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商台下的廣場上,似乎又唱過兩天戲,然而我沒有去看。聽說看的人也不很多。仲秋節這天,好多人已去收棒子,大秋又開始了。人們在幹活時仍不免把看到的聽到的有關河神廟的事再啦個不厭。

    落了秋,村裏的高音喇叭又吆喝收提留的事了。 提留單發下來後,老百姓見了麵都互相問:“怎麽今年的提留這麽多!”迴答:“對呀!比頭年一下子多了二十塊錢!” 最後都明白了:二十塊錢是修禹商台的廣場和台上的河神廟的集資。

    提留單是下午發的。這天午後,隊長都喝得醉醺醺地從支書家出來,然後一走一晃,有的還一走兩晃地,去給村民發單子。隊長們走後時間不長,迴聞革也從支書家出來,同樣喝得醉迷著眼,雖然有點走路不穩,但一隻手卻牢牢地提著他的鐵算盤。農村的街上四季有閑人,夏天是找地方納涼,冬天是曬太陽,春天舒展筋骨,這秋後,累了一秋了,當然也要休閑一下。但今天的人一湊在一起,便議論起今年的提留,都說聽說今年多,多!但是知道多,還未見到單子。我在這夥人裏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迴聞革便是這時候走過來的。走到眾人近前,派頭十足地挺著腰板,而這時身子卻不聽使喚,腰板挺直了,卻要仰過去,他急忙往後退了半步,平衡住身子,半是酒氣,半是生氣,大聲說:“媽的沒人事,今年的提留,沒影兒了!”有個問他:“今年一口人拿多少?”“操他奶的,”迴聞革又吐一口酒氣,說:“比頭年多二十,修廟修的他媽的上頭沒人事!”眾人聽後一片怨聲。迴聞革又舉起他手中的鐵算盤,來迴晃了兩晃,算盤珠齊刷刷發出清脆而滑快的響聲。他把醉眼一瞪,突然又嗬嗬笑了起來,自豪地說:“別人拿提留,我不拿,看――”他再次舉了舉他的算盤,“這是我的飯碗!支書請我去,我拿這東西這麽一五一十地一撥拉,酒不但管飽,連提留也免了!”說罷神態飛揚。別人問他:“今年要得多了,有拿不上的,沒有錢咋辦?”迴離革的眼睛這迴真瞪起來了。嘴唇動了動,嗷地一口:“啥時修廟不斂錢了!原來咱莊裏兩個廟,修哪個廟也得斂錢!別的錢可以沒有,修廟,這是積子積孫的事,不拿上這錢,誰就斷――種!”別人都連聲說是,修廟的錢不能不拿,再多也拿!我詫異他剛到這裏站了沒有五分鍾,前後的態度變化為什麽會這麽大!

    這天晚上,父親從箱子底下取出一打鈔票,坐在椅子上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然後把錢放到桌上,有點不舍地看著。我知道這是才賣了兩頭豬的錢。麥秋過後蓋屋,家裏是欠下賬的,好在是和親戚借的錢。蓋完屋後,父親賣菜的錢,除了日常嚼裹,剩下的,收完棒子耩麥子時全買了化肥和麥種。那時候父親便算計著準備提留了。因為提留不能拖,拖了支書會在大喇叭上點名,誰拖便會丟人,讓人認為混不了,有兒子便不好找媳婦。幸好欄裏的兩頭豬能賣得著了。隊長每年都是白天發了單子晚上斂錢的,所以先拿出來等著。這時候都吃了飯,奶奶坐在椅子上吸著煙鬥,娘坐在炕上,我和哥哥也坐在炕上,妹妹出去玩了。父親也叼了一支煙卷,劃著了洋火,深沉地點著,吸了兩口,吐出煙,散口氣說:“本想攢個錢給小聃找媳婦的,這次又多拿一百好幾,今年咱家七口人拿五百多塊!”全家都沒有吱聲,因為似乎說什麽都是多餘的,支書說兩天交齊就兩天交齊,早晚是交,何必等到第二天呢?隊長便來了,因為早醒了酒,走路已很正了,但臉還紅撲撲的,見了先笑,仿佛和群眾打得火熱的樣子。父親也不多說,把錢給他,他裝進皮兜就走。每年都是這樣。

    哥哥二十歲了,找了媳婦,一兩年內便會結婚,家裏的收入淨指望著地,但花銷越來越大,往後指望地是不行了。哥哥的廠子又倒閉了,過完秋便閑著了。父親便和奶奶商量,讓哥哥去東北小姑那裏去幹活,奶奶同意了,父親便給姑父和小姑寫了信,說明了讓哥哥去他們那裏的意思。東北地多,這兩年來富裕一些,姑父和小姑承包了隊上的果園,仗著姑父懂得養果樹技術,勤勞能幹,過得比我們強些。每年收果時,他們定要雇人幹活。父親叫哥哥去的意思呢,是讓哥哥當他們雇的短工,有活給他們幹活,活不忙的話,在那裏找個地方學點技術,混兩年迴來結婚。姑父和小姑自然迴信同意。不等收了菠菜,第一次大雁嘎嘎叫著往南,飛過岡子的時候,父親便送哥哥上車去了東北。

    我們家裏七口人,爺爺、奶奶、父母,和我們哥倆還有妹妹。爺爺奶奶生有四個孩子,除了父親,我還有三個姑。大姑二姑都在本鎮,小姑和姑父結婚後便去了東北,原因是姑父自幼過繼給他的叔叔,而他的叔叔早年逃難流落到了東北。小姑到東北後,知道奶奶愛抽煙葉,每年給奶奶郵點煙葉來,而奶奶恰好抽一年。另外,每年年底小姑打給我們的是他們上崇山峻嶺采的木耳,曬幹後打給我們的,這樣便使人們在過年招待客人時有了黑菜做菜頭,這種東西很貴,一般人家過年是不買的。後來我稍微大了些,小姑還每年秋後給奶奶匯一百塊錢,以表她的孝心,這使奶奶很欣慰。他們也每隔四五年迴來一次,每次迴來,又大包小包地給我們帶來好多山裏的東西,比如木耳、銀耳、金針菇、猴頭、鴨梨、核桃……這些在家鄉幾乎見不到的東西,使我對那個世界產生一種好奇和向往,也想有機會自己也去東北大山裏看看,生活一段時間。

    奶奶原是最疼哥哥的,哥哥走後,奶奶便把我當成是哥哥疼了。這使我有一種遲來的幸福感。

    表哥見濟南沒有發展前途,便改學開車了,我也不能在家閑著,便在家找了個包工頭,當了壯工。

    一個月後,天進入冬季,臥龍岡菠菜再次豐收,而我所在的工地早已停工,我們家用了三天的時間,把菠菜弄到家來,按照老法子收好,除了不很急的活外,便算進入了冬閑。陽光總是體貼人,把人的棉襖曬得暖烘烘的,把臥龍岡村包裹在暖絮裏。農曆的十月,因為這暖和,故有小陽春之稱。父親等著進入十一月後,天寒地凍,那時候把菠菜賣出。臥龍岡人也種白菜,然而卻不賣,都是種了供自家裏冬天吃的。臥龍岡人的飲食習慣是早飯喝黏鬻,吃饅頭就鹹菜,中午做頓菜,往往是大鍋裏爊;晚上如果有剩菜,就吃點,沒有就吃鹹菜或醬。

    一日三餐,老百姓很容易滿足,無非隻為了填飽肚皮。老百姓也有祈盼,就是自己這輩子窮,寧可不享福,而願孩子們將來長大了有福有錢。臥龍岡人也是這樣。老年間那“寧可村中喂耕牛,不可後世出王侯”的家訓也很少人知曉了,知道的也不再奉為治家的教條。牛是得喂,但出了王侯,那才叫本事。因此老百姓省吃儉用,圖得便是兒子將來有了出息,考了學,當了官,那當爹娘的才叫為人哩!

    雪雁家又跑到縣城中心位置開了一家飯店――“十月飯店”。結果一開業,便高朋滿座,顧客爆滿連日。

    同時做著三處買賣,雪雁家安排也非常合理,父親仍然守著那所大院,調度那一批六〇拖拉機,母親去掌管飯店,爺爺去掌管醬菜店。這樣每天晚上和周六,周日,雪雁幾乎不在家中了,她去飯店給母親打下手,妹妹石夢去醬菜店幫著爺爺。

    這消息,是我在她的飯店裏找到她時,她隨便告訴我的。但從那次,我們見麵的時候少了。

    這天,我正在屋裏讀書,奶奶喊,下雪了,趕緊收拾天井。我出來一看,見天上正飄灑著細碎的雪花。我便幫奶奶把天井裏該搬的搬,該斂的斂,收拾停當,地上已經發白了。這是今年第一場雪。雪既然不大,也不用披什麽東西,我便趁著高興,到岡子上看看。

    曠野裏已經無人,幾個過路的,都緊著走。通往岡子去的那條小道上,撒著新鮮的羊屎蛋,在雪白裏很入眼,守墓人善寶林剛剛趕了羊迴拳房那邊的家去。

    臥龍岡正在飛雪的映襯下,一點點嬌麗起來。

    天還不到黑的時候,因為下雪,感覺白晝縮短了一大截,這時候已漸朦朧了。風霜雨雪,雲霧霞光,使岡子的景色隨時而異。單這雪又有不同,大雪時的岡子有種被上蒼擁抱,鶴羽紛下,天地渾然,物我相融,境臻大化的氣象。小雪時的岡子有異於大雪。這些小雪撒下來,對於臥龍岡來說,顯得多餘,或者相反,而感天公吝嗇,使人有種雛鳥學飛,已稍離地起,但不能真正飛揚的感覺。我唿喚大雪!獨立蒼茫,遂吟成一詩:

    雪花落到臥龍岡,無處留連看夕陽。

    天下已然失本色,茅廬空自著新裝。

    風吹入夜愁難寫,酒酌成詩意未涼。

    但欲唿朋爐前話,出門三尺冷何妨。

    沒想到這樣一吟,一陣冷風襲來,雪雖未曾大,但下得卻比先前疾了,一陣一陣,寒沙沙的。我想,這樣也好,再下,便是大雪了。何不去找雪雁呢?一時主意拿定,便往家返。這時天已蒙蒙黑了。一粒粒小雪撲在臉上,便成了水珠,被我拿手欻地拂下……

    到家也不吃飯,和奶奶打過招唿,不顧她的阻攔,騎上車子,便上了白茫茫的道路。我最喜歡有種什麽心境的時候去找她了。

    縣城的雪卻隨下隨化,路麵上泥濕一片。“十月飯店”沐浴在濕蒙蒙的氣氛當中,顧客雖不爆滿,但也不冷清。雪雁正坐在大廳對門的吧台內。

    她沒有料到我會在這時候找她。

    大廳裏正在吃飯和談笑的食客們也愣看著我。

    我這才意識到我在這種場合出現,和環境多麽的不協調。我的衣服已經濕了,頭上還頂著尚未化淨的雪粒,腳上的布鞋也因沾有雪土,這時候化成了泥。而大廳裏,卻潔淨、清新,地板被拖得幾乎照出人來,柔媚的燈光吻著光滑的四壁,使人舒服;那些坐著的人們,都西裝革履,如同剛出廠的機器,每個部件都是新的,一張張冒著油光的臉,卻似剛煮了出鍋的湯圓。

    雪雁愣了愣,終於盯住吧台上用來記菜單的一支圓珠筆說:“你怎麽現在來了,我正忙呢!”我看到了,她正守著一個影碟機,為包間裏放著影碟,樓上卡拉ok之聲如同驢叫。

    “雪雁!”我說,“本想下雪是一個好天,找你玩的!”

    “我哪有時間玩了,我想,我長大了,應該幫父母做點事了,怎麽能玩呢?”說著抬起眼皮似嗔似惱又似輕蔑地看了我一眼。其實那目光並未真正送到我的眼裏,就迴去了。

    我打了一個冷戰。

    這是她第一次不拿正眼看我,我感覺她的目光像一支鉛筆,在我們之間很流利,很輕鬆地畫了一道界線。今天,她可是我理想中最美的時候,仿佛鳳冠霞帔的公主,然而她卻絕情似的看了我那樣一眼。我知道她忙,來的不是時候,但我已不知道是該去該留了。

    “呀!你怎麽站在這裏,多不像樣子呀!雪雁,你去幫廚師小劉把後邊的炭鼓搗一下,雪埋了不好燒。”雪雁的母親從後麵過來。

    “來盒將軍煙!”一個食客站起來向這邊喊。

    我感覺今晚已沒有和她說話的機會了,便忙和她告辭。她將我送到門口,而她的母親沒有理我。

    “好走嗎?”在將要轉身的時候,她不在心地問了一句。

    我說:“還行的。”她已迴去了。

    此時風已嗖嗖的,很冷,車燈照得夜行人有些迷亂,我走了不遠,感覺雪水冰住了額前的頭發……

    從此,整個冬天我都在家靜靜地讀書。讀完一本,再買一本,我想通過豐富的文史知識武裝自己,我要寫出最美的詩獻給雪雁,她不會不理我吧!我等著過年,過完年我去找她,正月十五之前去找她,她是不會也在飯店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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