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風煙野兔藏,

    象河日暮鎖斜陽。

    青襟白酒人何在,

    碧樹丹花影自香。

    血沃荒丘誰忍寫,

    淚凝野果我先嚐。

    萋萋一片閑愁地,

    誰把臥龍譽此岡。

    這是我在探知了臥龍岡的一點來龍去脈後,寫成的一首詩。當然,我爺爺,“鐵算盤”,還有守墓人善寶林對其中的某些事情的關鍵所說不一,各執其詞,但理由也很簡單,不過是三人觀念不一,互相排斥,對曆史都抱有不同的態度。

    不管怎樣,那段曆史畢竟客觀地存在過。

    臥龍岡的菠菜名噪新麥,已是明朝末葉了。這時臥龍岡有本家莊丁約三百人,加上其他姓氏的莊丁,全村統共五百人左右。祖上有家訓,寧可喂耕牛,不可出王侯,也便不叫子孫讀那聖賢之書,學那八股之文,都無意進身。但那積攢了一點錢的,為了保家護院,也為了人丁興旺,不受欺侮,不知啥時候起,竟漸漸的好起拳腳功夫來。偏偏就在崇禎年間,善氏子孫在第八世上,出了一位異人,叫善史雲。他十五六歲時上掃帚屯集賣菜,被三五小迴迴欺侮,搶了菜去,迴家後遭到父親責罵,因而和父母慪氣,毅然出走,此後音信杳無,他的父母看獨生兒子一去不歸,遂後悔不迭,漸到以淚洗麵,落得疾病纏身,而憂思不絕,三五年間,便相繼死掉了。村人也沒想在第十個年頭上, 善史雲竟神話般的又迴到莊裏。見雙親俱亡,使他悲痛欲絕,哀哭之聲聞於四鄰八舍。鄉鄰趕來勸慰,他也不甚理睬。哭罷,掃除蕭敗的庭院,擦洗居室內舊物,算是獨自一人撐起門戶。此後,他每集去掃帚屯轉悠。一日,又幾個迴迴蓄意滋事,強詞奪理,要攆走幾個豬肉案子,屠戶曉得這夥迴迴無賴的厲害,不敢和他們理論,隻是緊攥割肉刀,手卻打著哆嗦。一迴迴怪叫一聲:“小子不老實想殺人不成!”竄上去奪下刀摔在地上,把屠戶揪過來一頓亂揍。其他屠戶麵麵相覷,敢怒不敢言而已。善史雲聽人紛紛說迴迴欺侮漢民,便尋過來,喝一聲:“善爺來教訓你!”伸手拽過打人的迴迴,不由分說,一拳出去,迴迴被擊出老遠,腦袋砰一聲碰在路對麵一輛停著的大車的車轅上,倒地後白眼直翻。眾迴迴見狀,一齊撲向善史雲,不想被他不知用什麽拳腳,刹那間把幾個迴迴揍得鼻歪眼斜,抱頭鼠竄。村人始知他十年在外,原來學了真功夫迴來。

    這幫迴迴家住胡河道。胡河道係新麥唯一的迴民村,在城西五公裏處,屬打虎集鄉,全村共三千多人。迴民向來齊心,對外往往滾莊出動,漢民或被踐踏,或以財禮講和。一死數傷,成為胡河道迴民的恥辱,本來充盈流淌著驍蠻、勇猛、從無馴服之氣的血液一舉沸騰,如河決堤。一時以鼓為號,糾集全村凡有武力者八百餘人,誓報此仇。早打聽得仇人是臥龍岡一離家十年方歸的孤兒,在外學了功夫。便給臥龍岡村長下了戰書,令其接信後交出善史雲,否則次日八百迴迴血洗臥龍岡。村長看竟慌作一團,來找善史雲。誰知他看完笑著說:“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次日辰時,一支由胡河道出發,手持刀槍棍棒的隊伍進入岡子西的坡道,氣赳赳地朝岡子而來。由於坡道低於岡子,穿越而過,坡道兩邊便形成類似斷崖的地形。為首的迴迴遠遠就見坡道一邊的崖頭上躺著一個人,頭朝崖邊,一腿屈曲,另一腿蹺於其上,卻手持書卷,在那裏看書。那人聽得他們近了,把書摞到一邊,蹺在另隻腿上的腳也拿下,像另隻那樣也屈曲著地,雙腳用力,將身子騰在空中,翻了幾翻,落到土崖間的坡道裏,麵朝迴迴,挺胸凜然。為首的迴迴一愣,嚷一聲:“我們去逮善史雲來報仇,你速滾開!”善史雲朗聲答:“實不相瞞,大爺恭候多時了!”迴迴欻一聲止住了腳步。

    為首的幾個迴迴不敢怠慢,使個眼色,掣家夥舉過頭頂,望善史雲歹狠有加地衝衝而來,善史雲一時有性命之虞。就見他好個身手,雖手無寸鐵,卻臨危不懼,處變不驚,隻提起雙掌,沉穩地往外一掠,哪知就有幾股絕力從他手上拋出,隔著四五步遠,便把迴迴手中高舉的家夥頂了迴來,也就不偏不斜給迴迴們的腦門上了一課。那持棒的,額頭平添了一個紫包,而持刀的,眉宇間和鼻梁上早被刀背磕出血來。他們一聲慘叫,捂頭蹲在地上,亂吼著:“都上!都給我上!”後邊隊伍都紛紛舉起家夥,一片怒吼,有十幾個迴迴早又竄到最前邊。哪知善史雲把掌收迴,卻往眼前地上一推,被車輾得鐵硬的沙土突地暴起,迴迴們還不及反應,早有一片恣肆的濁流向他們襲來。他們竟有些不堪一擊,挨個倒地,雙手揉眼,口裏嗷嗷慘叫——原來,他們眼裏嵌進了沙土,頭發上,身上,都落了一層。他們邊叫邊痛楚地來迴滾動,太陽照著,他們身上的沙土內還閃著一星一星微小的亮光。後邊那些迴迴駭得倒退了幾步,一片騷亂,隨後是聲息絕無。但倒地的一幫仍在嚎叫。

    善史雲把胡河道的迴迴震住了,他也從此名聲大振,臥龍岡人把善史雲的退敵功夫諞的更加神奇,尤其在說到善史雲仰在岡子崖頭看書的那一節,沒有更加狀其神武無雙的詞兒,就把他比喻成龍了。便有人不遠數十裏,數百裏慕名來訪,善史雲更是樂意結交豪傑,又在岡子附近修了一套拳房,與守墓一家的房舍相連,整日裏教授起徒弟來。

    善史雲很快婚配。但一連生了幾個千金,最後卻沒有兒子。

    這時趕上了天下大亂。

    他的姑娘長成後,大都嫁給他的徒弟,也不過是附近村裏守本分的小夥子,因為要學點拳腳防盜賊才來學武的。到了順治年間,其他姐妹都已下嫁,且有了孩子,隻有小女眼氣頗高,不肯出嫁。而這時的善史雲,已是胡子花白的老英雄了。距他獨身退迴迴已過了三十年。

    爺爺在說這段故事時說,善史雲不知拜的什麽師,他練就的拳腳既有形意拳的意,又有螳螂拳的形,動作起來卻又不顯淩厲,而深得太極拳之柔和,實在不知是什麽拳。守墓人善寶林卻說,善史雲的確了的,卻不是憑的真本事。他出去是入了道的,道上有人給他撐腰,他又學了套歪門邪術,所以頗能唬人。聽說他迴鄉幾年後,道上的人還來訪過他,談的什麽則不知道。但善寶林又說不出他入的什麽道,有什麽邪術,隻是根據傳說而已。鐵算盤迴聞革則說,善史雲那次退的幾乎不是迴迴,因為前邊有幾個迴迴,後邊是往掃帚屯趕集的人,前方有人打架,後方人上前觀看,但不知被善史雲用什麽法術乘迴迴不備弄瞎了他們的眼,迴迴們慘叫著往迴跑,趕集的人躲的躲,退的退,就都散了。另外還說趕集的人加起沒有八百人。但不管怎樣,善史雲會歪門邪術也好,武功高強也好,總之他具有超人的本領。至於那八百人是不是完全屬迴迴,夠不夠八百人,就更次要了,他畢竟兩次使迴迴衄敗,這一事實,三位老人則都沒有否認。

    新麥有過元宵鬧秧歌的風習。臥龍岡秧歌由村裏幾姓族內青壯勞力組成。善史雲自迴鄉,特別是單身退迴迴後,威信在村裏頓時大高,每年的秧歌,他都參加。由於他身懷絕技,跑起秧歌來姿勢、架把不同於別人,而是不經意融武入舞,最後舞武不分,別人看到這樣感覺越發舞姿優美,都紛紛效仿。幾年下來,臥龍岡的秧歌便整個地換了個麵貌,變得縱橫捭闔,變化莫測,善史雲便成了領隊的頭傘。

    多人來求善史雲學武之餘,也把臥龍岡的秧歌傳到了自家村裏。

    每年的正月初七後,親戚差不多走訪完了,岡子下邊,拳房以西,就會終日響起大鼓。臥龍岡的秧歌便進入了一個排練階段。鼓鈸齊響,岡子在微微震顫。許多孩子都跑來圍觀。善史雲的小女鬒茜最愛玩樂,不僅和父親學了拳腳,扮秧歌她也必攙和其中。原來這鼓子秧歌是由傘鼓棒花醜組成,以傘鼓為主,即棒花醜均為配角。花由村裏的姑娘擔當,而鬒茜又是花中的佼佼者。

    圍觀者中,少不了就有與臥龍岡一岡之隔的神羊村的兒童和婦女。當時卻有神羊村的一個秀才,也不過十七八的年紀,因為在家無聊,聞得鼓鈸大作,知道臥龍岡演練秧歌,因為此處秧歌獨樹一幟,看著興奮,便循聲翻過岡子到這邊來了。擠進人群,打眼便看。由於隻是排練,所以一應人員尚未著裝配彩頭,哪個人咋樣,哪個人又咋樣,都看的清楚。那四把傘旋舞而來,那執傘者步履生風,手足勁道,把個傘高低起伏,前後揮動,真個如大匠運斤,又似驪龍戲珠,美侖美奐;傘後緊跟的是鼓,這鼓一經躍動起來,便如那斫木之士,新勝之師;尚未陶醉,卻有一陣旖旎絢麗撲麵而來,原來是那扭動的花隊。未及細看,倏忽整個場子便不分鼓傘棒花,揉成難解難分的一團,令人眼花繚亂了。

    當場子再次分解,花隊繞場轉圈時,神羊村這名秀才一雙俊眼霍然被一名十六七歲,臉靨淘氣可愛,舉動妙曼的姑娘迷住了。郎當少年,看見可意之人意醉神迷,姑娘轉到哪裏,他便跟到哪邊去。圍觀者本不很多,他在場中轉來轉去,也便引起了姑娘的注意。姑娘看他時,見少年郎文雅秀氣,似所未見,一陣羞澀,情竇頓開。

    少年稍一打聽,才知姑娘好不簡單,竟是名振新麥的善史雲的小女,名叫鬒茜,便有了主意。待又看過兩場排演,與鬒茜熟了起來,便示意鬒茜歇場時出場相會。果然歇場時,鬒茜擠出圍觀人群,湊近他的身邊,四目相碰,煞時臉紅,卻低頭無語。

    幾天下來,秧歌排演好了,正月十二這天下午收場,直待次日披掛裝扮,到外村去串演。善史雲豪興大盛,收傘迴家,看看夕陽如畫,覺得好景不可虛度一時,遂又到拳房來,打了通拳。尚在興頭,卻見神羊村一位相熟的先生攜禮而來,詫異相詢,才知他是來提親的,便出了拳房,讓到家中。這位先生提的不是別人,卻正是神羊村鄭員外的獨子,名喚鄭方玉,做了秀才,尚在攻讀,隻待會試。雖家境不甚富庶,卻也是非一般百姓可比的人家。善史雲便與妻子商議,而這時鬒茜卻在一旁嘻嘻而笑,父母哪裏知道他們早已相許呢?當下,善史雲便和妻子應了下來,管了這位相熟的一頓酒飯。

    這樣,善史雲帶著秧歌在附近村莊串演了兩天,正月十五這天,又去縣城鬧了縣衙,快活一日,迴村便舉行落傘儀式,把賺到的糖果點心之類平均分了,落傘卸裝,等來年再扮。十八這天又是好日子,神羊村這位相熟的便又來換了帖子,鄭家不免擇日設宴,算是為鄭方玉和鬒茜定了親,直待秋後過門。

    開春之後,知縣仇民命布各鄉民眾疏浚禹商河。河道不暢,這兩年來清水窪內積水日盛,比至雨季,淫雨連日,整個清水窪積水暴漲,河道更是平漕,簡直如一片汪洋,甚至浸過官道,危及新麥的外城牆。做為知縣不得不有保守家門的想法,隻要西起臨邑,東至武定府地界的禹商河瀉水通暢,縣城就不會有浸水的危險。一紙令下,不日間,新麥境內百餘裏長的禹商河上,早已是人頭攢動,鐵臂勁搖,車上車下,仿若禹商在日。可憐河工最是辛苦,挖河清於,先要掏盡冰淩下的汙泥,便要人跳進水裏,輪番淘泥。那河水尚凍人肌髓,使人身子發顫,腿腳也便在水裏抬起落下地亂動。等倒班出來,被寒嗖嗖料峭的春風一吹,自腿到腳便裂開一道道的螞蚱口子,疼如針挑。挖出的泥土,裝在太平推車裏,車伕在脖後到兩肩前搭了襻,兩端固定在車把上,哈腰推起,前邊一人拴了繩子如拉纖一般,前後用力,載載晃晃地把淤土運到大堤上。為了增加幹勁,每推一車土前,兩人還要喊號子,這邊喊了,那邊又喊,此起彼伏,不絕於耳。也有滑車,但機械尚不發達的那種年代,其力量總是不及河工那血肉之軀的。

    河工如此勞苦,哪知知縣仇民卻是個贓官!他看看禹商河快要竣工了,有點誇功,讓後人紀念他,便唆使縣城內大鄉紳法自楚,斂錢為他在禹商台上河神廟外立一碑,銘記他疏浚禹商河,恩德澤萬民,功業比禹商的偉績。法自楚更是樂得巴結知縣,便在縣城內大小買賣門頭斂錢,聽說要為知縣立功德碑,大商小販們哪敢有不應的,紛紛捐獻了錢兩。法自楚中飽私囊後,便請一位善做逢迎歌頌文章的秀才,城東村王賈延寫了篇《新麥知縣仇民疏浚禹商河碑記》,便派人到濟南省城內的普利街找家刻碑鋪,將王賈延的碑文原稿交上,令刻碑鋪將碑刻好。石碑刻好,他們又裝了車,負責押運迴來。一路倒也無礙,到了新麥,在禹商台下卸了車,往台上弄時,出了事故。原來,這上台去的路十分地陡峭,也沒有砌磚,現在為了往上運碑,法自楚便想法運來幾條圓木,分做平行一米多寬的兩行接起來,由下通到台上。碑接著平放在兩溜圓木上,碑身摽了大繩,上邊幾人拽,下邊有人再拿撬木塞進兩溜圓木間的碑下,上拽下撬,使碑一下下往上移動。那法自楚及縣裏兩個差人站在就地地指揮。這方法原也想得不錯,隻是石碑每往上挪一下,上下的人便要鬆一下勁,石碑便在圓木上停頓一瞬。誰知這樣上到半截以上愈加陡處,眾人早已累的大汗淋漓,氣喘籲籲,那碑也便在圓木上停頓不住,眾人一歇勁時,碑身往下一滑,上邊拽繩之人冷不防被反拽下來,栽到下邊人群上,下邊人一鬆勁,碑便沒了控製,越發下滑,且上邊的人跌下來時仍拽了繩,便把石碑又反拽得倒翻了個滾兒,然後就翻下來,將那躲閃不及的,盡行砸傷。台下那大車尚未趕走,拉車的兒馬側頭見上邊紛亂,石碑翻滾下來,唬得往前一掙,車輪軋到卸車時墊碑的一塊石頭上,往一邊翻起,那石碑剛好下來,將一個驚慌失措之人一塊撞到車下,不知怎麽,車、人、石碑就卡在一處,車不能行,碑挪不動,人不得出,在裏邊嗷嗷慘叫。

    禹商河上正等待驗工的河工聞聲唿嘯趕來,卻眼睜睜沒有辦法。這樣也便越聚越多,有提這法子的,有提那法子的,你一言,我一語地,喧雜一片。正在紛亂之際,一人匆匆趕來,從後邊撥開眾人,擠身進去,不容分說,鑽到車下。眾人尚未看清是誰,就聽那人在下邊喊:“你們把車摁好了,牽住馬,一霎別讓它把我們軋在下麵!”眾人諾一聲,紛紛伸手摁住了車,一人上前死死地逮了馬韁繩。隻聽車下“噯!”一要勁,“嘭”一聲,那被卡的人一聲痛叫。眾人躬身一看,石碑斷做兩截,唿痛不已的人被送出來,接著那人也就勢鑽出,拍了拍身上的土。

    其中就有認得善史雲的,慌不迭直著嗓子喊了聲:“果然是善爺!善爺今天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可救了人了!”眾人聽說是善史雲,都圍上前來恭維。善史雲說:“我要是來得早的話就出不了這事了——我們臥龍岡工段就在東邊三裏橋莊頭,剛才都蹲在那裏閑聊,有的說驗工的咋還不來,三裏橋一個放羊的老頭還說,鄉紳法自楚正忙著給縣太爺樹碑,怕是樹完了碑再領人驗工,就又談了會子對這立碑的看法。哎!縣太爺真是吃飽了撐的,明天任滿調走,憑留個碑,又有誰知道你是哪位,那知道的,反不笑話他做點事就生怕別人不知道不念惦才怪!啊……咱們別光顧看我,快!該救人的救人,看傷得怎麽樣!”

    眾人方待散開,法自楚領著公差走過來,沒爹沒奶地喊叫:“誰救的人,別走!”

    善史雲說:“是我!”

    法自楚仍用那樣的口氣說:“誰把縣太爺的功德碑砸斷的?”

    善史雲說:“是我!”

    “誰他媽的又說縣太爺吃飽了撐的了?誰笑話縣太爺?!說!!!”

    善史雲愣看著法自楚一幹幾人。

    法自楚一臉白淨,麵龐清瘦,下頦尖尖,眼睛很小,卻目露著兇光,說起話來下頦前伸,嘴角撇起繃緊,一幅輕蔑之態,像個吵架時侮辱對方孩子的女人。這位靠霸占清水窪的漁產起家的爺,兩年前捐的一個監生之職,未及赴任,即遭丁憂,但仗著有幾個臭錢,凡事愛做體麵人,沒事又專往縣太爺那裏跑。巴結當官的慣了,看老百姓啥人都不順眼,善史雲把碑弄斷了,他覺得在縣太爺麵前失了麵子,心裏難受,決意懲辦斷碑之人。當下他又冷瞅了善史雲幾眼,聲音低下來,但說話越發像個娘們兒:“我說別人誰有那麽大的屄勁把縣太爺的碑弄壞呢,果然是善爺。我可早就聽說了,你一個人能玩過八百迴迴,是個人物,別人都敬著你!可你千不該,萬不該把縣太爺的碑弄兩半截了。你打死個迴迴,迴迴服了,沒人管你,可這迴你把縣太爺的碑弄壞了,又當眾辱罵了縣太爺,完事想跑,你還有王法沒有?”說到這裏兩隻小眼惡狠狠地一瞪,聲音陡然一厲,“你該當何罪!”

    善史雲默不作聲。

    法自楚氣急敗壞地說:“你揚名新麥三十年了,我也早聽說過你的大名,幾任縣太爺都對你還不錯,可你就他媽的脾氣強,真他媽的窮種一個!頭兩年我外甥向你學武去,你別人都教了,就不教他!我早看出你除了個硬骨頭架子,別的啥都不懂!有種的和我去見縣太爺!”

    兩個公差過來便要扭善史雲的胳膊,被他一把推開,憤憤的說:“誰都見了,我救的是條人命!人命關天,難道見死不救,倒把這塊作惡的石頭當寶貝疙瘩供養著不成?我有理,見縣太爺就見縣太爺,走!”說罷大踏步而去,法自楚使個眼色,和兩個公差緊緊跟著,一溜風兒走了。眾人這才又記起被撞傷、砸傷的河工兄弟來,忙去照應。

    禹商台下,並不溫暖的陽光在地上畫出斑駁雜碎的人影,似在噩夢裏一般。

    守墓人善寶林在談這段故事時說,縣裏早想治善史雲,碑快運到台上時,卻怎樣也弄不動了,便找來他,說他有絕世武功,讓他把碑背上去。他知道,馱碑的便是王八,知道縣太爺想整他,便裝作背碑,掀了兩掀,掀到台下,擔在什麽東西上,碑就兩半了。縣太爺在場,命早已埋伏在台上的衙役當場把他拿下。迴聞革說,他的祖上那時正好在知縣仇民的衙內謀事,據傳縣太爺不曾有治善史雲的想法。是善史雲聽說縣太爺立碑,便衝河工們喊:“咱們河工這樣受苦受累,縣太爺卻為他自己立碑,簡直是沽名釣譽!”過去便把碑砸壞了。爺爺也許因為善史雲是我們本支的祖上人,說得中肯而又不失之偏激,他說,史雲公雖然武功了得,但他卻是位極守本分的農民,既未魚肉鄉裏,也未衝撞官府,因此,縣太爺決不會要治他,作為縣太爺也決不會以馱碑為借口治人,因為碑是樹了來歌頌他的功德的,不是借以治人的工具。至於善史雲公本人,本分老實,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生氣上火,因此不會莽撞到聽說縣太爺立碑就去要砸碑!至於迴聞革所說的他的祖上,是與貪官沆瀣一氣的,聽說抓善史雲,不但不求情,反而坐觀其變。

    善史雲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自己眼看六十歲了,就是因為沒有兒子,才自己承擔了修河義務的。沒想到自己英雄一世,到了晚年,竟無意中惹下大禍,遭了兩個多月的監禁,多虧親友八方奔走,使了銀兩,那指鹿為馬的知縣才將他放出,但已使他威風掃地。過去還聽說知縣仇民政聲不錯,直到自己在大堂上見了,才知那口口聲聲上為大清社禝,下為黎民百姓著想的衣冠人物竟也是個顛倒黑白暴虐恣睢的濁物!善史雲不是草莽英雄,他是讀過些書的,若不是家訓諄諄教誨,侯莫如牛,他豈能甘於老死壟畝?他現在也就明白了,老祖宗才真叫高人,算把世事看透了,你看,連一個七品縣令都尚這樣猖狂,那品銜高些的官吏就可想而知了,不過都是些狉狉禽獸,袍笏登場罷了,隻是沐猴而冠,終覺非人!假使村裏出了這種人物,丟盡祖宗還罷,真正堂而皇之地為害一方,草民縱是有三頭六臂,又怎能管得了的!牛溲馬勃,賤而不髒,似那楚楚官吏倒不如我這一介庶民於世於時有益了——想到這裏,善史雲微微自豪,不平之氣稍有緩解。隻是他又不明白,前朝大明時,便是因為天下官吏,莫不盡為贓官,才致使世風陵替,國勢日衰的,那崇禎皇帝便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捩轉危亡之夕了。怪就怪在,國基肇立不久的大清,氣象、人物為何盡似有明之末呢?

    妻子慢慢給他後背上挨搒擊留下的傷疥揞上藥,女兒鬒茜早已練完了一路拳腳,此時正燒開了一壺水,給他沏上茶。他披了衣服,喝了兩杯茶,終悶不過,便信步踱出來。太陽暖烘烘地照著,村子倒是寧靜,除了遠處叮叮的鐵匠的打鐵聲和林間的布穀聲外,春末的午後,鄉間就像熟睡的嬰童。

    善史雲剛站到村口那片雨天往村外水灣裏瀉水的水簸箕上,平神靜氣,往西眺望那片蔚鬱的岡子,卻聞那邊一陣馬蹄聲特特而來。漸漸近了,看清馬上是位和自己年紀相仿,高大身材,白麵倜儻的碩儒。到身近前,飄然下馬,衝善史雲深深一躬。善史雲急忙還禮。

    “處士想必就是善史雲善公了!”來人用一口南方口音說。

    善史雲再次端詳著來人,看氣貌舉止言談,決非鄉野人物,鬧不清底細,但見他落落不俗,如中流砥柱,似挽世丈夫,就打消了某種潛在的顧慮,慌忙說:“正是賤字!請教先生,不知找在下有何貴幹?”

    來人謙遜地說:“在下昆山顧炎武,聞得處士高義,特來拜謁!”

    善史雲一愣。雖然他蝸居荒村幾十年,識聞譾陋,但顧炎武的名字他還是聽說了,知道他是前明複社成員,激勇方正,一度反對宦官。清兵南下,他曾輾轉抗清。明亡後,就未嚐聞他的下落,不意他竟於老來之日匹馬微行,到魯北鄉間,找到自己了。

    善史雲忙上前為顧炎武牽馬,而顧炎武再三不肯,執意自己牽,善史雲隻得由他,讓到家裏,把馬拴在院中的一棵棗樹上,衝屋裏喊:“孩子他娘!鬒茜!有貴客來了。”

    顧炎武此次北下,想身已須發半白,而尚有未竟之業,不覺身心沉重。濟南的山水可以消遣,卻不可以遂誌!他到濟陽老友張禝若那裏,兩位前朝遺老促膝而談竟日,又抱頭痛哭了半夜。顧炎武之母以身殉國,張禝若之父見殺於清兵之手,國恨家仇,怎能不使人刻骨銘心,歲月銷磨,又怎能不使人氣結抱恨?別了張稷若,顧炎武便來訪德州名士李誠明。李誠明是新麥三裏橋人,前明時曾任大理寺少卿,明亡後雖也短暫出去為官,但亦不願甘為貳臣,便致仕歸家,於村東清水窪畔建一亭,椽楹甓瓦俱從方,名曰矩亭,朝夕觴詠其中,不複入城市。及趕到新麥,卻聞李誠明早已離世,其子李源陪同他到矩亭憑吊了先父。一代文豪相過,新麥人豈能不盡地主之誼?邀其小飲,席間談起新麥可稱得上落拓人物者,李源稱當今恐怕隻有善史雲了。遂將善史雲事跡略陳一遍。顧炎武聽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大唿豪傑,遂生過訪之意,不敢痛飲,便辭了李源,打馬奔岡子來了。

    善史雲找人喚來未過門的女婿,這夜,他們就著鬒茜炒的幾個素菜,取出埋藏了多年的一壇“禹商老窖液”,女婿侍酒,二人索性飲個痛快。

    顧炎武邊飲邊問鄭方玉以學問之事,又問他何時入的泮,鄭方玉都款款而答。又詳細問及善史雲這次因何罹難,善史雲胸膽開張,憤憤不平。

    “禹商奉朝庭之命治水紓患,屬分內之事,後人感恩,已築台立廟供奉。不想後來地方官偏借此沽名釣譽,甚至中飽私囊,豈不可恨!我本為救人,才一掌打斷了那碑,不料那地主頭子就先不幹了。那法自楚獨霸清水窪漁產,不使他人撒網,已有幾年了。他的外甥前來求我教他拳腳,我因看不起法自楚的為人,沒有傳授。沒想到今日就公報私仇,鬧到縣太爺那裏,縣太爺也怕他三分,就由著他,將我打入大牢。河工們因我救人攤了禍事,傳開去就都不平了,有一二人挑頭,紛紛地湧向了縣衙,要求知縣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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