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這天晚上，縣城放了一晚焰火 。
第二天，表哥來問我去不去濟南打工。我當然願意，父親也願我出去闖蕩一下，便定下了。問什麽時候動身，表哥說，待要走，三六九，十九那天。
這兩天裏，我又找過一次雪雁，十九這天清晨，父親送我們上了車。
當我們下了公交車，背著沉重的行李走街穿道，在一排排樓房下麵最終走向一座清秀的小山時，我的心一陣激動。山陰下裏有一所小院，我不知表哥是怎麽和這所小院產生聯係的，但我知道，我會喜歡這個地方。山上有亭廊幽徑，從石階上去，即是亭子，往西，沿著長廊走到一條徑上，便下山了；往南也是下山的路，但下麵是個廠區，我們從西邊上下山，過了幾棟居民樓，便是一條橫的市場，也有個報攤，一個小書店和一個郵所。第二天沒有幹活，我便獨自到郵所寄了一封家書，另有一封情書。
情書自然是寫給雪雁的。當然，我不會傻到一開始就用“喜歡”“愛你”之類的詞，我在極力避免。憑我寫詩的水平，稍換一種方式，任感情鋪陳開來，少年羞怯的初戀，純潔落到紙上，便成了珠圓玉潤、楊柳輕風的散文詩。不過，我也沒有把信寫成謎語，如果她看了窺不見我的心跡，那我還是個傻子！關鍵是恰到好處。幾天後收到她的迴信，沒想到信寫得比我還有水平，如果真的我是寫詩鍛煉出來的藝術功底的話，現在，我則懷疑她畫油畫也會增進情書的語言表達能力，油畫講求色彩的明暗對比效果，她寫情書就掌握了語言的深淺虛實有度，並且毫無匠意。似乎我們深刻地懂得含蓄之為大美，因此我的情感如浩瀚之川，但用語言表述卻小橋流水，在她迴應起來毫不遜色！我致她：“妹妹的純潔，是我一生的醫苦良藥，無論有天大的痛苦，隻要一見你，就會淡然冰釋。好久以來，青梅竹馬，相聚很歡。如果在你也這樣認為，並且不感到傻乎乎的我有一點反感的話，我願永遠這樣。得一知己，其他如功名富貴者，就都如浮雲了。其實在別人看來，也是覺得我們的美好的，我想蜂兒之所以甘為花媒，那是它認為兩朵花的可愛。”她致我：“綜你信上所說，我們算是兩小無猜的朋友了，我感到高興。你把我誇了一番，我又很惶恐不安。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太普通不過了，就像你寫詩，我畫畫，這都是我們個人的愛好，或者叫理解、擁抱生活的一種方式，別人的方式可能比我們更為複雜和寬廣，我們沒有理由以此自我崇拜。因此我們又算做普通朋友。喜怒哀樂是一個人內心世界的具體體現，雖也受到外界的幹擾而有所改變，但我不相信一個人會改變為另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朋友的真心相交才是最快樂的，不單是你。你說蜂兒是花媒，我說不是。難道美麗的花兒，是需要蜂兒做媒的嗎？花兒開得很好！”我不說破的她偏也不說破，這樣，飛鴻往來，一個春天頗為有趣。
寫信，而且還要寫詩，但對我這種需求來說，條件無寧太簡陋了，十來個人住在一間狹小的屋子裏，既擁擠，又沒有次序，顯得窩囊、肮髒。除了用竹片、木板支起的”大床”占據了裏邊整整一半的空間之外，屋門兩邊又各有一張小床，這樣，一間屋子，如果我們上了床，剩下的空間就隻能放鞋子了。如果我們都坐到床沿說話，一旦有兩個人說僵了，一伸腿，便可踢到對方。小院隻有很短一截院牆，隻把磚的平麵朝兩邊，側麵朝上，排了兩溜而已，根本沒砌，但也不需要砌，因為這裏既不是住家，也不是單位，隻掛了個牌子，說是什麽“高新技術開發公司xx爐窯修建處”，我們沒聽說過修爐窯，看來是爐窯不知什麽年月早修好了，這裏也便沒有搬走，繼續承攬別的活，表哥便是這樣來的。這截院牆和幾棵樹上都纏滿了不知什麽藤蔓，卻早幹了。走向成弧形的小山把我們居住的地方攔擋遮蔽起來，因此雖然門外既是一個露天舞場，但隻要進了小院，就仿佛另一個悠閑恬逸的世界了。幾十米高的小山根部往裏深陷，便使它有了一種撲向我們的姿態，下邊也便形成一個寬敞陰涼、似洞而非的崖穴，但裏麵早堆滿了廢棄的腳手架、盒子板、破了的攪灰機等物。太陽跑到山上，午時剛好照到我們門口。聽到山上有人喁喁而語時，抬頭望去，便見談情說愛的男女或從東頭那個亭子而來，或方欲去。院裏有個頂棚，裏麵堆些樹皮、下腳料，曾有木匠在此做過什麽東西，地上散著潮濕發黴的鋸末。我恰瞥見那堆下腳料裏有個用釘子釘成的小板凳，便極珍惜地把它搬到門口，到了晚上，便把它抱到床上，墊著稿紙，在上邊寫字。後來我給雪雁寫：“給你寫的信，都是具有不尋常的曆史意義的，因為這是我在極狹小擁擠的宿舍裏，坐在床上，伏著身子，在一張小板凳上寫的……”雪雁就迴信稱：“沒想到九十年代的今天，外出打工像你，還在這麽艱苦的環境裏，如果不是‘包身工’，那麽請你珍惜這段經曆，品味這種生活，因為這畢竟也是文學的沃土啊！”
整整三天，不知怎麽，沒有活幹。我們一日三餐，吃得都是泰安燒餅。和表哥給我們買燒餅迴來的，是個曆城彩石鄉人，他和表哥是朋友，我便明白了表哥能夠帶人來此包活的原因。我們吃過燒餅，抹抹嘴，想想無事，百無聊賴，便到市場上瞎轉，瞧瞧這，瞧瞧那，誰也舍不得花錢。賣東西的見我們全是些民工，兜售上幾句，我們更不做聲，轉身便走，賣東西的往往嘴一撇，露出鄙夷的神情。在市場的拐角處，一間極不起眼的小鐵屋，被我們發現就是做我們吃的那種燒餅的地方，小鐵屋上果然用紅漆寫著“泰安燒餅”四字。問表哥，燒餅是從這裏買的嗎？他說是，又說別處還有一家。我們都被泰安燒餅陶醉了幾頓，此時口裏還有這種燒餅的皮瓤油酥酥鹹滋滋的感覺，便都停下來觀看。這不過是個夫妻小店，女的穿著紅毛衣，身材結實，麵皮挺黑，但很滋潤，不知是天生使然，還是油膩的緣故。她站在門外的案子前，守著案上笸籮裏的燒餅，見我們笑笑，也不喊賣。但這時有一個身材清瘦，穿著得體的女郞從不遠處報攤上買了份《齊都晚報》，又到這裏，遞給她一枚三角硬幣，她便用手夾子夾了兩個燒餅放進透明的方便兜裏，那女郎提著走了。屋裏男的正打開烤箱的封門，欠身拿夾子伸手進去取出幾個燒餅，放在空笸籮裏，那動作，使我想起小時候跪在雞窩前，伸手進去，幫奶奶去拾雞蛋的情景。
從賣燒餅的這裏往南，路邊就是個書攤。我在書攤旁蹲了半天，發現有顧城的一本詩集和他的小說《英兒》，便掏錢把兩本書同時買下，破了一夥民工兩天連續都沒花錢的記錄。
在我住的小院東邊，還有一間小屋，第三天的中午，表哥便搬了過去，他的那位彩石的朋友原也住在那裏的。之後，他便和表哥不知去了什麽地方。工友們下午便都窩在屋裏打牌。我到小山上轉了半天，夕陽沒於城區那片繁華的盡頭時，才迴到屋裏。工友們牌也不打了，都一言不發地坐著。我明白表哥此時不迴來，他們正不知晚飯——其實也就是燒餅該咋吃呢！
正沒有主意時，外麵便有腳步踩在潮濕鋸末上的腳步聲來了。表哥和他的朋友一進門就高興地說：“我們明天開始幹活了！”
我們的活其實很簡單，就是去一片宿舍樓維修廁所。我們當晚和表哥一起吃飯時聽到這一消息，都有點泄氣。但表哥和他的朋友一本正經，說經過再三努力，我們總算把工程拿下來了。我們就有點感激了。
我們趕去修廁所的這片宿舍樓，在五頂茂嶺山的東北麓，上了樓，表哥和他的朋友徑直領我們去了男洗手間，一下子進去這麽多鄉下人，裏麵有蹲坑的人疑神疑鬼，慌忙完了事，提上褲子，邊往外走邊紮腰帶，臨到門口，才迴過頭問是幹啥的，迴答說修廁所的，那人才豁然開朗般，說：“修得好”，便去了。裏邊被分割開的牆壁上，劃滿了悠久的古代文明和嶄新的現代文明，詩歌、謎語、名言，什麽都有，且雅俗共賞，形式像一份永不顯舊的報紙，文字加漫畫，圖文並茂，毫無枯燥之味，來此地的匆匆過客們，水平高的，看了順便發表一二，隻具有閱讀水平的，也不用花錢，在暢快淋漓的排泄之餘，有幸喜讀廁所文化經典，亦不虛度。工友們看罷，不用言傳，便都會意，嘴上嘿嘿地笑。表哥看完，告訴該怎麽幹怎麽幹，便插手幹活。工友們自打過年後，都沒幹活，渾身的勁沒處發泄，閑得難受，都掄起大錘，事先商量好了一樣，大幹起來，用大錘砸了，再用小錘鏨子，聲音不絕於耳。
隻一上午，我們便沒有了開始那種牛勁。中午迴來，都嚷著餓，但若每人再僅吃兩個饒餅，肯定無濟於事了。表哥便和他的朋友董哥商量，從我們中間找個人做飯。最後選中了我，原因是我年齡最小，往後做飯總可以早迴來半小時，以顯照顧。
兩天後，舊的廁所被砸個幹淨，形成的垃圾也都弄到樓下，以備來車運走。這樣，新的廁所便可施工了。此時，我們便分出技工和壯工來，我是壯工，被安排到樓下和沙子灰。這時，不知從哪裏又來了一位須發半白戴著眼鏡的老者，令人吃驚的是，他的腰彎得和身子形成一個直角，走路時臉腆著才能看路，說話卻是一口南方口音。老者是位技術員，表哥喊他”翟師傅”。從談話中得知，他是江蘇人，大學畢業分配濟南在二鋼幹了一輩子技術員，退休後又被我們所在的爐窯修建處的工程師聘請來監工的。
翟師傅幾乎每天早晨到我們住的小院東邊，和那位呂工打個招唿，然後和我們一起去工地。那天我們下了山，又見他彎著腰走來，前後擺動的兩臂和幾乎前俯欲平的身子相配，像是一條船劃起了雙槳。到我們麵前，他不無感慨地說：“我年輕的時候不知在這山上來迴翻了多少次，現在老了，對這山從也不感興趣！”一個工友問他：“你這身子是怎麽彎的？”他毫不掩飾地說：“文革期間，我被劃成右派，來二鋼改造。那時二鋼的職工，都是右派來此改造的，是我們把二鋼建起來的。那時我體質差，但也必須扛水泥，拉地排車，都是力氣活，這腰就被壓彎了。後來平反，但腰卻平不了反了。”那工友又問：“真得不能站直嗎？”他又說：“站直當然也可以，不過已經很不習慣。”說著，努力把腰抻直，胸也挺直，但傾刻便複又恢複到直角狀態。我借機問他：“你那時經常啥事翻這座小山呢？”“學習改造。”他說：“那時幾乎天天晚上開會，改造我們的思想，我們都被命令跑步來，從山上下來，到今天露天舞場那裏，幹部們點了瓦斯燈，會就一開幾個小時，開完會，我們還得摸黑從山上迴去。那時候這山是具有象征意義的，有爬山精神，才有建設二鋼的決心！”我問：“這山叫什麽名字？”他才又說：“叫龜山。那時候四下裏沒有今天的樓房，從遠處看，這座小山就像個趴著的小烏龜。後來樓建多了，這山便不起眼了。”
是的，地圖上沒有這座山的標記和名字，它的客觀存在，被現代都市給掩埋了。但在我的心上卻無法將它省略。
當這片宿舍區的廁所即將竣工時，我們最後要修的，是女職工宿舍樓的廁所。頭一天，表哥便讓我去在門上帖張紙條，寫著“明日維修廁所，特此告知。”我們去後，表哥便從水管旁邊綽起一把笤帚，拿把兒“砰砰砰”敲了三下，裏邊沒有動靜，又敲了三下，還沒有動靜，剛要開門進去，門卻一下開了，表哥一愣，往後退一步，一個神色慌張的中年婦女也不說話，從表哥身邊奪路而去。
廁所很快修好，當技工們正為光滑的水泥地麵進行最後一次軋光，我們壯工打掃所剩的垃圾時，翟師傅領來一個肥白大胖的老頭，董仁也跟在後麵。老頭身子筆挺，穿著樸素，雖然滿麵紅光，但頭發全白了。他一進廁所門口，一雙犀利的眼睛別的不看，專看新修的廁所。表哥連忙站起來喊：“啊……顧工來了，我們正在仔仔細細地幹，馬上就要竣工了。”我們知道是總工程師來了，都立住看。他聽完表哥的話，微微點頭，仍目不轉睛地看完，雞蛋裏挑不出骨頭，才轉身問翟師傅：“別處也這樣嗎？領我去看看。”說完便走，連表哥也跟了去。我們幹完活便都坐在外麵等，過了抽支煙的工夫，表哥迴來，喜形於色地說：“我們幹的活顧工很滿意，驗住工了！”
不遠處的茂嶺山也泛起了淡淡的綠色。
這時候我們來濟南已過了一個多月的光景了。天似乎已經很暖和，我們早都扒了毛衣毛褲。修完廁所，我們的活是挖這些宿舍樓下院子裏的下水道。
我們拿撬棍把下水道上麵蓋著的水泥板一塊塊地撬起，掀到一邊，下麵，一條陰暗肮髒的下水道便顯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了。
當我們幹這些活時，翟師傅即蹲在旁邊看著。其實，挖下水道本不需要他盯在旁邊監工的，因為尚未聽說過挖下水道會遇到技術性難題。
下水道裏麵沉澱著厚厚一層汙物，顏色漆黑，而且還有許多形狀像蚯蚓但顏色卻很嫩很鮮的蟲，白裏透著紅，正附粘在那黑色的汙物上，有的似乎要爬動，有的兩條糾纏著……我不知道這種蟲是否該稱蛔蟲，但一陣惡心，極力把視線避到別處。工友們早都鋤一鍁出來，丟到一邊，我也鋤了一鍁出來。整個院裏一陣惡味撲鼻，熏得翟師傅往後挪了兩步。工友們都互相無可奈何地苦笑著。
突然，一位工友在丟下一鍁汙物時，詭秘地笑著大喊：“哎！洋茄子，洋茄子！”眾人都隨著喊聲去看，見他丟下的那鍁汙物上有個膠質的透明物，約有一拃長，比拇指粗，一頭是不透氣的圓柱形狀，一頭是略大的敞口，卻有一個卷上去的粗邊。怕我們看不清楚，這位工友用鍁頭一角輕輕把它往外一剔，就從一條蛔蟲的纏繞中轉移到了地麵上，接著其他工友也有弄上來這東西的。但我知道，所謂洋茄子，其實不過是兒童所玩的一種帶口哨的氣球在我們一帶鄉間的俗稱，這種氣球，因吹足了氣，形狀像茄子而得名。但眼前這從下水道裏挖出的東西分明不是所謂的洋茄子！工友們看罷，都隻默笑而已。
翟師傅早已看到了，大聲說：“什麽‘洋茄子’！那是避孕套！”
除我之外，工友們嘩地一聲都笑了。
我不明白，既然是避孕套，為什麽會在下水道裏。
第一個挖出這種避孕套的工友笑嘻嘻地對翟師傅說：“你年紀這麽大了，這種事知道的比我們還多。”
翟師傅不好意思地笑笑，但不知是受到這樣的奉承故意賣弄，還是此時感覺不發泄這種感慨不快似的，就不緊不慢，有板有眼地啦起他所知道的所謂“這種事”的內容來。
他說：“原來，封建時代的女人們都比較封閉，大門不出，二門不入的，那些名門閨秀的小姐們到了懷春的年齡，一旦受了誘惑怎麽辦呢？她們所呆的大都市便有賣這種性工具的，樣子和男人的東西一模一樣，卻是銅的，她們買迴家藏在櫃裏，晚上拿出來頂個男人使喚……到了解放前，日本鬼子帶過來一種軟膠做的來，後麵是個水葫蘆，用時裏麵灌滿了水……”
那工友說：“你錯了，避孕套是男人用的。”別人都停了活，聽他們講說。
他又說：“不錯的。過去那年代女人都受到禮教的約束，一般不敢亂來的，頂多也就買那樣的性工具玩玩罷了。哪像現在的女人，多風流啊，有那種心思，早去找男人了！所以現在的男人就用上這避孕套了。”
表哥這時嘿嘿地勸阻他：“你別說這些了！你一說，別人連活都不幹了，咱們這下水道還挖不挖！”避孕套的話題才算煞住。
一場春雨瀟瀟地下了一夜。我穿好衣服到了外麵，見座在灶上的鍋裏灌了半下子水，灶裏的灰都一片齁濕。頂棚是用石綿瓦做頂搭建的，那石綿瓦的頂子早已是風吹日曬朽化了的，此時到處叭叭地滴水，隻是沒有房簷處滴得有節奏罷了。柴禾都淋在雨裏，粥是熬不成了。我迴屋說了，工友們都哼一聲，又昏昏地睡了。我睡的是靠外點的門左的小床，此時我從兜裏取出一個本子，檢點我到濟南後所寫的詩歌。那晚去市場閑逛，發現昏黃的路燈下，那個書攤還沒有收攤，我便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擺著的書都蒙了一層灰塵，我䁖；了陣子，被一本封麵赫然印著《孔孚山水》的書給勾住了眼睛。孔孚的大名早就聽說了，知其人，不讀其詩可乎？買了書邊看邊往迴走，無法不為漢語語言一經生動組合後的藝術偉力而懾服得五體投地！工友們睡前似乎也看書，不知哪個從書攤買迴的一本封麵是個下身隻穿著短褲和上身隻戴乳罩的風流女人的大書，風流女人的旁邊有內容提要，無非“豔遇”、“情殺”、“桃色陷阱”之類，大概就是所謂的“地攤文學”吧，因此我的書也沒有工友借去看。我奇怪那個書攤，所售的書五花八門，高雅的，低俗的，混在一處，如一鍋“亂燉”，而也竟有如我者，專撿了那《英兒》、《顧城新詩自選集》去咀嚼，那“豔遇”、“情殺”、“桃色陷阱”之類，也各得其所，任人品啖，小書攤竟像一個哈哈鏡，照出了這個古怪的世界。我便悟出，萬物並存於世，看似雜然相處，一律承受陽光，一律唿吸空氣，但細看起來，萬物，不，即使同類物種，也是各異的，混而未淆，都保留著自己的本質。這也是魯談遷所說的“類分而名立”思想的注腳吧。有了這種想法，我便更加死心塌地寫詩了，苦和累都無所謂，沒處發表，默默無聞也由它去，我隻管以詩句來凝聚我對生活的激情，來袒露我的思想和心跡，因為我知道我的骨子裏是詩人。就說門前這座小小的龜山吧，別人都隻把它當做一座小山，而我爬上去，就感覺它是我胯下的一匹馬。也是在一個傍晚，我迴來做熟飯，剛坐下看了幾行書，工友們便下班迴來吃飯了，吃完飯，我把鍋刷了，仍蹲在地上，便沿那陡峭的石磴爬上山去，站在那亭中舉目四眺。太陽剛不由自主地落去，偌大的省城的上空還留有半天殘霞。啊，一顆星星出來了，像是在遙遠的天堂對我的召喚！春風唿唿地吹拂，不知從哪裏還裹來溫黁的花香，我的衣角被它吹得聯翩起舞，我的鼻孔被它灌得如聞蘭麝之氣般酥醉沉沉……我感覺我騎著這匹馬縱橫飛奔起來，一路坦蕩邇迤，我也一路或嘯或歌，又豪放地吟出一首又一首流光四射的詩來；我到了一座寫有”詩國”的城門下，下了馬，就有那些峨冠博帶的國卿簇擁了我，徑直前行，進了一個宮門，來到一座大殿前，我便踏著雕有祥龍的漢白玉石階，一步步，一步步走上去，在那把銜金綴玉的交椅上坐下，戴上了詩的王冠……
既言誌，又抒情，並含有憂鬱孤獨色彩的詩篇，已寫了滿滿一本子，積沙成塔，自己看來都激動萬分，我想，不久的將來我一定出版一本詩集。
雨還下個綿綿不止。表哥推門進來，看了看正在睡著的工友，喊：“還吃不吃飯，睡到什麽時候了？”有個睜了睜眼，說：“反正今天不能幹活了。”我說：“柴禾沒幹的了，鍋裏半鍋雨水。”表哥說：“飯不吃，撲克打不打？”一聽說打撲克，都紛紛睜開眼起來了。說打就打，把被子一卷，都紛紛上了大床，表哥居首，圍了一圈兒。
打著打著，有個就動了邪念，迴頭說我：“你怎麽老是寫詩，這麽長時間了，也沒聽說你寫什麽天下流傳的好詩。還弄這屁玩意幹啥！”我問：“什麽樣的是天下流傳的？”他就提到了那廁所文化經典，說：“人家寫的多生動，哪裏的廁所裏都寫著，有幾個男人不知道？！”我問：“什麽詩？”他說：“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抽動，其樂無窮。”說完陪別人嘿嘿笑了兩聲。我不明白。表哥瞪了他一眼，他一吐舌頭，紅著臉去摸牌了。
天氣愈來愈暖，廠區內的廁所該修的修了，下水道也都挖了，我們便像遊擊隊一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生怕活會突然中斷，我們一夥人都怏怏地迴家。
表哥喜出望外地和我們說話，已是第二次了，這天他說：“終於顧工給了我們一個長久點的活，明天我們搬過去幹！”都問：“去哪裏？”表哥說：“桃花峪。”
第二天，表哥來問我去不去濟南打工。我當然願意，父親也願我出去闖蕩一下，便定下了。問什麽時候動身，表哥說，待要走，三六九，十九那天。
這兩天裏，我又找過一次雪雁，十九這天清晨，父親送我們上了車。
當我們下了公交車，背著沉重的行李走街穿道，在一排排樓房下麵最終走向一座清秀的小山時，我的心一陣激動。山陰下裏有一所小院，我不知表哥是怎麽和這所小院產生聯係的，但我知道，我會喜歡這個地方。山上有亭廊幽徑，從石階上去，即是亭子，往西，沿著長廊走到一條徑上，便下山了；往南也是下山的路，但下麵是個廠區，我們從西邊上下山，過了幾棟居民樓，便是一條橫的市場，也有個報攤，一個小書店和一個郵所。第二天沒有幹活，我便獨自到郵所寄了一封家書，另有一封情書。
情書自然是寫給雪雁的。當然，我不會傻到一開始就用“喜歡”“愛你”之類的詞，我在極力避免。憑我寫詩的水平，稍換一種方式，任感情鋪陳開來，少年羞怯的初戀，純潔落到紙上，便成了珠圓玉潤、楊柳輕風的散文詩。不過，我也沒有把信寫成謎語，如果她看了窺不見我的心跡，那我還是個傻子！關鍵是恰到好處。幾天後收到她的迴信，沒想到信寫得比我還有水平，如果真的我是寫詩鍛煉出來的藝術功底的話，現在，我則懷疑她畫油畫也會增進情書的語言表達能力，油畫講求色彩的明暗對比效果，她寫情書就掌握了語言的深淺虛實有度，並且毫無匠意。似乎我們深刻地懂得含蓄之為大美，因此我的情感如浩瀚之川，但用語言表述卻小橋流水，在她迴應起來毫不遜色！我致她：“妹妹的純潔，是我一生的醫苦良藥，無論有天大的痛苦，隻要一見你，就會淡然冰釋。好久以來，青梅竹馬，相聚很歡。如果在你也這樣認為，並且不感到傻乎乎的我有一點反感的話，我願永遠這樣。得一知己，其他如功名富貴者，就都如浮雲了。其實在別人看來，也是覺得我們的美好的，我想蜂兒之所以甘為花媒，那是它認為兩朵花的可愛。”她致我：“綜你信上所說，我們算是兩小無猜的朋友了，我感到高興。你把我誇了一番，我又很惶恐不安。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太普通不過了，就像你寫詩，我畫畫，這都是我們個人的愛好，或者叫理解、擁抱生活的一種方式，別人的方式可能比我們更為複雜和寬廣，我們沒有理由以此自我崇拜。因此我們又算做普通朋友。喜怒哀樂是一個人內心世界的具體體現，雖也受到外界的幹擾而有所改變，但我不相信一個人會改變為另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朋友的真心相交才是最快樂的，不單是你。你說蜂兒是花媒，我說不是。難道美麗的花兒，是需要蜂兒做媒的嗎？花兒開得很好！”我不說破的她偏也不說破，這樣，飛鴻往來，一個春天頗為有趣。
寫信，而且還要寫詩，但對我這種需求來說，條件無寧太簡陋了，十來個人住在一間狹小的屋子裏，既擁擠，又沒有次序，顯得窩囊、肮髒。除了用竹片、木板支起的”大床”占據了裏邊整整一半的空間之外，屋門兩邊又各有一張小床，這樣，一間屋子，如果我們上了床，剩下的空間就隻能放鞋子了。如果我們都坐到床沿說話，一旦有兩個人說僵了，一伸腿，便可踢到對方。小院隻有很短一截院牆，隻把磚的平麵朝兩邊，側麵朝上，排了兩溜而已，根本沒砌，但也不需要砌，因為這裏既不是住家，也不是單位，隻掛了個牌子，說是什麽“高新技術開發公司xx爐窯修建處”，我們沒聽說過修爐窯，看來是爐窯不知什麽年月早修好了，這裏也便沒有搬走，繼續承攬別的活，表哥便是這樣來的。這截院牆和幾棵樹上都纏滿了不知什麽藤蔓，卻早幹了。走向成弧形的小山把我們居住的地方攔擋遮蔽起來，因此雖然門外既是一個露天舞場，但隻要進了小院，就仿佛另一個悠閑恬逸的世界了。幾十米高的小山根部往裏深陷，便使它有了一種撲向我們的姿態，下邊也便形成一個寬敞陰涼、似洞而非的崖穴，但裏麵早堆滿了廢棄的腳手架、盒子板、破了的攪灰機等物。太陽跑到山上，午時剛好照到我們門口。聽到山上有人喁喁而語時，抬頭望去，便見談情說愛的男女或從東頭那個亭子而來，或方欲去。院裏有個頂棚，裏麵堆些樹皮、下腳料，曾有木匠在此做過什麽東西，地上散著潮濕發黴的鋸末。我恰瞥見那堆下腳料裏有個用釘子釘成的小板凳，便極珍惜地把它搬到門口，到了晚上，便把它抱到床上，墊著稿紙，在上邊寫字。後來我給雪雁寫：“給你寫的信，都是具有不尋常的曆史意義的，因為這是我在極狹小擁擠的宿舍裏，坐在床上，伏著身子，在一張小板凳上寫的……”雪雁就迴信稱：“沒想到九十年代的今天，外出打工像你，還在這麽艱苦的環境裏，如果不是‘包身工’，那麽請你珍惜這段經曆，品味這種生活，因為這畢竟也是文學的沃土啊！”
整整三天，不知怎麽，沒有活幹。我們一日三餐，吃得都是泰安燒餅。和表哥給我們買燒餅迴來的，是個曆城彩石鄉人，他和表哥是朋友，我便明白了表哥能夠帶人來此包活的原因。我們吃過燒餅，抹抹嘴，想想無事，百無聊賴，便到市場上瞎轉，瞧瞧這，瞧瞧那，誰也舍不得花錢。賣東西的見我們全是些民工，兜售上幾句，我們更不做聲，轉身便走，賣東西的往往嘴一撇，露出鄙夷的神情。在市場的拐角處，一間極不起眼的小鐵屋，被我們發現就是做我們吃的那種燒餅的地方，小鐵屋上果然用紅漆寫著“泰安燒餅”四字。問表哥，燒餅是從這裏買的嗎？他說是，又說別處還有一家。我們都被泰安燒餅陶醉了幾頓，此時口裏還有這種燒餅的皮瓤油酥酥鹹滋滋的感覺，便都停下來觀看。這不過是個夫妻小店，女的穿著紅毛衣，身材結實，麵皮挺黑，但很滋潤，不知是天生使然，還是油膩的緣故。她站在門外的案子前，守著案上笸籮裏的燒餅，見我們笑笑，也不喊賣。但這時有一個身材清瘦，穿著得體的女郞從不遠處報攤上買了份《齊都晚報》，又到這裏，遞給她一枚三角硬幣，她便用手夾子夾了兩個燒餅放進透明的方便兜裏，那女郎提著走了。屋裏男的正打開烤箱的封門，欠身拿夾子伸手進去取出幾個燒餅，放在空笸籮裏，那動作，使我想起小時候跪在雞窩前，伸手進去，幫奶奶去拾雞蛋的情景。
從賣燒餅的這裏往南，路邊就是個書攤。我在書攤旁蹲了半天，發現有顧城的一本詩集和他的小說《英兒》，便掏錢把兩本書同時買下，破了一夥民工兩天連續都沒花錢的記錄。
在我住的小院東邊，還有一間小屋，第三天的中午，表哥便搬了過去，他的那位彩石的朋友原也住在那裏的。之後，他便和表哥不知去了什麽地方。工友們下午便都窩在屋裏打牌。我到小山上轉了半天，夕陽沒於城區那片繁華的盡頭時，才迴到屋裏。工友們牌也不打了，都一言不發地坐著。我明白表哥此時不迴來，他們正不知晚飯——其實也就是燒餅該咋吃呢！
正沒有主意時，外麵便有腳步踩在潮濕鋸末上的腳步聲來了。表哥和他的朋友一進門就高興地說：“我們明天開始幹活了！”
我們的活其實很簡單，就是去一片宿舍樓維修廁所。我們當晚和表哥一起吃飯時聽到這一消息，都有點泄氣。但表哥和他的朋友一本正經，說經過再三努力，我們總算把工程拿下來了。我們就有點感激了。
我們趕去修廁所的這片宿舍樓，在五頂茂嶺山的東北麓，上了樓，表哥和他的朋友徑直領我們去了男洗手間，一下子進去這麽多鄉下人，裏麵有蹲坑的人疑神疑鬼，慌忙完了事，提上褲子，邊往外走邊紮腰帶，臨到門口，才迴過頭問是幹啥的，迴答說修廁所的，那人才豁然開朗般，說：“修得好”，便去了。裏邊被分割開的牆壁上，劃滿了悠久的古代文明和嶄新的現代文明，詩歌、謎語、名言，什麽都有，且雅俗共賞，形式像一份永不顯舊的報紙，文字加漫畫，圖文並茂，毫無枯燥之味，來此地的匆匆過客們，水平高的，看了順便發表一二，隻具有閱讀水平的，也不用花錢，在暢快淋漓的排泄之餘，有幸喜讀廁所文化經典，亦不虛度。工友們看罷，不用言傳，便都會意，嘴上嘿嘿地笑。表哥看完，告訴該怎麽幹怎麽幹，便插手幹活。工友們自打過年後，都沒幹活，渾身的勁沒處發泄，閑得難受，都掄起大錘，事先商量好了一樣，大幹起來，用大錘砸了，再用小錘鏨子，聲音不絕於耳。
隻一上午，我們便沒有了開始那種牛勁。中午迴來，都嚷著餓，但若每人再僅吃兩個饒餅，肯定無濟於事了。表哥便和他的朋友董哥商量，從我們中間找個人做飯。最後選中了我，原因是我年齡最小，往後做飯總可以早迴來半小時，以顯照顧。
兩天後，舊的廁所被砸個幹淨，形成的垃圾也都弄到樓下，以備來車運走。這樣，新的廁所便可施工了。此時，我們便分出技工和壯工來，我是壯工，被安排到樓下和沙子灰。這時，不知從哪裏又來了一位須發半白戴著眼鏡的老者，令人吃驚的是，他的腰彎得和身子形成一個直角，走路時臉腆著才能看路，說話卻是一口南方口音。老者是位技術員，表哥喊他”翟師傅”。從談話中得知，他是江蘇人，大學畢業分配濟南在二鋼幹了一輩子技術員，退休後又被我們所在的爐窯修建處的工程師聘請來監工的。
翟師傅幾乎每天早晨到我們住的小院東邊，和那位呂工打個招唿，然後和我們一起去工地。那天我們下了山，又見他彎著腰走來，前後擺動的兩臂和幾乎前俯欲平的身子相配，像是一條船劃起了雙槳。到我們麵前，他不無感慨地說：“我年輕的時候不知在這山上來迴翻了多少次，現在老了，對這山從也不感興趣！”一個工友問他：“你這身子是怎麽彎的？”他毫不掩飾地說：“文革期間，我被劃成右派，來二鋼改造。那時二鋼的職工，都是右派來此改造的，是我們把二鋼建起來的。那時我體質差，但也必須扛水泥，拉地排車，都是力氣活，這腰就被壓彎了。後來平反，但腰卻平不了反了。”那工友又問：“真得不能站直嗎？”他又說：“站直當然也可以，不過已經很不習慣。”說著，努力把腰抻直，胸也挺直，但傾刻便複又恢複到直角狀態。我借機問他：“你那時經常啥事翻這座小山呢？”“學習改造。”他說：“那時幾乎天天晚上開會，改造我們的思想，我們都被命令跑步來，從山上下來，到今天露天舞場那裏，幹部們點了瓦斯燈，會就一開幾個小時，開完會，我們還得摸黑從山上迴去。那時候這山是具有象征意義的，有爬山精神，才有建設二鋼的決心！”我問：“這山叫什麽名字？”他才又說：“叫龜山。那時候四下裏沒有今天的樓房，從遠處看，這座小山就像個趴著的小烏龜。後來樓建多了，這山便不起眼了。”
是的，地圖上沒有這座山的標記和名字，它的客觀存在，被現代都市給掩埋了。但在我的心上卻無法將它省略。
當這片宿舍區的廁所即將竣工時，我們最後要修的，是女職工宿舍樓的廁所。頭一天，表哥便讓我去在門上帖張紙條，寫著“明日維修廁所，特此告知。”我們去後，表哥便從水管旁邊綽起一把笤帚，拿把兒“砰砰砰”敲了三下，裏邊沒有動靜，又敲了三下，還沒有動靜，剛要開門進去，門卻一下開了，表哥一愣，往後退一步，一個神色慌張的中年婦女也不說話，從表哥身邊奪路而去。
廁所很快修好，當技工們正為光滑的水泥地麵進行最後一次軋光，我們壯工打掃所剩的垃圾時，翟師傅領來一個肥白大胖的老頭，董仁也跟在後麵。老頭身子筆挺，穿著樸素，雖然滿麵紅光，但頭發全白了。他一進廁所門口，一雙犀利的眼睛別的不看，專看新修的廁所。表哥連忙站起來喊：“啊……顧工來了，我們正在仔仔細細地幹，馬上就要竣工了。”我們知道是總工程師來了，都立住看。他聽完表哥的話，微微點頭，仍目不轉睛地看完，雞蛋裏挑不出骨頭，才轉身問翟師傅：“別處也這樣嗎？領我去看看。”說完便走，連表哥也跟了去。我們幹完活便都坐在外麵等，過了抽支煙的工夫，表哥迴來，喜形於色地說：“我們幹的活顧工很滿意，驗住工了！”
不遠處的茂嶺山也泛起了淡淡的綠色。
這時候我們來濟南已過了一個多月的光景了。天似乎已經很暖和，我們早都扒了毛衣毛褲。修完廁所，我們的活是挖這些宿舍樓下院子裏的下水道。
我們拿撬棍把下水道上麵蓋著的水泥板一塊塊地撬起，掀到一邊，下麵，一條陰暗肮髒的下水道便顯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了。
當我們幹這些活時，翟師傅即蹲在旁邊看著。其實，挖下水道本不需要他盯在旁邊監工的，因為尚未聽說過挖下水道會遇到技術性難題。
下水道裏麵沉澱著厚厚一層汙物，顏色漆黑，而且還有許多形狀像蚯蚓但顏色卻很嫩很鮮的蟲，白裏透著紅，正附粘在那黑色的汙物上，有的似乎要爬動，有的兩條糾纏著……我不知道這種蟲是否該稱蛔蟲，但一陣惡心，極力把視線避到別處。工友們早都鋤一鍁出來，丟到一邊，我也鋤了一鍁出來。整個院裏一陣惡味撲鼻，熏得翟師傅往後挪了兩步。工友們都互相無可奈何地苦笑著。
突然，一位工友在丟下一鍁汙物時，詭秘地笑著大喊：“哎！洋茄子，洋茄子！”眾人都隨著喊聲去看，見他丟下的那鍁汙物上有個膠質的透明物，約有一拃長，比拇指粗，一頭是不透氣的圓柱形狀，一頭是略大的敞口，卻有一個卷上去的粗邊。怕我們看不清楚，這位工友用鍁頭一角輕輕把它往外一剔，就從一條蛔蟲的纏繞中轉移到了地麵上，接著其他工友也有弄上來這東西的。但我知道，所謂洋茄子，其實不過是兒童所玩的一種帶口哨的氣球在我們一帶鄉間的俗稱，這種氣球，因吹足了氣，形狀像茄子而得名。但眼前這從下水道裏挖出的東西分明不是所謂的洋茄子！工友們看罷，都隻默笑而已。
翟師傅早已看到了，大聲說：“什麽‘洋茄子’！那是避孕套！”
除我之外，工友們嘩地一聲都笑了。
我不明白，既然是避孕套，為什麽會在下水道裏。
第一個挖出這種避孕套的工友笑嘻嘻地對翟師傅說：“你年紀這麽大了，這種事知道的比我們還多。”
翟師傅不好意思地笑笑，但不知是受到這樣的奉承故意賣弄，還是此時感覺不發泄這種感慨不快似的，就不緊不慢，有板有眼地啦起他所知道的所謂“這種事”的內容來。
他說：“原來，封建時代的女人們都比較封閉，大門不出，二門不入的，那些名門閨秀的小姐們到了懷春的年齡，一旦受了誘惑怎麽辦呢？她們所呆的大都市便有賣這種性工具的，樣子和男人的東西一模一樣，卻是銅的，她們買迴家藏在櫃裏，晚上拿出來頂個男人使喚……到了解放前，日本鬼子帶過來一種軟膠做的來，後麵是個水葫蘆，用時裏麵灌滿了水……”
那工友說：“你錯了，避孕套是男人用的。”別人都停了活，聽他們講說。
他又說：“不錯的。過去那年代女人都受到禮教的約束，一般不敢亂來的，頂多也就買那樣的性工具玩玩罷了。哪像現在的女人，多風流啊，有那種心思，早去找男人了！所以現在的男人就用上這避孕套了。”
表哥這時嘿嘿地勸阻他：“你別說這些了！你一說，別人連活都不幹了，咱們這下水道還挖不挖！”避孕套的話題才算煞住。
一場春雨瀟瀟地下了一夜。我穿好衣服到了外麵，見座在灶上的鍋裏灌了半下子水，灶裏的灰都一片齁濕。頂棚是用石綿瓦做頂搭建的，那石綿瓦的頂子早已是風吹日曬朽化了的，此時到處叭叭地滴水，隻是沒有房簷處滴得有節奏罷了。柴禾都淋在雨裏，粥是熬不成了。我迴屋說了，工友們都哼一聲，又昏昏地睡了。我睡的是靠外點的門左的小床，此時我從兜裏取出一個本子，檢點我到濟南後所寫的詩歌。那晚去市場閑逛，發現昏黃的路燈下，那個書攤還沒有收攤，我便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擺著的書都蒙了一層灰塵，我䁖；了陣子，被一本封麵赫然印著《孔孚山水》的書給勾住了眼睛。孔孚的大名早就聽說了，知其人，不讀其詩可乎？買了書邊看邊往迴走，無法不為漢語語言一經生動組合後的藝術偉力而懾服得五體投地！工友們睡前似乎也看書，不知哪個從書攤買迴的一本封麵是個下身隻穿著短褲和上身隻戴乳罩的風流女人的大書，風流女人的旁邊有內容提要，無非“豔遇”、“情殺”、“桃色陷阱”之類，大概就是所謂的“地攤文學”吧，因此我的書也沒有工友借去看。我奇怪那個書攤，所售的書五花八門，高雅的，低俗的，混在一處，如一鍋“亂燉”，而也竟有如我者，專撿了那《英兒》、《顧城新詩自選集》去咀嚼，那“豔遇”、“情殺”、“桃色陷阱”之類，也各得其所，任人品啖，小書攤竟像一個哈哈鏡，照出了這個古怪的世界。我便悟出，萬物並存於世，看似雜然相處，一律承受陽光，一律唿吸空氣，但細看起來，萬物，不，即使同類物種，也是各異的，混而未淆，都保留著自己的本質。這也是魯談遷所說的“類分而名立”思想的注腳吧。有了這種想法，我便更加死心塌地寫詩了，苦和累都無所謂，沒處發表，默默無聞也由它去，我隻管以詩句來凝聚我對生活的激情，來袒露我的思想和心跡，因為我知道我的骨子裏是詩人。就說門前這座小小的龜山吧，別人都隻把它當做一座小山，而我爬上去，就感覺它是我胯下的一匹馬。也是在一個傍晚，我迴來做熟飯，剛坐下看了幾行書，工友們便下班迴來吃飯了，吃完飯，我把鍋刷了，仍蹲在地上，便沿那陡峭的石磴爬上山去，站在那亭中舉目四眺。太陽剛不由自主地落去，偌大的省城的上空還留有半天殘霞。啊，一顆星星出來了，像是在遙遠的天堂對我的召喚！春風唿唿地吹拂，不知從哪裏還裹來溫黁的花香，我的衣角被它吹得聯翩起舞，我的鼻孔被它灌得如聞蘭麝之氣般酥醉沉沉……我感覺我騎著這匹馬縱橫飛奔起來，一路坦蕩邇迤，我也一路或嘯或歌，又豪放地吟出一首又一首流光四射的詩來；我到了一座寫有”詩國”的城門下，下了馬，就有那些峨冠博帶的國卿簇擁了我，徑直前行，進了一個宮門，來到一座大殿前，我便踏著雕有祥龍的漢白玉石階，一步步，一步步走上去，在那把銜金綴玉的交椅上坐下，戴上了詩的王冠……
既言誌，又抒情，並含有憂鬱孤獨色彩的詩篇，已寫了滿滿一本子，積沙成塔，自己看來都激動萬分，我想，不久的將來我一定出版一本詩集。
雨還下個綿綿不止。表哥推門進來，看了看正在睡著的工友，喊：“還吃不吃飯，睡到什麽時候了？”有個睜了睜眼，說：“反正今天不能幹活了。”我說：“柴禾沒幹的了，鍋裏半鍋雨水。”表哥說：“飯不吃，撲克打不打？”一聽說打撲克，都紛紛睜開眼起來了。說打就打，把被子一卷，都紛紛上了大床，表哥居首，圍了一圈兒。
打著打著，有個就動了邪念，迴頭說我：“你怎麽老是寫詩，這麽長時間了，也沒聽說你寫什麽天下流傳的好詩。還弄這屁玩意幹啥！”我問：“什麽樣的是天下流傳的？”他就提到了那廁所文化經典，說：“人家寫的多生動，哪裏的廁所裏都寫著，有幾個男人不知道？！”我問：“什麽詩？”他說：“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抽動，其樂無窮。”說完陪別人嘿嘿笑了兩聲。我不明白。表哥瞪了他一眼，他一吐舌頭，紅著臉去摸牌了。
天氣愈來愈暖，廠區內的廁所該修的修了，下水道也都挖了，我們便像遊擊隊一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生怕活會突然中斷，我們一夥人都怏怏地迴家。
表哥喜出望外地和我們說話，已是第二次了，這天他說：“終於顧工給了我們一個長久點的活，明天我們搬過去幹！”都問：“去哪裏？”表哥說：“桃花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