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快餐店，我沒有再呆下去。
我沿著這條街一直往市裏走。我終於又發現了寫著招工的地方，是一個很大的飯店。我終於又被安排在這個飯店的廚房裏打雜。老板娘在二樓吩咐一個漂亮的小姐，讓她把我帶到廚房去。這位小姐眼睛亮亮，眉毛彎彎，身材高高，胸前鼓鼓，再加上皮膚白白，走起路來那紅色裙子如霞似火般搖曳，我努力想一個形容她的詞來，最後認為用“風姿綽約”比較合適。她領我下樓，樓梯鋪了大紅的地毯，她的腳踩上去聲音若有若無，我穿的布鞋，自然更沒有聲音。也都沒有說話。
一樓其實隻有個門口和樓梯，其它地方隔著，在另外一邊，可能是什麽別的場所。和迎賓小姐打過招唿，繼續沿著樓梯下去。原來下麵還有個大廳，廚房也在下麵。大廳的門口，也是廚房的門口，廚房對著樓梯，大廳在樓梯的右邊。這裏也有個吧台，這位小姐是這裏的領班，她領我到廚房，把我介紹給一位廚師，就不管了。
還不到上客的時候，因此到處很清淡，廚師一共四個，那位小姐介紹給我的這位應該叫廚長，他是個高個瘦子，另外一個老的，一個紅臉的，還有個比我年齡還小的小胖子，一看便知道是學徒的。他們並排蹲在那裏，啦著話，被我認為是廚長的廚師一一給我做了介紹，又交待了我該幹的活。廚師蹲著閑聊的地方是廚房的外間，放著從市場買迴來的菜，裏邊一間的東邊靠牆是大的案板，廚師把常做的菜切了些，放在家什裏盛著，以備炒時方便。西邊靠牆是一溜鋁塑鋼封得鋥亮的煤氣灶，約有十幾個，一個廚師可以同時炒不同的幾個菜，爐口外邊盡靠牆擺放著各種調味品，像皇帝眾多的嬪妃，等著挑選，多了才可以滿足他們旺盛的欲望。顧客是上帝，或許上帝同樣具有這種欲望的，有人便經常引用古人的一句話：“食，色，性也。”
到了上午十一點，廚房門口陸續有客人從樓梯上下來，喧嚷著進入大廳，各自落座。不一會兒，便有小姐紛紛遞來菜單，廚師接過菜單，向那小姐一伸下巴，舌頭同時咂一聲表示挑逗，但小姐已轉身去了。
在這裏跟在快餐店又有所不同了。在快餐店，我有時可以把菜端去直接放到顧客麵前的，但在這裏，統一有小姐到廚房來一樣一樣地端，不需要我再去跑堂。小姐們大都身輕如燕，嬌美如花，往來穿梭，簡直和仙女一般。最忙的陣子，我發現送我下樓的那位吧台的領班也來端菜了，她自然朝我一笑，那高挑的身材和甜美的容貌使蹲地擇菜的我不敢仰視。我隻管把木耳或者銀耳用開水燙了，再清洗了，放在一個大盤裏，到裏邊放在案上；把烏魚的頭掐掉，苦膽剜出來，放在一盆清水裏就可以了；把鯉魚的鱗去掉，鰾取出來；甲魚是不需要我做任何整治的，這要做甲魚湯，但也似乎並非把鮮活的甲魚放在鍋裏，而廚師們自有這方麵的技能，我隻見到一盆清淡如水的湯裏，伏著那隻早已變熟但仍栩栩如生的可愛的生靈，被仰人鼻息，眼明手快的小姐端去，做了肚大腸肥的先生――抑或也有娟娟女士的胃中之物。螃蟹和蝦也是整個整個地蒸或煮。忙完這些，那邊食客也大都酒足飯飽，喧嘩著，相擁著，成群結夥地踩著樓梯大紅的地毯走去。
我和廚師們打地鋪睡在樓上一間並不寬敞但很整潔的房間裏。飯店的工作習慣是晚上下班很晚，而早晨不必早起。
一天早晨。
“你們知道‘操妞’的‘操’字咋寫嗎？”說這話的是廚長。
“你結過婚你不知道麽？”另一個問他。他比廚長矮，臉色紅重，但遠沒有關公那種威儀，五官生硬醜陋得像機器的部件，可裝可拆，此時正在運轉，發出熱來。
“你他媽的！我說的是操妞，而不是操老婆！”廚長不愧是廚長。
“咳……你他媽的又不是不知道，一個操法！”
廚長會意地嘻嘻一笑，仿佛無限滿足。
“我說，”紅臉廚師進一步說：“你光說你操過幾個？”
廚長故弄玄虛起來：“我操的比你多，呆過的飯店，小姐我都操了！”
“盡吹，這裏的小姐你一個沒敢！”
“說操就操，你看我有沒有這個能耐！”
說著，廚長站起來，凜然矗立在了屋子中間。“你看這裏！我能不能？”一隻手指著隻穿了褲頭的下身襠部。果然裏邊那家夥把褲頭頂得奓起來，衝著紅臉廚師，如對勁敵。然後又直著身子轉了一圈，變換了不同的方向，作了自我炫耀。這使我想起昨歲在趙仙姑村見到的那一幕……
學廚的少年不知為何此時也鬧騰起來。見廚長這樣，也咋唿著：“我也行，看我的！”說著也隻穿著褲頭站起來，但尚未使別人看清他是否也具備了廚師那樣旺盛的生理功能，倒在他一旁的老廚師突然伸手把少年的褲頭拽了下來。少年猝不及防，羞得立即趴下了。
又鬧了一陣才正式穿衣起床。
中午的一撥客人散後，而晚上的客人進來之前，我們有段空閑。吃過飯，雖然尚一時無事，但絕不能出去。我可以刷盤碗，也可以及早收拾用量大的菜類。廚師們也把那種無聊的謔鬧延伸到了這裏。
老廚師有五十多歲，其貌也大智若愚，雖老但不老實。他不忙時便叼著煙卷，可以吐出不同狀態的煙霧。
這天，他吸著吸著，吐出一口煙後，忽然嘿地一樂，說：“有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在一個屋裏抽煙，都不說話，女的抽了一口煙，吐出一個圈兒，男的忙又吐了個柱兒，倆人就幹上了……”
廚長和紅臉廚師都若有所思地一笑，廚長說：“你這麽大年紀了，怎麽比我們年輕的還下三爛，誰和你在一起抽煙了？說！”
老廚師若無其事地幹笑下子，不言語了。
每當聽到這些汙言穢語，我都恨不得捂上耳朵，或者幹脆學那古代叫許由的去洗洗耳！我把雪雁裝在心裏，不容得半點塵垢侵入。不知過了多久，我已經很想念雪雁了。我想給她寄一封信，然而又不知道郵所在哪裏，也沒有時間出去，心裏一直著急。我想著她，疼著她，但我知道感情的萌芽，僅得到露珠的滋潤，它是很脆弱的，經不起風霜。如果她等不到我的消息，怪罪我，埋怨我，我該怎麽辦？大約是到這裏二十幾天的光景了，但我感覺比這還要漫長，因為日記在無聊和鬱悶中中斷了，記不清到此後究竟過了多少日子。這晚我磨磨蹭蹭等廚師們上樓後，一個人來到飯店門口，門朝東，門前是條南北方向的小街，那月光便從這街中間沒有樓房遮攔的地方流瀉下來，看著它，我如同珍惜大旱天的一捧泉水。我不敢到遠處走動，怕一會兒關門，隻好在大廈下的台墀上站著。
這月光此時在原野上，在臥龍岡上，在飲象河邊肯定還要好的多。我最癡迷於這樣的月色了，最醉情於在這樣的月色裏遊走了，然而此時不能。在家時有一次便和雪雁提起，能夠倆人靜靜地飽嚐這樣的月光多好啊，可是她沒有答應。她說，你經常來，有什麽事當麵說就是了，用的著非要出去到月光裏說麽。我本來拙嘴笨舌，被她一說，就找不出使她接受我的觀點的理由來了，但寧靜如水，輕柔似紗的月光沒有情侶的偎依共賞，實在是月光的不幸了。我知道詩人大都喜歡月光，但詩人筆下的月光又大都是淒涼的，因為詩人孤獨。
可能是在這樓下生活的時間長了，因此一出來，見了月光，不知被那澄明如洗的月華勾動了哪根神經，我竟按奈不住思緒飛騰，浮想聯翩，心猿意馬起來――雪雁她一個女孩子，怎麽會在晚上和男孩子出去呢？你說是在看月光，別人說你是在談戀愛呢！她不會和我去！但，如果我娶了她呢？每當有好的月光，我便攜了她的手，就和她走到月光裏去，看罷月亮，再看她烏發朦朧中的臉……
身後又是一陣門被推開的聲音。我扭頭看時，見是我認識的那位領班小姐，此時已換去紅色的裙子，上身穿一件白色襯衫，下身是條黑色的褲子，褲子上的紋格在並不明亮的燈光下閃著微微的光彩。換裝後的她，灑脫不俗，我是在看了她那細細的眼睛和彎彎的眉毛，還有兩頰令人生憐的酒窩後才認出她的。自從相見，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了？”她有點納悶地問。
“我在這裏玩一會兒，裏麵太悶了。你幹什麽去？”
“我去那邊買點東西，順便給爹媽打個電話。”
她便往右去了不遠處一家商店，我仍站在門外。很一會兒，她就迴來了，手裏拿著一瓶看上去很時髦的化妝品，一陣好聞的香氣隨她而來。
她性情開朗，偏此時不知怎麽心情又很好，見了麵仍笑容可掬地打趣：”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嗎？”我尚未說話，那位迎賓小姐拉著長音似乎筋疲力盡地說：“你們都進來吧，我關門！”說著打個哈欠。
我便和領班上樓來。她走在我的前麵，我很孤單。走到樓梯的中間拐角處，她迴過頭來友好地一笑。我問她：“你叫什麽名字啊？”
她假裝拿喬說：“我叫包蓉兒，你叫我包姐好了――我叫什麽名字？你來了這麽長時間了，連人都不認得！早就該問。”
包蓉兒包姐是個很好的女子。就在中午的客人散去了，我們吃過飯後，空閑的那段時間，我去她的吧台前，倚著吧台，和她聊了幾次。
她以大姐的身份，誇我老實，但將來要受媳婦的管，吃媳婦的氣。我就大膽地和她開一個玩笑：“要是包姐你嫁給我當媳婦，我也會受你的管吃你的氣嗎？”但說過自己先臉紅了。“哎，剛說你老實……你，竟打你包姐的主意了。我……”
我早已到了情的衝動的年齡，我知道我很傻，見不到雪雁，心裏難受，就來和她說笑，偷偷地看她幾眼，讓她那對甜美的酒窩給我未飲先醉的溫柔。我恨我也不由自主地向她的胸前瞟上一眼，刹地，隻那麽一瞬，就過去了，心卻一陣悸動，血湧如潮，臉紅不個止。我想，如果雪雁真的在我麵前的話，我決不敢瞟那一眼，那如犯罪般的一眼！包姐，誰讓她比我大又願我喊她姐呢？包姐既然是姐，是會包容那如犯罪的一眼的。
但自那次開過那樣的玩笑，我就沒和她開第二次那樣的玩笑，包姐嘛，畢竟是姐。
不知怎麽包姐她們的住處竟出現了老鼠。這晚，包姐匆匆跑來喊我過去。這時我們宿舍裏隻有我和老廚師及學廚師的那個小孩，廚長和紅臉廚師不知到哪裏去了，另一個去了廁所，因此宿舍的門沒有關。我忙到外麵，見包姐有些氣喘，我問：“包姐，什麽事？”她喘著氣說：“老……老鼠……我們那裏有個大老鼠，它不怕人，把我們……嚇壞了……就是不跑！”我說：“一個老鼠有什麽害怕的！”她又說：“那老鼠是黃毛的，大哎，它不出去，我們睡了它咬我們怎麽辦？你去看看吧！”我跟了她就走。她們的宿舍在裏邊的一間很大的房子裏，因為她們人多，所以必須要那麽大的房子。從走廊往裏走不遠，再往旁邊一拐，才到。每天都見她們從那邊來，衣服鮮豔，環佩琮然，但我從沒有過去，不但我沒有，就連廚長和紅臉廚師這樣輕佻的男子也是不去的，因為飯店裏紀律規定，廚師及其飯店的任何男人不得私自亂去，如違反紀律，被小姐們告發，便被開除。
她們的宿舍也敞著門，但裏邊也是地鋪，小姐們此時都麵朝裏，光著腳站在鋪上，就對麵的窗台上盯著。我一眼就看到了蜷到窗台上的碩鼠，它眼睛鼓得溜圓，大如一隻小兔，渾身肥得呈黃褐色，還發著油光，也不懼人，正與小姐們對峙著。我“噓”地一聲，同時試著做了一個轟它走的動作，誰知它見狀反而坐在那裏，抬起爪子，腦袋一歪，把一隻眼睛朝我，絲毫沒有走的意思。
我扭頭拿眼睛四下裏踅摸。一個小姐打破了僵寂說：“我們剛坐下來聊了會兒，誰提到了，昨晚買的一串葡萄還放在窗戶邊的那個櫥櫃裏，今晚該吃了，我過去伸手隨便往放葡萄的地方去摸，沒想到一個毛茸茸的家夥碰了我的手一下，欻一下竄出來，把我嚇得當時就趴到地上了，虧我的上半身跌在了被褥上。我們被嚇得一陣騷亂。看清是隻大老鼠時，不知怎麽它就蹦到窗台上去了，攆它不走，我們都很害怕。”另一個說：“老鼠精！老鼠精！普通老鼠哪有這麽大的？！”我說：“是寄生在倒剩菜的地方的，那裏營養豐厚，老鼠也就快成精了。”說著仍往四處踅摸。包姐過來說：“你找什麽？”我說：“你們這裏有沒有投老鼠的東西。我想用鞋子，你們有繩子沒有？”一個就說：“有！”忙翻開地鋪，在下麵取出一根紮啤酒的塑料帶子遞給我。我脫下了一隻鞋，把塑料帶子係住，說：“行了”，一手抓住帶子一頭，一手投了過去。我小時候練過投擲遊戲，係了帶子是怕鞋子連同老鼠都掉到窗外的樓下去。一般投擲很準的，但由於心情激動，投偏了一點，砸了老鼠屁股一下，這隻老鼠確實有些本事，雖被砸了個趔趄，但把鞋子擋了下來，奪路便走。小姐們厲聲尖叫，躲避不迭，那老鼠已從腳下倉皇逃出門去。我急忙赤腳追出來，走廊裏光很暗，見它繞過拐角，在走廊裏跑一陣子就不見了，我以為它從樓梯上下去了。樓梯離我們宿舍不遠，老廚師和他的徒弟正倚著門看。包姐追上來一手拿著我的鞋子，說：“多謝你了！”
我正穿鞋子，廚長和紅臉廚師便說著話上樓來了。“喲！蓉兒到我們門口幹什麽來了？”包蓉兒說：“你們從下麵來，沒看到剛跑到下麵去一隻老鼠嗎？”“沒有！”廚長說。“怎麽沒有，是我請小聃從我們宿舍裏趕出來的，好大的老鼠，剛剛下樓去了。”
廚長和紅臉廚師剛想湊上來和她調鬧，她轉身迴去了。
然而使我目不忍睹的事發生了。就是在下午那段閑空時間，一次，我們都吃過飯，我在廚房的裏間刷餐具，廚長正往盛調料的家什裏添加調料，而其他人都在外間像平時一樣閑聊。這時候一個瘦弱的小姐輕盈地走進來，眼睛四處瞅，看樣子是來拿東西；廚長這時候離她隻有兩步，當她拿了轉過身正要走，廚長卻出人意料地伸出了長長的手臂，老鷹捉小雞一樣，那隻手便握住了她那細嫩的胳膊，往後一拽，便把她弄得扭轉過身來。她驚恐地瞪著眼睛，來不及驚叫一聲，廚長那長著一字胡的嘴巴已堵住了她的小嘴。我看得真切，廚長猛地吻了兩下，又轉向她嘴唇兩邊其他部位，似舔似吮貪婪地嘬了兩口，那樣子，活像一個餓極的叫花子在啃一塊肥膩的豬肉膘子，白和滑都仿佛一樣，隻是她太瘦了，太嫩了，天鵝一樣，使他和叫花子啃豬肉似的動作極不吻合，個頭比高大的廚長要矮一頭的她被勒在懷裏，由不得掙紮。我正不知廚長是不是還做出對她淩虐的舉動來，卻見廚長匆匆親過幾下子，就一把把小姐推開，就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了。小姐驚懼中被他一推，差點跌倒，站穩後沒有停留，就如鬼魅附體般驚恐萬狀地走了。我習慣性地拿清潔球擦著盤子，偷眼看她，她在走出門口時，拿手拭了拭噙在眼眶裏的淚花……
紅臉廚師又在一個小姐送來撤下的午宴的盤子時，趁機也如法親了一次，親過之後；還迴味悠長地舔了下自己的嘴唇，那臉就更紅，還抽搐了兩下。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不知又過了幾天，廚長竟膽大包天地親了領班的包蓉兒包姐。時間是午宴尚沒有開始，包姐過來送菜單，送下便走。地點是廚房的門口，正好對著樓梯。廚長趕過來，把她喊住，上去便摟住了她。包姐清醒著，使勁掙脫開，”啪”地給了廚長一個耳光，便出去了，還如吞了蒼蠅般朝地上嘔著唾了一口……
我不知為什麽小姐們不和他拚，不去告訴老板娘，一任這樣下去，他們便會跐著鼻子上臉，有恃無恐了。
就在廚長欺負包姐的這天晚上，我單獨見到了包姐，在廁所外邊。廁所在走廊中段，一間類似倉庫的屋子，卻留了一個狹長的空間，進去，往左，又是一個狹小的空間，已被安上一個小門，裏邊便是一個台階一樣的台子，上麵嵌著一個搪瓷的便盆。這個廁所是男女通用的，隻要見小門關著，便是裏邊有人，另一人便隻有在外麵等一會兒。這個廁所我們去得很少。去的時候，往往也很不自然。偶爾小姐去，通常是兩人結了伴去。包蓉兒卻獨來獨往，因為領班的身份，使她說起話來做起事來很自信。我正鬱悶地站在宿舍門口。宿舍裏邊，廚師們的談話有時不堪入耳，這時候一陣腳步聲響，無意中去看，是包姐的身影去了廁所。隔了小會兒，我便走過去了。
我沿著這條街一直往市裏走。我終於又發現了寫著招工的地方，是一個很大的飯店。我終於又被安排在這個飯店的廚房裏打雜。老板娘在二樓吩咐一個漂亮的小姐，讓她把我帶到廚房去。這位小姐眼睛亮亮，眉毛彎彎，身材高高，胸前鼓鼓，再加上皮膚白白，走起路來那紅色裙子如霞似火般搖曳，我努力想一個形容她的詞來，最後認為用“風姿綽約”比較合適。她領我下樓，樓梯鋪了大紅的地毯，她的腳踩上去聲音若有若無，我穿的布鞋，自然更沒有聲音。也都沒有說話。
一樓其實隻有個門口和樓梯，其它地方隔著，在另外一邊，可能是什麽別的場所。和迎賓小姐打過招唿，繼續沿著樓梯下去。原來下麵還有個大廳，廚房也在下麵。大廳的門口，也是廚房的門口，廚房對著樓梯，大廳在樓梯的右邊。這裏也有個吧台，這位小姐是這裏的領班，她領我到廚房，把我介紹給一位廚師，就不管了。
還不到上客的時候，因此到處很清淡，廚師一共四個，那位小姐介紹給我的這位應該叫廚長，他是個高個瘦子，另外一個老的，一個紅臉的，還有個比我年齡還小的小胖子，一看便知道是學徒的。他們並排蹲在那裏，啦著話，被我認為是廚長的廚師一一給我做了介紹，又交待了我該幹的活。廚師蹲著閑聊的地方是廚房的外間，放著從市場買迴來的菜，裏邊一間的東邊靠牆是大的案板，廚師把常做的菜切了些，放在家什裏盛著，以備炒時方便。西邊靠牆是一溜鋁塑鋼封得鋥亮的煤氣灶，約有十幾個，一個廚師可以同時炒不同的幾個菜，爐口外邊盡靠牆擺放著各種調味品，像皇帝眾多的嬪妃，等著挑選，多了才可以滿足他們旺盛的欲望。顧客是上帝，或許上帝同樣具有這種欲望的，有人便經常引用古人的一句話：“食，色，性也。”
到了上午十一點，廚房門口陸續有客人從樓梯上下來，喧嚷著進入大廳，各自落座。不一會兒，便有小姐紛紛遞來菜單，廚師接過菜單，向那小姐一伸下巴，舌頭同時咂一聲表示挑逗，但小姐已轉身去了。
在這裏跟在快餐店又有所不同了。在快餐店，我有時可以把菜端去直接放到顧客麵前的，但在這裏，統一有小姐到廚房來一樣一樣地端，不需要我再去跑堂。小姐們大都身輕如燕，嬌美如花，往來穿梭，簡直和仙女一般。最忙的陣子，我發現送我下樓的那位吧台的領班也來端菜了，她自然朝我一笑，那高挑的身材和甜美的容貌使蹲地擇菜的我不敢仰視。我隻管把木耳或者銀耳用開水燙了，再清洗了，放在一個大盤裏，到裏邊放在案上；把烏魚的頭掐掉，苦膽剜出來，放在一盆清水裏就可以了；把鯉魚的鱗去掉，鰾取出來；甲魚是不需要我做任何整治的，這要做甲魚湯，但也似乎並非把鮮活的甲魚放在鍋裏，而廚師們自有這方麵的技能，我隻見到一盆清淡如水的湯裏，伏著那隻早已變熟但仍栩栩如生的可愛的生靈，被仰人鼻息，眼明手快的小姐端去，做了肚大腸肥的先生――抑或也有娟娟女士的胃中之物。螃蟹和蝦也是整個整個地蒸或煮。忙完這些，那邊食客也大都酒足飯飽，喧嘩著，相擁著，成群結夥地踩著樓梯大紅的地毯走去。
我和廚師們打地鋪睡在樓上一間並不寬敞但很整潔的房間裏。飯店的工作習慣是晚上下班很晚，而早晨不必早起。
一天早晨。
“你們知道‘操妞’的‘操’字咋寫嗎？”說這話的是廚長。
“你結過婚你不知道麽？”另一個問他。他比廚長矮，臉色紅重，但遠沒有關公那種威儀，五官生硬醜陋得像機器的部件，可裝可拆，此時正在運轉，發出熱來。
“你他媽的！我說的是操妞，而不是操老婆！”廚長不愧是廚長。
“咳……你他媽的又不是不知道，一個操法！”
廚長會意地嘻嘻一笑，仿佛無限滿足。
“我說，”紅臉廚師進一步說：“你光說你操過幾個？”
廚長故弄玄虛起來：“我操的比你多，呆過的飯店，小姐我都操了！”
“盡吹，這裏的小姐你一個沒敢！”
“說操就操，你看我有沒有這個能耐！”
說著，廚長站起來，凜然矗立在了屋子中間。“你看這裏！我能不能？”一隻手指著隻穿了褲頭的下身襠部。果然裏邊那家夥把褲頭頂得奓起來，衝著紅臉廚師，如對勁敵。然後又直著身子轉了一圈，變換了不同的方向，作了自我炫耀。這使我想起昨歲在趙仙姑村見到的那一幕……
學廚的少年不知為何此時也鬧騰起來。見廚長這樣，也咋唿著：“我也行，看我的！”說著也隻穿著褲頭站起來，但尚未使別人看清他是否也具備了廚師那樣旺盛的生理功能，倒在他一旁的老廚師突然伸手把少年的褲頭拽了下來。少年猝不及防，羞得立即趴下了。
又鬧了一陣才正式穿衣起床。
中午的一撥客人散後，而晚上的客人進來之前，我們有段空閑。吃過飯，雖然尚一時無事，但絕不能出去。我可以刷盤碗，也可以及早收拾用量大的菜類。廚師們也把那種無聊的謔鬧延伸到了這裏。
老廚師有五十多歲，其貌也大智若愚，雖老但不老實。他不忙時便叼著煙卷，可以吐出不同狀態的煙霧。
這天，他吸著吸著，吐出一口煙後，忽然嘿地一樂，說：“有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在一個屋裏抽煙，都不說話，女的抽了一口煙，吐出一個圈兒，男的忙又吐了個柱兒，倆人就幹上了……”
廚長和紅臉廚師都若有所思地一笑，廚長說：“你這麽大年紀了，怎麽比我們年輕的還下三爛，誰和你在一起抽煙了？說！”
老廚師若無其事地幹笑下子，不言語了。
每當聽到這些汙言穢語，我都恨不得捂上耳朵，或者幹脆學那古代叫許由的去洗洗耳！我把雪雁裝在心裏，不容得半點塵垢侵入。不知過了多久，我已經很想念雪雁了。我想給她寄一封信，然而又不知道郵所在哪裏，也沒有時間出去，心裏一直著急。我想著她，疼著她，但我知道感情的萌芽，僅得到露珠的滋潤，它是很脆弱的，經不起風霜。如果她等不到我的消息，怪罪我，埋怨我，我該怎麽辦？大約是到這裏二十幾天的光景了，但我感覺比這還要漫長，因為日記在無聊和鬱悶中中斷了，記不清到此後究竟過了多少日子。這晚我磨磨蹭蹭等廚師們上樓後，一個人來到飯店門口，門朝東，門前是條南北方向的小街，那月光便從這街中間沒有樓房遮攔的地方流瀉下來，看著它，我如同珍惜大旱天的一捧泉水。我不敢到遠處走動，怕一會兒關門，隻好在大廈下的台墀上站著。
這月光此時在原野上，在臥龍岡上，在飲象河邊肯定還要好的多。我最癡迷於這樣的月色了，最醉情於在這樣的月色裏遊走了，然而此時不能。在家時有一次便和雪雁提起，能夠倆人靜靜地飽嚐這樣的月光多好啊，可是她沒有答應。她說，你經常來，有什麽事當麵說就是了，用的著非要出去到月光裏說麽。我本來拙嘴笨舌，被她一說，就找不出使她接受我的觀點的理由來了，但寧靜如水，輕柔似紗的月光沒有情侶的偎依共賞，實在是月光的不幸了。我知道詩人大都喜歡月光，但詩人筆下的月光又大都是淒涼的，因為詩人孤獨。
可能是在這樓下生活的時間長了，因此一出來，見了月光，不知被那澄明如洗的月華勾動了哪根神經，我竟按奈不住思緒飛騰，浮想聯翩，心猿意馬起來――雪雁她一個女孩子，怎麽會在晚上和男孩子出去呢？你說是在看月光，別人說你是在談戀愛呢！她不會和我去！但，如果我娶了她呢？每當有好的月光，我便攜了她的手，就和她走到月光裏去，看罷月亮，再看她烏發朦朧中的臉……
身後又是一陣門被推開的聲音。我扭頭看時，見是我認識的那位領班小姐，此時已換去紅色的裙子，上身穿一件白色襯衫，下身是條黑色的褲子，褲子上的紋格在並不明亮的燈光下閃著微微的光彩。換裝後的她，灑脫不俗，我是在看了她那細細的眼睛和彎彎的眉毛，還有兩頰令人生憐的酒窩後才認出她的。自從相見，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了？”她有點納悶地問。
“我在這裏玩一會兒，裏麵太悶了。你幹什麽去？”
“我去那邊買點東西，順便給爹媽打個電話。”
她便往右去了不遠處一家商店，我仍站在門外。很一會兒，她就迴來了，手裏拿著一瓶看上去很時髦的化妝品，一陣好聞的香氣隨她而來。
她性情開朗，偏此時不知怎麽心情又很好，見了麵仍笑容可掬地打趣：”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嗎？”我尚未說話，那位迎賓小姐拉著長音似乎筋疲力盡地說：“你們都進來吧，我關門！”說著打個哈欠。
我便和領班上樓來。她走在我的前麵，我很孤單。走到樓梯的中間拐角處，她迴過頭來友好地一笑。我問她：“你叫什麽名字啊？”
她假裝拿喬說：“我叫包蓉兒，你叫我包姐好了――我叫什麽名字？你來了這麽長時間了，連人都不認得！早就該問。”
包蓉兒包姐是個很好的女子。就在中午的客人散去了，我們吃過飯後，空閑的那段時間，我去她的吧台前，倚著吧台，和她聊了幾次。
她以大姐的身份，誇我老實，但將來要受媳婦的管，吃媳婦的氣。我就大膽地和她開一個玩笑：“要是包姐你嫁給我當媳婦，我也會受你的管吃你的氣嗎？”但說過自己先臉紅了。“哎，剛說你老實……你，竟打你包姐的主意了。我……”
我早已到了情的衝動的年齡，我知道我很傻，見不到雪雁，心裏難受，就來和她說笑，偷偷地看她幾眼，讓她那對甜美的酒窩給我未飲先醉的溫柔。我恨我也不由自主地向她的胸前瞟上一眼，刹地，隻那麽一瞬，就過去了，心卻一陣悸動，血湧如潮，臉紅不個止。我想，如果雪雁真的在我麵前的話，我決不敢瞟那一眼，那如犯罪般的一眼！包姐，誰讓她比我大又願我喊她姐呢？包姐既然是姐，是會包容那如犯罪的一眼的。
但自那次開過那樣的玩笑，我就沒和她開第二次那樣的玩笑，包姐嘛，畢竟是姐。
不知怎麽包姐她們的住處竟出現了老鼠。這晚，包姐匆匆跑來喊我過去。這時我們宿舍裏隻有我和老廚師及學廚師的那個小孩，廚長和紅臉廚師不知到哪裏去了，另一個去了廁所，因此宿舍的門沒有關。我忙到外麵，見包姐有些氣喘，我問：“包姐，什麽事？”她喘著氣說：“老……老鼠……我們那裏有個大老鼠，它不怕人，把我們……嚇壞了……就是不跑！”我說：“一個老鼠有什麽害怕的！”她又說：“那老鼠是黃毛的，大哎，它不出去，我們睡了它咬我們怎麽辦？你去看看吧！”我跟了她就走。她們的宿舍在裏邊的一間很大的房子裏，因為她們人多，所以必須要那麽大的房子。從走廊往裏走不遠，再往旁邊一拐，才到。每天都見她們從那邊來，衣服鮮豔，環佩琮然，但我從沒有過去，不但我沒有，就連廚長和紅臉廚師這樣輕佻的男子也是不去的，因為飯店裏紀律規定，廚師及其飯店的任何男人不得私自亂去，如違反紀律，被小姐們告發，便被開除。
她們的宿舍也敞著門，但裏邊也是地鋪，小姐們此時都麵朝裏，光著腳站在鋪上，就對麵的窗台上盯著。我一眼就看到了蜷到窗台上的碩鼠，它眼睛鼓得溜圓，大如一隻小兔，渾身肥得呈黃褐色，還發著油光，也不懼人，正與小姐們對峙著。我“噓”地一聲，同時試著做了一個轟它走的動作，誰知它見狀反而坐在那裏，抬起爪子，腦袋一歪，把一隻眼睛朝我，絲毫沒有走的意思。
我扭頭拿眼睛四下裏踅摸。一個小姐打破了僵寂說：“我們剛坐下來聊了會兒，誰提到了，昨晚買的一串葡萄還放在窗戶邊的那個櫥櫃裏，今晚該吃了，我過去伸手隨便往放葡萄的地方去摸，沒想到一個毛茸茸的家夥碰了我的手一下，欻一下竄出來，把我嚇得當時就趴到地上了，虧我的上半身跌在了被褥上。我們被嚇得一陣騷亂。看清是隻大老鼠時，不知怎麽它就蹦到窗台上去了，攆它不走，我們都很害怕。”另一個說：“老鼠精！老鼠精！普通老鼠哪有這麽大的？！”我說：“是寄生在倒剩菜的地方的，那裏營養豐厚，老鼠也就快成精了。”說著仍往四處踅摸。包姐過來說：“你找什麽？”我說：“你們這裏有沒有投老鼠的東西。我想用鞋子，你們有繩子沒有？”一個就說：“有！”忙翻開地鋪，在下麵取出一根紮啤酒的塑料帶子遞給我。我脫下了一隻鞋，把塑料帶子係住，說：“行了”，一手抓住帶子一頭，一手投了過去。我小時候練過投擲遊戲，係了帶子是怕鞋子連同老鼠都掉到窗外的樓下去。一般投擲很準的，但由於心情激動，投偏了一點，砸了老鼠屁股一下，這隻老鼠確實有些本事，雖被砸了個趔趄，但把鞋子擋了下來，奪路便走。小姐們厲聲尖叫，躲避不迭，那老鼠已從腳下倉皇逃出門去。我急忙赤腳追出來，走廊裏光很暗，見它繞過拐角，在走廊裏跑一陣子就不見了，我以為它從樓梯上下去了。樓梯離我們宿舍不遠，老廚師和他的徒弟正倚著門看。包姐追上來一手拿著我的鞋子，說：“多謝你了！”
我正穿鞋子，廚長和紅臉廚師便說著話上樓來了。“喲！蓉兒到我們門口幹什麽來了？”包蓉兒說：“你們從下麵來，沒看到剛跑到下麵去一隻老鼠嗎？”“沒有！”廚長說。“怎麽沒有，是我請小聃從我們宿舍裏趕出來的，好大的老鼠，剛剛下樓去了。”
廚長和紅臉廚師剛想湊上來和她調鬧，她轉身迴去了。
然而使我目不忍睹的事發生了。就是在下午那段閑空時間，一次，我們都吃過飯，我在廚房的裏間刷餐具，廚長正往盛調料的家什裏添加調料，而其他人都在外間像平時一樣閑聊。這時候一個瘦弱的小姐輕盈地走進來，眼睛四處瞅，看樣子是來拿東西；廚長這時候離她隻有兩步，當她拿了轉過身正要走，廚長卻出人意料地伸出了長長的手臂，老鷹捉小雞一樣，那隻手便握住了她那細嫩的胳膊，往後一拽，便把她弄得扭轉過身來。她驚恐地瞪著眼睛，來不及驚叫一聲，廚長那長著一字胡的嘴巴已堵住了她的小嘴。我看得真切，廚長猛地吻了兩下，又轉向她嘴唇兩邊其他部位，似舔似吮貪婪地嘬了兩口，那樣子，活像一個餓極的叫花子在啃一塊肥膩的豬肉膘子，白和滑都仿佛一樣，隻是她太瘦了，太嫩了，天鵝一樣，使他和叫花子啃豬肉似的動作極不吻合，個頭比高大的廚長要矮一頭的她被勒在懷裏，由不得掙紮。我正不知廚長是不是還做出對她淩虐的舉動來，卻見廚長匆匆親過幾下子，就一把把小姐推開，就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了。小姐驚懼中被他一推，差點跌倒，站穩後沒有停留，就如鬼魅附體般驚恐萬狀地走了。我習慣性地拿清潔球擦著盤子，偷眼看她，她在走出門口時，拿手拭了拭噙在眼眶裏的淚花……
紅臉廚師又在一個小姐送來撤下的午宴的盤子時，趁機也如法親了一次，親過之後；還迴味悠長地舔了下自己的嘴唇，那臉就更紅，還抽搐了兩下。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不知又過了幾天，廚長竟膽大包天地親了領班的包蓉兒包姐。時間是午宴尚沒有開始，包姐過來送菜單，送下便走。地點是廚房的門口，正好對著樓梯。廚長趕過來，把她喊住，上去便摟住了她。包姐清醒著，使勁掙脫開，”啪”地給了廚長一個耳光，便出去了，還如吞了蒼蠅般朝地上嘔著唾了一口……
我不知為什麽小姐們不和他拚，不去告訴老板娘，一任這樣下去，他們便會跐著鼻子上臉，有恃無恐了。
就在廚長欺負包姐的這天晚上，我單獨見到了包姐，在廁所外邊。廁所在走廊中段，一間類似倉庫的屋子，卻留了一個狹長的空間，進去，往左，又是一個狹小的空間，已被安上一個小門，裏邊便是一個台階一樣的台子，上麵嵌著一個搪瓷的便盆。這個廁所是男女通用的，隻要見小門關著，便是裏邊有人，另一人便隻有在外麵等一會兒。這個廁所我們去得很少。去的時候，往往也很不自然。偶爾小姐去，通常是兩人結了伴去。包蓉兒卻獨來獨往，因為領班的身份，使她說起話來做起事來很自信。我正鬱悶地站在宿舍門口。宿舍裏邊，廚師們的談話有時不堪入耳，這時候一陣腳步聲響，無意中去看，是包姐的身影去了廁所。隔了小會兒，我便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