算錯了賬才出的差錯。但畢竟兩人在一塊賣掛麵出了差錯，那年代這是了不得的事，他倆都有點兒怪對方連累了自己，爺爺比善寶林大幾歲，善寶林對爺爺的這種抱怨尤大。迴聞革的大叔行光棍不成，懷恨在心，便玩毒辣的。那天天不亮，他砸開了大隊主任的門，說剛剛發現掛麵少了三斤。大隊主任趕忙讓追查，治保主任說，善寶林的嫌疑最大，於是，大隊主任，治保主任便又叫了幾個隊的隊長搜查，一搜就在雞窩裏母雞下蛋的草窩裏扒出了三把掛麵。於是，善寶林夫婦被揪在社員大會上批鬥。善寶林大聲喊冤，說是有人搞陷害，治保主任怕他抖出自己的事，便過去一拳拳地打他，過去幾個隊長，七拳八腳都動起手，連他媳婦也揪來打了。治寶主任邊打邊罵：“你他媽喊冤，你敢說誰陷害你了！”他以為這樣，便可使善寶林不敢喊了。沒想到善寶林越挨打越喊，最後熬不過就把認為陷害他的人說了出來，不過，令治保主任懸著的一顆心掉下來的是，善寶林說出的不是他而是我的爺爺！爺爺被這無中生有的事情弄得不知所措，最後站出來要和他分辯。迴聞革剛從西安當兵迴來，一心要出風頭，也可能為了要樹立自己的威信，以便進入大隊當官，這時候說爺爺和善寶林一塊賣掛麵，現在他陷害他，他又咬他，說明兩人都不是清白的，當場提議批鬥我爺爺，幾個隊長過去兩個按住爺爺便打。這時候善寶林的媳婦慘唿一聲，癱在地上，眾人才住手，看她，卻見她臉色煞白，褲襠裏有血滲出。流產的巨痛使她幾乎昏迷，但她仍一手扶地，一手指著治保主任，臉上迸出黃豆般大的汗珠，淩厲而絕望地喊：“陷害……陷害我們的是……是老光……棍，不要冤枉好人……老光棍……想強奸我，被我崴了……出去……啊――喲……”一聲撕心裂肺的喊，褲裏產下個肉物，人卻斷了氣。善寶林被她的話驚得目瞪口呆，鼻青臉腫地立在那裏。真正震驚的是治保主任老光棍！他沒想到一個娘們兒會把這種事情在眾人麵前說出來，遂一陣羞愧，接著被她臨死前那種眼睛裏的兇光和可怕的臉色給嚇傻了。他曾喝醉了罵過大街，從東頭罵到西頭，也曾看到別人家活蹦亂跳的孩子心裏難受，上去逮著就弄哭了，然而從無人敢惹他，但今天，一個女人，一個曾讓他狼狽逃竄的女人，現在又在全村鄉親麵前揭他的短了，這使他無地自容，又恨自己做事太粗心，沒有治了別人，反而使自己一下子身敗名裂。羞愧、惱火、驚懼使他站在那裏，他本可再耍起光棍，說這純粹是誣陷，誣陷……大隊長臉上掛不住，大步過來問他：“是這麽迴事嗎？是嗎？怎麽可能呢？你說啊！”他希望治保主任剛硬一些，挺住。哪知經他這一問，治保主任愈加痿靡不振，神誌俱喪，一點點委鎖、頹廢，突然顫抖著扭頭跑了……
事情終於水落石出了。當善寶林孤單地埋葬了他的媳婦，便找老光棍兒去算賬，卻突然聽人們紛紛說，老光棍已於夜間喝敵敵畏死了。
雖然都洗清了，但掛麵廠卻沒有再出掛麵，不僅如此，就是善寶林，迴聞革和我爺爺三人之間再也沒有通過言語。
其實，善家與迴家素來不和。清初善史雲設拳房授徒的那陣子，迴家有個迴三，便是史雲公的徒弟。善史雲起事失敗身死，眾徒弟仍自為民，僅以拳腳強身健體而已。迴三卻投奔武定府，當了府台的保鏢，出入公府，成了個人物，便定居在了武定。也該迴三光宗耀祖，後來他的兒子還當了官，這使迴三認定走出臥龍岡是對的。這邊的迴家便每年往武定去人看望同宗同祖而又當了官的同宗人，借機巴結。巴結當然沒有什麽巴結頭，但是可以狗仗人勢了。人一旦到這份上，便會忘了自己是誰，生出欺人的念頭。欺人從哪裏欺呢？他們占了善家燒香的土地廟。善家便和迴家打官司，一直打到省裏，結果還是善家輸了，但誰都知道，迴家把各級官吏都買通了。善家自從出了善史雲後，再沒有頂天立地的人物了。善家都服了軟，臥龍岡其它幾姓也都隨和了迴家。直到雍正登基，武定迴家才因貪汙被革職，臥龍岡迴家的囂張氣焰才被打下去。但善家世世代代記著這些事兒，都說迴三背叛了善史雲，善史雲在天有靈的話，應該不再認迴三做徒弟。因為迴三背棄了善史雲教導的不為官吏，樂在耕田的習武宗旨。隨著時代的遠去，加之武術在國人生活中的淡化，人們開始忘記武術，忘記臥龍岡曾是一個藏龍臥虎之地，善、迴兩家二百年來也沒發生什麽大的衝突。但爺爺是拳房最後一批習武者，他是不會忘記這些事的，是的，有些事是不容易泯滅的。掛麵事件後，爺爺就更加蔑視迴家的人，甚而拿迴聞革當禽獸看待了。
迴聞革接替了他大叔的治保主任之職。文革中，迴聞革升了大隊書記，遂了他的夙願，成了名符其實的當權派，他仍要整善寶林和我爺爺。善寶林單人獨戶，這迴該輪到他耍光棍了，愣是不怕，還要找茬當麵罵迴聞革幾句，迴聞革也就無法。我爺爺便下了東北。好在一陣風過去，那時的世界說變就變，迴聞革很快又成了老百姓，結束了他短暫的政治夢，還要像他整別人那樣挨許多整，吃了不少苦頭，爺爺不久也便迴來了。
三怪人便這樣形成了。善寶林被人謀害了媳婦，成了光棍，鰥寡孤獨，性情變得乖劣抑鬱，悲喜無常；迴聞革則成了政治迷，他時刻緊跟形勢，希望有一天風雲突變，他再次被卷到浪尖上，繼續他沒有做完的政治夢。我的爺爺呢？他從那後看破了世事人生，一個人住到一間小屋裏去不問世事；他有雙巧手，是方圓數十裏內出名的手藝人，可謂手裏有金鋼鑽，攬得了瓷器活兒，鄉親們有啥破碗漏壺，隻要不缺肉的，到他手裏，添兩個鐵鋦子，便又可重新使用，而他分文不收。
爺爺不置家。隻記得年幼的時候，父母做豆腐，他隻和我們推過磨子，再就是領我去放過羊，其他，就真得想不起他幫家裏做過什麽活兒了。他有潔癖，愛養花，早晨在院裏耍一通大刀或三節棍，剩下的時間便是玩兒了，夏天在樹蔭裏，冬天在北牆根裏，聽單田芳說書是不會耽誤的。他記性好，聽後再講給別人聽，繪聲繪色，不失原味又有所升華，使我暗自驚歎他絕好的記性。由於他的熏陶，我自幼是癡迷武俠的。他的朋友多，我自幼便在他的活動範圍裏認識了多種麵貌和神態的老頭兒，比如當中醫先生的、當頭口經紀的、做燒餅的，下鄉賣老豆腐的、打鐵的、趕集賣茶葉的，還有幾乎是同行的磨剪子戧菜刀的，鋦盆鋦碗鋦大缸的┅┅他們都有自己的語言和絕活，比如那當中醫先生的，見了就向爺爺誇我長得天庭飽滿，而後便談論別的中醫先生如何人不好，藝不好，當然，西醫先生互相攻擊得更甚；頭口經紀要像看牲口一樣問我長了幾個牙，他能夠一搭眼一頭牝牛，就知道它懷了孕沒有……他們到爺爺的小屋裏來的時候，爺爺管他們茶水喝，同樣，爺爺帶我去他們那裏玩，他們也管我們茶水喝。談話都是天南海北，談曆史不必見諸記載，談官場也無需指出姓甚名誰。元人有首曲子唱得好：
漁得魚心滿意足，
樵得樵眼笑眉舒。
一個罷了釣竿，
一個收了斤斧，
林泉下偶然相遇。
是兩個不識字的漁樵士大夫，
他兩個笑加加地談今論古。
不過，他們也並非全是神仙一樣淡泊逍遙的，有時候他們也很勢利或者斤斤計較。爺爺曾經自己在園中種過韭菜，夏天裏上午帶我去胡河道賣韭菜。胡河道的迴迴中有很多是混兒混兒；有時候趕集賣東西的人如果是老頭兒或姑娘，那麽東西就有被搶的可能，不是搶購，而是哄搶，因此胡河道這集又很難趕。但爺爺不怕。胡河道的集口上有間小屋，一個漢民老頭在那裏賣煙、酒、茶葉、洋火之類的東西，他認得爺爺。賣完了韭菜，天便快晌午了，太陽火燒火燎辣辣的，集上人也很快散去，那個老頭便留爺爺在門外的柳樹下喝茶。爺爺應著，便到不遠處的包子鋪裏給我買了包子吃著，他才去和那老頭喝茶並“笑加加地談今論古”，爺爺喚那老頭是“老張”或“張掌櫃的”。我吃了包子，閑著沒事，便在小屋旁邊一堆石子上抓了一把，投那樹上吱吱的鳴蟬。蟬投不著，石子落下來卻敲爛了壺蓋。那張掌櫃的就勃然大怒了，不再和爺爺談話，而一聲聲罵我是兔崽子。罵我為什麽要打他的壺。爺爺便給他陪了好多不是，稱孩子嘛，孩子就是不懂事，打壞了壺蓋，陪你個壺好了！便到集上去買壺。沒想到集上偏沒有賣壺的，爺爺沒有辦法，迴來和他商量，最後是陪他兩塊錢了事。很多時候，爺爺是很隨和的人，不怪。
如果說他怪的話，那便是怪在喝酒上。他從來不會獨酌，必得有朋友時才肯喝，而這一喝，就非盡興喝個酩酊大醉不可了。他雖然朋友多，又愛喝酒，但能夠與他在一起喝酒的朋友卻並不多。
能夠和爺爺喝酒喝得淋漓酣暢的，有那麽三五個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是掃帚屯我們那位世交家，爺爺的那位哥。說是世交，其實是從爺爺的父親那輩開始的。那時我們家殷實一點，爺爺的父親帶著爺爺趕路，碰到一個人餓得走路走不動了，爺爺的父親見狀問明了他的情況，送他飯吃，還給了他點兒錢。那人也有誌氣，後來混得好點了，便找到我爺爺的父親要報一飯活命的恩，這樣便成了朋友，走動了幾次。但事過之後本該完了，但那人的兒子和爺爺便因為喝酒把即將斷弦的關係給續上了，便成了世交。爺爺喝過國宴的茅台，也喝過本縣的禹商大曲，在他喝酒是不分酒好酒歹的，好酒多喝，歹酒少喝是沒有的事，他隻是圖個盡興，喝得高興，一斤醉了，但再喝上一斤還是那樣。第一次在掃帚屯喝酒，喝醉了上茅廁，茅廁靠近豬欄，從茅廁出來，被什麽一絆，就跌進豬欄裏去，幸而豬欄裏早已沒有豬，沒有豬糞，但卻很深。爬出來後，感覺胸側疼痛，世交家便為他請來醫生，摸了摸，是折了兩根肋條。醫生和世交家都要送他快去醫院，而他執意陪他的哥再喝一通酒，直到喝得人事不省。爺爺從那裏出了名，那些羨慕他的人，在他每次去的時候，也準備了酒菜，不管天有多晚，都請他去喝兩杯。
他每次去外麵喝酒，都不事先告訴家裏，以至到飯時不迴家吃飯，才知道他到外麵喝酒去了，但在哪裏，也不知道。
民間傳說走夜路有時會遇見“擋”和“磨”的，所謂擋，即半路上忽然眼前一片漆黑，任你怎麽闖，也突破不了這兒的黑暗繼續走路，那麽，行人隻有坐下來等到遠處哪個村落裏有了雞叫，“擋”才放行；所謂“磨”，就更具有戲劇色彩，你在半路上上一個坡時，卻怎樣也爬不上去，爬上去了，坡前又有坡，使你像入了諸葛孔明的八陣圖般走不出迷陣，遇到這種情況，你也隻有坐下來，坐到天蒙蒙亮，但再看你跋涉的原地時，卻被踏得明了，不是個嶺子便是片墳地……
爺爺不信鬼神，剛正不阿，但卻遇上了一次這兩樣稀奇物事，世界上有很多事是無法解釋的。爺爺便信了三根腿皮子。自從信了三根腿皮子，“擋”和“磨”確也沒有再遇見。爺爺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在家吃過餃子，便拿一打燒紙卷了，揣在大襖裏出去。他知道了誰信三根腿皮子，而和這個人不錯，便去這人家，紙由女人燒了，他和這人便坐下來喝酒。
今年大年夜，看完了春節晚會，我們家各自睡了。 倒在被裏，心想，早起要去拜年，趕快睡點！越這樣想，卻越是睡不著，明明閉了眼，調勻了唿吸，躺平了身子，但意識裏卻不斷迸出一個又一個音符樣的東西，一會兒像人，一會兒像鬼，一會兒伶俐，一會兒頑劣，像些精靈，攪得我直翻身。那音符，那精靈就愈迸得快，迸得多，竟漸漸地成了一鍋粥，粥裏剛要飄起些海市蜃樓般的景象來，這時候迷迷糊糊中聽到什麽在響，一聲聲很急。
“當、當、當——老三，開——門！”
“當、當、當……”
大年夜裏一陣陣急促的敲門聲給人聽來有種不祥的預兆。“老三”是指父親。我半探身子，眼睛連睜也睜不開，但側耳聽著。父親匆匆地去開了門，敲門的和父親說了幾句什麽，朦朧地聽出來人是迴老九。這時候母親也跑了過去，迴老九說完就和父親跑了，跑得很快，腳踏得巷裏了一陣響，引得鄰家的狗叫一片。母親在迴老九和父親跑走的同時迴身喊我們都起來，說是爺爺燒著了。說完也便跑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披了衣服跑出去，後麵緊跟了妹妹。
爺爺的小屋和園子在村子外邊，是祖上留下的一塊棗樹行子地，原來種過菠菜，後來爺爺蓋了間小屋，仿佛那裏是他的世外桃源。記得我在五六歲的時候，爺爺搬到那裏去的，已在那裏孤單地生活了十幾年了。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屋裏已亮著燈，火已經滅了，倒是沒有多少燒過的痕跡，爺爺便躺在屋子的中間，直挺挺地躺著，麵色蒼白，嘴裏”嗚――嗚”地呻喚著，吐著氣，一台蜂窩煤爐子倒在離他一米左右的地方，炕前那張窄窄的條桌也翻倒在地上。奇怪的是，爺爺的棉襖整個燒光了，他周圍隻散布著些零碎的布片，但火卻隻燒了兩隻胳膊，貼身的秋衣沒有燒掉，隻在胸前燒破兩個小窟窿。
爺爺似乎看到了我們的到來，眼睛動了動。但我們卻一時手足無措。那位敲門喚起我們的人這時又提醒說：“趕快去拉車，送他上院！”父親轉身就跑去弄車了。我才看出這是離爺爺最近的一位鄉親，和爺爺是同一輩份的人。我守在爺爺身旁，輕輕地喊了兩聲“爺爺！”他似乎聽到了我的喊叫，接著便閉上眼睛，昏迷過去了。我把目光移到他的兩條胳膊上，那，還是胳膊麽？分明是燒得糊氣拉了的木頭，皮已經沒有了，肉翻著，燒斷的血管一根根露著，但卻沒有血流，而最慘的是，有的地方肉燒得幾乎沒有了，露出了幾條白棱棱的筋……
我兩眼裏的大淚就像六月的雨一樣，吧吧地落到了地上。
……
兩天以後，哥哥接到我們拍的電報後，急急從東北返迴來了。
爺爺六十九歲了，出了這樣的大事，鄉親自從聽說轉院去了德州，又聽說要截去雙肢，恐他不保。現在見他迴來了，並且是活著迴來的，便趕過來看望和爭著問訊些病情。我們便一遍一遍，重複著幾乎是每遍相同的詞語，重複著同樣的敘述。對於我們來說，簡直就是經曆了一場噩夢，我們從噩夢裏逃出來，仍心有餘悸，這樣的噩夢，夠使我們家全體成員刻骨銘心的了。整個臥龍岡人都為爺爺的災難而歎息，因為在他們眼裏，仿佛爺爺失去了雙手，他們的生活就缺少了什麽似的。
當看望爺爺的人接近尾聲的時候，迴聞革也像鄉親們一樣，提著五斤雞蛋，來看望爺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