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背著行李繼續走在大街上的時候，久違的陽光像慈母一樣吻著我，使我幾乎流下淚來。時令已進入農曆的八月，酷熱還是有的，但已不像盛夏那般蒸溽難耐了。
所有來來往往的車輛，都慢騰騰地，看上去很吃力的樣子，這使我想起了螞蟻搬家，或者它們搬運食物的樣子。
一個鄉下模樣的老頭攔住了我，樣子比我還可憐。他像已三天沒有吃飯，偷人家的東西又挨了兩個耳光，耷拉著頭，拿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可憐巴巴地：“行行好吧，我的小女兒離家出走已經幾天了，我到市裏來找她，兩天沒吃東西了，你給我點錢讓我吃點東西吧！”說著舉起手，拿著他的小女兒的身份證和學生證的複印件來讓我看，自己就要落淚。我毫不猶豫地伸手到兜裏掏錢，硬幣，紙幣都掏了出來，一看，紙幣有張伍元的，有張兩元的，我便將兩元的一張紙幣給他，但我的左臂正攔著背後的行李不使它擺到身前來，所以無法把手中的錢分開或收迴，便把兩元的紙幣撚到前邊，用食指和拇指捏了，伸手遞給他，而那張伍元的並幾枚硬幣以另外三個手指握著，並且伍元的那張就露在外麵。那個乞討的老者眼疾手快，欻地將兩張共七元的鈔票同時取過去，我的手裏隻剩幾枚冷冰冰的鋼蹦兒了。
“你這位學生心腸真好，以後定有好報！真是大恩大德！”說完轉身就走。
我呆得說不出話來。為什麽不耽擱點時間，把硬幣和五元的紙幣放迴兜裏，隻拿兩元的紙幣給他！幾枚硬幣尚不夠一頓飯，我有點憐惜地將它們放迴兜裏，心想，我現在隻有貳拾元錢了。便忙伸手到另個兜裏把包姐給我的貳拾元錢摸出來，看了看，似乎這兩張拾元紙幣還帶著包蓉兒的指溫和她的芳澤。
那晚，包姐從廁所出來，以為我也去廁所。剛要走，便被我喊住了。我們從狹窄的空間走出來，走廊裏的燈光仍是半明半暗。
“包姐！”我說：“最近你是不是有點煩呢？”
“沒有啊！”她不屑地說。
“你和廚長談戀愛了嗎？”
“怎麽會和他談戀愛，他那屁樣，而且他還有了老婆！”
“那他為什麽親你？！”我問得像抬杠一樣。
她登時臉紅起來，把頭一低。有傾，她才說：“你還小，不要多想了，她不敢拿我怎樣的。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睜開眼麵對的就是現實，我們要學會容忍和包容，因為我們要生存。生存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我們因小失大，就會連飯碗都沒有了……”說到這裏，她秀美的眼眶裏已是淚光瑩澈。
“包姐你知道嗎？他有了老婆不但親你，他還親過別的小姐，這種人，他太缺德了！”
包姐朝我的宿舍那邊看了眼，似乎怕別人聽到，放低了聲音，以洞察世事的極開明的語調說：“你還小，而且那樣老實，不知道的事簡直太多了！男人好色而且貪多，等你長到二十歲，恐怕也是這樣子，沒有什麽奇怪的。咱們飯店的老板幾乎不到這邊來，而是在別處還開著一家飯店，和一個服務員在一起睡，這邊他老婆也知道但沒有辦法。現在的夫妻過的大都是同床異夢的生活。你雖然那樣老實，但在社會上混，別人會笑你的！記住，水至清則無魚，你要想保持最純潔最純潔，你就要挨餓了。我們在這種環境裏學會了周旋，又不使自己失足，等遇到可心的人就嫁掉，這便是我們，你還不明白嗎？”
我沒有答話。男人好色，但我不相信每個男人都好色而且貪多，就像萬花叢中，每個人總有自己最賞心悅目的一朵，而未必把整個花園都愛得如醉如癡。
包姐又說：“以後你要看破世事一點，隻要自己做事問心無愧，其它的別……”這時樓梯踏踏地響了，我們看時，是迎賓小姐上來了。包姐便又改口說：“以後有事上班的時間談，迴去睡吧！”
但我已不能安心地在這裏打工了，我已無法忍受廚師們暗中對那群貌若天仙的女孩的欺負，那種欺負仿佛是對著我。而且整天見不到外麵的世界，見不到陽光，我早已厭倦了，於是我便懷念在龜山的那段美好日子。最後我決定離開這裏。試用期已過，我估計能掙到幾百塊錢了，那天早晨起床後，我獨自把鋪蓋收拾好。廚長、廚師和他的徒弟，紅臉廚師，都大惑不解地看著我。我沒有向他們說什麽。等到上班後，我到了樓下找到包姐，告訴她我要迴家了，她笑笑就說：“是迴家相媳婦嗎？”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誰知她便信以為真。我請她和我再到樓上找到了老板娘，說我要走了。老板娘說：試用期三個月不到，工資不能發。我就有點急了，說起先不是說試用期兩個月嗎？怎麽又成仨月了？老板娘就臉一沉說，我雇了你幹活，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包姐在一旁給我幫腔說：“先發給他一個月的工資也行，因為他要迴家相親了。”老板娘的臉就更沒好氣色，她就那樣坐在椅子上把臉一扭，衝著旁邊的一個侍立的小姐，卻和包姐說：“以後誰都這麽來要脅我，我這店還開不開！”我說：“我給你幹了兩個多月，現在身上沒錢了，你還不讓我迴家嗎？”老板娘說：“誰不讓你迴家了，你迴就迴啊。”包姐說：“你先下去吧，我們老板娘正忙。”邊下樓來，邊悄悄地問我：“你不能幹滿仨月嗎？”我說：“這樣的老板娘，我不會再幹下去了。”她又問：“你真的沒錢了嗎？”我又不好意思地點了下頭。說：“不夠買票的了。”她說：“你等著，我去給你拿二十塊錢來，你買票和吃飯就夠了。”我來不及說什麽，她轉身就登登地上樓去了……
表哥給我的地址還帶著，我想，隻有去找他了。
一路顛簸，傍晚時，我來到一個叫做康井孟的村子裏。
董仁和表哥對我的到來十分驚詫。他們正在吃飯，工友們一個不少，都圍在一個歪倒平放著墊起的門板周圍，門板上擺了幾大碗土豆湯。董仁趕忙站起來讓我坐下吃飯，表哥也站起來說：“怎麽沒活了，你也來了，你這兩個月幹啥去了？！”我問：“怎麽，沒活了？”表哥說：“我們在附近村裏一共蓋了六七座屋，現在快要過秋了，誰還蓋屋？我們正在給董哥蓋兩間偏房，兩三天內就要完工了，完工後我們就迴去。你來了我們幹完一塊迴家過秋吧。”我已把行李放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把我的行李往不礙事的地方挪了，又給我搬來兩塊磚，工友們擠出個空兒，我坐下和他們吃飯。董仁做了介紹，說那個女人是他媳婦。她看上去很清秀，也挺高，更顯得勤快，但一舉一動都有些拘謹，或許，山裏女人都是這樣。工友們很快吃飽，土豆湯裏早已沒有了土豆，隻剩下半碗半碗的湯。我拿筷子撈了撈，撈不到什麽，就掰一塊饅頭，用筷子夾了，放在湯裏蘸蘸，送到嘴裏，鹹滋滋，挺可口。董仁的媳婦見我蘸湯，快去端來那口鑣土豆的鐵鍋，把鍋裏剩下的全部盛進大碗裏，但也是湯子。
等我吃飽了，董仁的媳婦忙收拾了碗筷去。茶早已沏好，董仁又把茶碗一個一個在門板上排好，便提起鬥大茶壺挨個倒了一遍。進來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頭，也很高的個子，我一眼看出他是董仁的父親，因為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和董仁酷似。他穿一身黑色中山裝，走路很矯健，進了屋和我們笑，徑直坐到了對門八仙桌子上首的椅子上去。表哥說：“董大爺繼續啦吧！”董大爺便娓娓道來，啦起這曆城山區的曆史來。原來，表哥一夥每晚聽他講一陣，聽樣子已講過許多天了。所講也不過是解放前打鬼子的事，但我們卻聞也未聞，啦者津津樂道，聽的如醉如癡。
董大爺講完後，我們茶也喝足了，站起來出去，表哥也說：“睡覺去了，開路。”我說：“去哪裏？”表哥說：“拿上行李，跟我們走。”
我跟著他們爬上爬下，左轉右轉，來到了一所沒有院牆的房子裏。院裏高低不平，雜草叢生，流螢正一窩蜂似的亂竄。原來，這是不知哪家新蓋起但還沒有入住的房子，門窗還沒有按。由於沒有電，我們點的是蠟燭，微弱而親切的火焰把我們各自的身影投到了四下光禿禿的牆上，一動一動，如同木偶，也像傳說中的鬼魅。工友們打的仍是地鋪，我把被褥鋪好，脫了衣裳，尋思一下，剛要拿出日記本寫點什麽，不知誰就一口吹滅了蠟燭。我把臉側向門外，見一片天空裏正有三五星眼睥睨，和那螢火蟲無聲而茫然地飛逐，都似乎倦了。山風細碎地響，和工友們此起彼伏的鼾聲，組成了曲折淅瀝的流水的音樂，在我的耳畔流淌……
早晨，我第一個醒來，而天剛剛亮。我想看一下這個小山村和這裏山水的整體麵貌，便穿衣服到了外麵。
這裏是一塊高地，基本座落在村子最高的地方。有三五戶人家，屋後是條山道蜿蜒西去，盡頭正是下車時看到的那座大山。路下麵是條山澗，不遠處橫有一條大壩，便形成一個水庫，裏麵盛滿了清水，而且漫過了大壩，一直瀑布一樣淌下來。山澗的對麵，是條公路，從山背後的半山腰裏，盤繞過來。山上四處長滿了柿子樹、核桃樹、花椒樹、蘋果樹、梨樹、山楂樹，那些各自的果子，將熟未熟，此時銜著露珠，又被靜靜的朝暾塗上了一層可愛的顏色。我朝東望去，見一列隱約青灰色的高聳入雲的山根裏，太陽從雲霧裏鑽出來似乎卸去某種負累，正騰躍得起勁。那顏色紅得冷峻、紅得眩眼，如顆剛出爐的仙丹，又仿佛是丹青巨擘積幾十年畫功精心調配出來的一朵紅花，令人一看即覺心血汩汩。我憑昨晚來時的記憶，董仁的家是在東邊不遠處的山坳裏，此時已是炊煙嫋嫋。四處山間鳥啼一片。
表哥出來喊我了。工友們也都起來了。便都又順著來路，往董仁家去，山間村落這種高高低低的居住環境使我喜歡。
早飯是饅頭就鹹菜絲，還有一大盤醃野韭菜花，味道很好，但吃過幾口就心口泛疼，舌頭如同破裂，眼裏漾滿了淚。吃完飯，便趕快幹活，屋筒子已經起來了，今天首要的大活便是上梁。好在是偏房，梁不很粗，屋脊也不算高，十幾人不很費事。董仁教媳婦在院中燒了紙，禱告了一遍，我們才舉的舉，拽的拽，哼嗨一陣把梁架上去，放正了，董仁親自爬上屋脊的山牆，拿竿子挑串爆竹，讓表哥點了，劈劈啪啪地放起來，把個村子震得山響，就連山穀也為之迴蕩。上完梁便鋪葦箔、上泥掛瓦，一上午就完活了。
晚飯之後，董仁和他的媳婦卻又吵起來，幾乎動手。她正端著大碗裏吃剩的土豆湯子往外走，董仁攆出去不知說了句什麽，就吵起來了。我們趕出去，他越發生氣似的，伸手照劃了一下，被我們扯住，拉進屋來。他的父親恰好來了，沉著臉問他怎麽迴事，他仍餘怒未消的說：“她把土豆做的那麽鹹！她把土豆做的那麽鹹！”他爹便罵了他幾句，讓他到外邊叫迴他媳婦來。我們見今晚聽不上他的父親講說曆史了，便知趣的迴來睡覺。
到了住處，表哥說：“明天沒有髒活了，上午完工，下午準備迴去，今晚我們去洗個澡吧！”因為天氣還暖和，水也不冷，我們便都願意。誰也沒說，但我們都知道去屋後的山澗的那個小水庫。我們從一條早已熟悉的小徑下到山澗在水庫邊脫了衣服，走到橫壩中間，都跳下水去。半輪上弦月正像處女一樣看著水麵，使這寧靜的山澗水庫有了幾許神秘之感。我們除自然而然地撩動出些水聲外，都沒有喧嘩。我沉浸在無限的詩意當中，柔軟、細滑的山間泉水包圍了我的軀體，把我渾身上下在城市裏沾染的邪穢之氣滌蕩殆盡了。我不由不感激這偏僻而靜謐的山村。
洗完了澡，在月光下晾幹了身子，穿上了衣服，尋路上來。表哥邊走邊狡黠地笑笑，問我們：“你們知道董哥和他媳婦為什麽打架嗎？”“嫌土豆做得鹹唄！”我們都說。表哥說：“我們把人家準備過冬的土豆全吃光了，沒有辦法，他媳婦就拚命地加鹽，每頓還是不夠，隻剩下湯子。明天我們就沒有土豆吃了。”我們都跟著嘿嘿一笑。
最後一天，中午的時候，董仁的偏房徹底完工，我們又幫他清理垃圾，打掃院子，到處板正了，才洗手吃飯。午飯果然沒有了土豆，代之的是還沒有長實心的白菜鑣的湯。董仁留我們次日走，一是晚上喝完工酒，為我們餞行，二是如果下午迴濟南，恐怕已沒有迴家的車。我們同意了。
下午，我們去爬了西邊被稱為瓦屋脊的大山，轉悠了半日，摘了些山棗吃。
晚上的完工酒都喝得很痛快，我也喝了幾杯。吃過飯，董仁拿出錢要付工錢，表哥說，我們在你這裏住了倆月了，在一起幹活，同甘共苦，你這點小活，工期又太短，我們都是幫忙的。執意不收。董大爺最後講了很多天來所講曆史的結尾，說鬼子雖被打走了，但在山裏留下了種子。我問：“什麽種子？”“人種。”董大爺隻言簡意約地吐出這兩個字。工友們都醉醺醺看著我笑起來。
次日醒來，卻見外邊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中山景另有一番韻味，但已沒時間細細觀賞了。董仁的媳婦還是給我們熬了粥，準備了醃野韭菜花，我們吃過了，在細雨裏離開了這個小山村。
所有來來往往的車輛，都慢騰騰地，看上去很吃力的樣子，這使我想起了螞蟻搬家，或者它們搬運食物的樣子。
一個鄉下模樣的老頭攔住了我，樣子比我還可憐。他像已三天沒有吃飯，偷人家的東西又挨了兩個耳光，耷拉著頭，拿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可憐巴巴地：“行行好吧，我的小女兒離家出走已經幾天了，我到市裏來找她，兩天沒吃東西了，你給我點錢讓我吃點東西吧！”說著舉起手，拿著他的小女兒的身份證和學生證的複印件來讓我看，自己就要落淚。我毫不猶豫地伸手到兜裏掏錢，硬幣，紙幣都掏了出來，一看，紙幣有張伍元的，有張兩元的，我便將兩元的一張紙幣給他，但我的左臂正攔著背後的行李不使它擺到身前來，所以無法把手中的錢分開或收迴，便把兩元的紙幣撚到前邊，用食指和拇指捏了，伸手遞給他，而那張伍元的並幾枚硬幣以另外三個手指握著，並且伍元的那張就露在外麵。那個乞討的老者眼疾手快，欻地將兩張共七元的鈔票同時取過去，我的手裏隻剩幾枚冷冰冰的鋼蹦兒了。
“你這位學生心腸真好，以後定有好報！真是大恩大德！”說完轉身就走。
我呆得說不出話來。為什麽不耽擱點時間，把硬幣和五元的紙幣放迴兜裏，隻拿兩元的紙幣給他！幾枚硬幣尚不夠一頓飯，我有點憐惜地將它們放迴兜裏，心想，我現在隻有貳拾元錢了。便忙伸手到另個兜裏把包姐給我的貳拾元錢摸出來，看了看，似乎這兩張拾元紙幣還帶著包蓉兒的指溫和她的芳澤。
那晚，包姐從廁所出來，以為我也去廁所。剛要走，便被我喊住了。我們從狹窄的空間走出來，走廊裏的燈光仍是半明半暗。
“包姐！”我說：“最近你是不是有點煩呢？”
“沒有啊！”她不屑地說。
“你和廚長談戀愛了嗎？”
“怎麽會和他談戀愛，他那屁樣，而且他還有了老婆！”
“那他為什麽親你？！”我問得像抬杠一樣。
她登時臉紅起來，把頭一低。有傾，她才說：“你還小，不要多想了，她不敢拿我怎樣的。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睜開眼麵對的就是現實，我們要學會容忍和包容，因為我們要生存。生存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我們因小失大，就會連飯碗都沒有了……”說到這裏，她秀美的眼眶裏已是淚光瑩澈。
“包姐你知道嗎？他有了老婆不但親你，他還親過別的小姐，這種人，他太缺德了！”
包姐朝我的宿舍那邊看了眼，似乎怕別人聽到，放低了聲音，以洞察世事的極開明的語調說：“你還小，而且那樣老實，不知道的事簡直太多了！男人好色而且貪多，等你長到二十歲，恐怕也是這樣子，沒有什麽奇怪的。咱們飯店的老板幾乎不到這邊來，而是在別處還開著一家飯店，和一個服務員在一起睡，這邊他老婆也知道但沒有辦法。現在的夫妻過的大都是同床異夢的生活。你雖然那樣老實，但在社會上混，別人會笑你的！記住，水至清則無魚，你要想保持最純潔最純潔，你就要挨餓了。我們在這種環境裏學會了周旋，又不使自己失足，等遇到可心的人就嫁掉，這便是我們，你還不明白嗎？”
我沒有答話。男人好色，但我不相信每個男人都好色而且貪多，就像萬花叢中，每個人總有自己最賞心悅目的一朵，而未必把整個花園都愛得如醉如癡。
包姐又說：“以後你要看破世事一點，隻要自己做事問心無愧，其它的別……”這時樓梯踏踏地響了，我們看時，是迎賓小姐上來了。包姐便又改口說：“以後有事上班的時間談，迴去睡吧！”
但我已不能安心地在這裏打工了，我已無法忍受廚師們暗中對那群貌若天仙的女孩的欺負，那種欺負仿佛是對著我。而且整天見不到外麵的世界，見不到陽光，我早已厭倦了，於是我便懷念在龜山的那段美好日子。最後我決定離開這裏。試用期已過，我估計能掙到幾百塊錢了，那天早晨起床後，我獨自把鋪蓋收拾好。廚長、廚師和他的徒弟，紅臉廚師，都大惑不解地看著我。我沒有向他們說什麽。等到上班後，我到了樓下找到包姐，告訴她我要迴家了，她笑笑就說：“是迴家相媳婦嗎？”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誰知她便信以為真。我請她和我再到樓上找到了老板娘，說我要走了。老板娘說：試用期三個月不到，工資不能發。我就有點急了，說起先不是說試用期兩個月嗎？怎麽又成仨月了？老板娘就臉一沉說，我雇了你幹活，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包姐在一旁給我幫腔說：“先發給他一個月的工資也行，因為他要迴家相親了。”老板娘的臉就更沒好氣色，她就那樣坐在椅子上把臉一扭，衝著旁邊的一個侍立的小姐，卻和包姐說：“以後誰都這麽來要脅我，我這店還開不開！”我說：“我給你幹了兩個多月，現在身上沒錢了，你還不讓我迴家嗎？”老板娘說：“誰不讓你迴家了，你迴就迴啊。”包姐說：“你先下去吧，我們老板娘正忙。”邊下樓來，邊悄悄地問我：“你不能幹滿仨月嗎？”我說：“這樣的老板娘，我不會再幹下去了。”她又問：“你真的沒錢了嗎？”我又不好意思地點了下頭。說：“不夠買票的了。”她說：“你等著，我去給你拿二十塊錢來，你買票和吃飯就夠了。”我來不及說什麽，她轉身就登登地上樓去了……
表哥給我的地址還帶著，我想，隻有去找他了。
一路顛簸，傍晚時，我來到一個叫做康井孟的村子裏。
董仁和表哥對我的到來十分驚詫。他們正在吃飯，工友們一個不少，都圍在一個歪倒平放著墊起的門板周圍，門板上擺了幾大碗土豆湯。董仁趕忙站起來讓我坐下吃飯，表哥也站起來說：“怎麽沒活了，你也來了，你這兩個月幹啥去了？！”我問：“怎麽，沒活了？”表哥說：“我們在附近村裏一共蓋了六七座屋，現在快要過秋了，誰還蓋屋？我們正在給董哥蓋兩間偏房，兩三天內就要完工了，完工後我們就迴去。你來了我們幹完一塊迴家過秋吧。”我已把行李放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把我的行李往不礙事的地方挪了，又給我搬來兩塊磚，工友們擠出個空兒，我坐下和他們吃飯。董仁做了介紹，說那個女人是他媳婦。她看上去很清秀，也挺高，更顯得勤快，但一舉一動都有些拘謹，或許，山裏女人都是這樣。工友們很快吃飽，土豆湯裏早已沒有了土豆，隻剩下半碗半碗的湯。我拿筷子撈了撈，撈不到什麽，就掰一塊饅頭，用筷子夾了，放在湯裏蘸蘸，送到嘴裏，鹹滋滋，挺可口。董仁的媳婦見我蘸湯，快去端來那口鑣土豆的鐵鍋，把鍋裏剩下的全部盛進大碗裏，但也是湯子。
等我吃飽了，董仁的媳婦忙收拾了碗筷去。茶早已沏好，董仁又把茶碗一個一個在門板上排好，便提起鬥大茶壺挨個倒了一遍。進來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頭，也很高的個子，我一眼看出他是董仁的父親，因為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和董仁酷似。他穿一身黑色中山裝，走路很矯健，進了屋和我們笑，徑直坐到了對門八仙桌子上首的椅子上去。表哥說：“董大爺繼續啦吧！”董大爺便娓娓道來，啦起這曆城山區的曆史來。原來，表哥一夥每晚聽他講一陣，聽樣子已講過許多天了。所講也不過是解放前打鬼子的事，但我們卻聞也未聞，啦者津津樂道，聽的如醉如癡。
董大爺講完後，我們茶也喝足了，站起來出去，表哥也說：“睡覺去了，開路。”我說：“去哪裏？”表哥說：“拿上行李，跟我們走。”
我跟著他們爬上爬下，左轉右轉，來到了一所沒有院牆的房子裏。院裏高低不平，雜草叢生，流螢正一窩蜂似的亂竄。原來，這是不知哪家新蓋起但還沒有入住的房子，門窗還沒有按。由於沒有電，我們點的是蠟燭，微弱而親切的火焰把我們各自的身影投到了四下光禿禿的牆上，一動一動，如同木偶，也像傳說中的鬼魅。工友們打的仍是地鋪，我把被褥鋪好，脫了衣裳，尋思一下，剛要拿出日記本寫點什麽，不知誰就一口吹滅了蠟燭。我把臉側向門外，見一片天空裏正有三五星眼睥睨，和那螢火蟲無聲而茫然地飛逐，都似乎倦了。山風細碎地響，和工友們此起彼伏的鼾聲，組成了曲折淅瀝的流水的音樂，在我的耳畔流淌……
早晨，我第一個醒來，而天剛剛亮。我想看一下這個小山村和這裏山水的整體麵貌，便穿衣服到了外麵。
這裏是一塊高地，基本座落在村子最高的地方。有三五戶人家，屋後是條山道蜿蜒西去，盡頭正是下車時看到的那座大山。路下麵是條山澗，不遠處橫有一條大壩，便形成一個水庫，裏麵盛滿了清水，而且漫過了大壩，一直瀑布一樣淌下來。山澗的對麵，是條公路，從山背後的半山腰裏，盤繞過來。山上四處長滿了柿子樹、核桃樹、花椒樹、蘋果樹、梨樹、山楂樹，那些各自的果子，將熟未熟，此時銜著露珠，又被靜靜的朝暾塗上了一層可愛的顏色。我朝東望去，見一列隱約青灰色的高聳入雲的山根裏，太陽從雲霧裏鑽出來似乎卸去某種負累，正騰躍得起勁。那顏色紅得冷峻、紅得眩眼，如顆剛出爐的仙丹，又仿佛是丹青巨擘積幾十年畫功精心調配出來的一朵紅花，令人一看即覺心血汩汩。我憑昨晚來時的記憶，董仁的家是在東邊不遠處的山坳裏，此時已是炊煙嫋嫋。四處山間鳥啼一片。
表哥出來喊我了。工友們也都起來了。便都又順著來路，往董仁家去，山間村落這種高高低低的居住環境使我喜歡。
早飯是饅頭就鹹菜絲，還有一大盤醃野韭菜花，味道很好，但吃過幾口就心口泛疼，舌頭如同破裂，眼裏漾滿了淚。吃完飯，便趕快幹活，屋筒子已經起來了，今天首要的大活便是上梁。好在是偏房，梁不很粗，屋脊也不算高，十幾人不很費事。董仁教媳婦在院中燒了紙，禱告了一遍，我們才舉的舉，拽的拽，哼嗨一陣把梁架上去，放正了，董仁親自爬上屋脊的山牆，拿竿子挑串爆竹，讓表哥點了，劈劈啪啪地放起來，把個村子震得山響，就連山穀也為之迴蕩。上完梁便鋪葦箔、上泥掛瓦，一上午就完活了。
晚飯之後，董仁和他的媳婦卻又吵起來，幾乎動手。她正端著大碗裏吃剩的土豆湯子往外走，董仁攆出去不知說了句什麽，就吵起來了。我們趕出去，他越發生氣似的，伸手照劃了一下，被我們扯住，拉進屋來。他的父親恰好來了，沉著臉問他怎麽迴事，他仍餘怒未消的說：“她把土豆做的那麽鹹！她把土豆做的那麽鹹！”他爹便罵了他幾句，讓他到外邊叫迴他媳婦來。我們見今晚聽不上他的父親講說曆史了，便知趣的迴來睡覺。
到了住處，表哥說：“明天沒有髒活了，上午完工，下午準備迴去，今晚我們去洗個澡吧！”因為天氣還暖和，水也不冷，我們便都願意。誰也沒說，但我們都知道去屋後的山澗的那個小水庫。我們從一條早已熟悉的小徑下到山澗在水庫邊脫了衣服，走到橫壩中間，都跳下水去。半輪上弦月正像處女一樣看著水麵，使這寧靜的山澗水庫有了幾許神秘之感。我們除自然而然地撩動出些水聲外，都沒有喧嘩。我沉浸在無限的詩意當中，柔軟、細滑的山間泉水包圍了我的軀體，把我渾身上下在城市裏沾染的邪穢之氣滌蕩殆盡了。我不由不感激這偏僻而靜謐的山村。
洗完了澡，在月光下晾幹了身子，穿上了衣服，尋路上來。表哥邊走邊狡黠地笑笑，問我們：“你們知道董哥和他媳婦為什麽打架嗎？”“嫌土豆做得鹹唄！”我們都說。表哥說：“我們把人家準備過冬的土豆全吃光了，沒有辦法，他媳婦就拚命地加鹽，每頓還是不夠，隻剩下湯子。明天我們就沒有土豆吃了。”我們都跟著嘿嘿一笑。
最後一天，中午的時候，董仁的偏房徹底完工，我們又幫他清理垃圾，打掃院子，到處板正了，才洗手吃飯。午飯果然沒有了土豆，代之的是還沒有長實心的白菜鑣的湯。董仁留我們次日走，一是晚上喝完工酒，為我們餞行，二是如果下午迴濟南，恐怕已沒有迴家的車。我們同意了。
下午，我們去爬了西邊被稱為瓦屋脊的大山，轉悠了半日，摘了些山棗吃。
晚上的完工酒都喝得很痛快，我也喝了幾杯。吃過飯，董仁拿出錢要付工錢，表哥說，我們在你這裏住了倆月了，在一起幹活，同甘共苦，你這點小活，工期又太短，我們都是幫忙的。執意不收。董大爺最後講了很多天來所講曆史的結尾，說鬼子雖被打走了，但在山裏留下了種子。我問：“什麽種子？”“人種。”董大爺隻言簡意約地吐出這兩個字。工友們都醉醺醺看著我笑起來。
次日醒來，卻見外邊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中山景另有一番韻味，但已沒時間細細觀賞了。董仁的媳婦還是給我們熬了粥，準備了醃野韭菜花，我們吃過了，在細雨裏離開了這個小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