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雪雁截一輛出租三輪,把她的表哥送到醫院,已是晌午了。五位公安人員隨後也到了。我們都沒有帶錢,雪雁忙去找她的姨夫。她的姨夫趕來,急忙把兒子安排在了外科病房。公安人員也占了一間病房,雪雁的表哥和另外幾個病號在一個病房裏。雪雁的姨夫親自為兒子上了藥,包紮了,又打上吊瓶。一邊細細地忙活,一邊問明了被打的情況。這時候,雪雁的表哥似乎很累,竟沉沉入睡了。

    雪雁問過了姨夫,說去通知表嫂,卻想起車子連同我的一輛,都還丟在禹商河的橋上。便由她姨夫親自看著兒子,我和雪雁想法去推車子。醫院門口多得是出租三輪,隨便上了一輛,說了地點,出租車主猛地一蹬腳下,三輪嗡嗡地發動了。我們像乘烏篷船一樣,晃晃悠悠地,出了縣城。

    禹商台下,農民還沒有散去,擺出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勢,我們不願多看這種類似悲壯的場麵,匆忙騎上車子,把這一切,拋在了腦後。

    早晨一睜眼,閃現在腦海的,仍是那憤怒的農民將警車掀進河裏的場景……吃過飯,見家裏也沒甚要緊的事,便來縣城,到醫院裏,一來看望雪雁的表哥,二來掃聽一下昨日的事怎麽個處理法。我已和雪雁的表哥打熟了,因為他是雪雁的表哥,便在想雪雁的時候,經常想到他,他是個樂觀、純正、又有些義氣的小夥子,有這些優點,他便很容易接近。到了他所在的病房,卻見雪雁和她的母親竟都在這裏,坐在病床一側,和背靠床頭而坐的他說著話。見我到了,雪雁忙到門口接我,她的母親便用一副極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起我來,立即令我臉紅脹脹的,靦腆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對她,我也早已打過照麵,並不陌生的,但這樣聚在一處還是頭一迴。她是一個幹練的女強人,短發過耳,不再青春的臉上寫滿了歲月文字,但眼睛依然那樣忽閃忽閃,看出年輕的時候,一定很窈窕的,幾顆鑲過的牙齒,笑起來毫不隱藏——她娘沒有故意使我難堪的樣子。

    我坐到她對麵的一張空餘的病床上,這樣便可很平常地和她們對話了,既保持了距離,又分開了她們的集體和集體之外的我個人。我想問一些昨天事發後的情況,縣裏怎樣處理他們被打的情況,怎樣處理三裏橋村的村民,以及禹商公園今後的投建情況,卻又不知該問誰好。雪雁彎腰去打開床頭櫃,拿出一掛香蕉,一人掰了一個,遞給我時,我接到手裏,又放迴到床頭櫃上。她的表哥接在手裏,剝了皮,對我說:“我一點事都沒有,躺兩天就好了。你也吃個香蕉吧!”他雖然臉上有層層紗布、繃帶裹纏了鼻子部位,但口部還是蠻頂用的。雪雁的母親也邊剝香蕉邊看我,看得我越發局促,雪雁過去把我放下的香蕉重新拿了遞來,我才接了。香蕉皮丟進床下的衛生罐裏,我才像過了一關。雪雁的母親說:“早先聽她說過了,她有個同學叫善小聃,會寫詩,就是你吧!”我“嗯”一聲,她又說:“你寫詩寫出名堂來了,俺雪雁畫畫卻畫得沒啥前途。”我說:“雪雁會讀好書的。”她忙說:“你們寫詩畫畫的都耽誤功課。你們班裏謝冰姿、王莎還有經常和我們雪雁玩的小紅,都考上高中了。我經常跟雪雁講,千萬要上勁功課,別拿畫畫當飯吃了。爹娘拿錢供你,再考不上的話,怨你個人,可不要埋怨父母了。”說這話時,衝著女兒。雪雁本來安然地坐著,不欲分辨,當聽到母親提起謝冰姿、王莎和小紅,有點賭氣地看著母親,見母親講完,就說:“她們也不是沒有愛好的。謝冰姿百巧百能,是個校花,不但數學成績全校名列前茅,她唱歌、跳舞什麽都會,她的前途最好。王莎雖然家裏父母都教書,但她也愛好很廣泛,看小說、聽歌,尤其喜歡玩弄笛子、古箏什麽的,父母不但不反對,相反有時候是鼓勵的。小紅學習成績一般,和我差不多,但她也愛唱歌,她的嗓子很粗,唱流行歌曲不好聽,她喜歡唱古典的,唱起古典的歌來,善小聃可就聽得入迷了。”說罷得意地看了我一眼。她的母親又說:“人家都考上高中了,你怎麽還複課!”她說:“我比她們都小,複完課,年齡也不算大,再上高中,學習也會跟趟。”我見她很堅定,投以讚許的目光。她的表哥見她們母女爭執得可笑,這時候就打趣說:“啥時候雪雁考成了女狀元,我寧可舍了姨夫姨母的活,去給女狀元開車,也沒白活一迴的!”他鼻子被堵,聲音發饢。雪雁的母親又說:“看她考不上,還找不找婆家!”她卻扭過頭,還賭著氣。聽說雪雁的婆家,我的心不知怎麽一陣激動,偷看了雪雁一眼。

    雪雁的表嫂子從外麵進來,彼此都打了招唿,話題才變了。雪雁的母親問她:“公安局裏怎麽說?”她說:“公安局裏說:事態既然鬧到這一步了,怕還要複雜。三裏橋村的老百姓死不同意的話,這禹商公園是修不成了,縣裏正出人找三裏橋村的支書出麵調解,但也沒有辦法。我問:我們的車還拉了滿下子石子停在那裏,怎麽辦?公安局裏又說,車你們可以自行開走,石子怕他們不讓你們卸,你不願意的話,就停在那裏,反正我們按了輪班站崗的,事情不出結果,不會撤走,車沒不了。我又問:我們的誤工費誰出?他們又說,現在縣裏沒人提這一塊兒,如果公園修不成,書記縣長都要坐蠟,誰還管你這點小事!又說:我們公安局的車被掀進河裏,現在還泡在水裏,現場沒變,報到上級去,上級卻不批,還法辦不了那夥鬧事的窮老百姓,看來是這公園真存在問題了,縣裏不該不事先通知三裏橋的老百姓。”雪雁的母親聽完,皺了皺眉頭。

    低沉了陣子,病房的門被敲了兩下,沒等去開,外邊便推門進來兩個青年,都是機關人員模樣,有位竟頗像縣誌編委會徐主任的秘書。我便想,幹秘書的,氣質大概都差不多。另一位很沉穩,看樣子比那位像秘書的級別高一點。果然他首先說:“我們是縣委禹商公園專案組的,來調查一下情況。”那位像秘書的早已從文件包裏取出紙筆,準備好了記錄。雪雁的表嫂子插嘴問:“我們為縣裏幹活,出了這事,醫療費該由哪裏報銷?”對方說:“我們正在調查情況,等調查完了,匯報上去,書記看了,該由哪裏負責哪裏負責,我們不管。”雪雁的表嫂子失望地低下頭,不再說話。來的兩人便一問一記,把雪雁的表哥問了半天,普查戶口一樣,不但姓名、性別、年齡、籍貫、住址、聯係電話都記錄得很詳細,而且事發經過也細細地記錄了去。雪雁的母親還要問什麽,對方卻三緘其口,調查完便出門走了。

    我見雪雁的母親和表嫂子都正心情鬱悶煩躁,雪雁的表哥又需要休息,正要起身告辭,雪雁的母親卻站起來對雪雁的表哥說:“情況臨時就這樣,我迴去和你姨夫說一聲。”又和我說:“這裏沒事,你也迴去吧,別再往這裏跑了,以後多往家裏去玩。”這樣,便是雪雁也要陪母親迴家,我自然也該走了。我走在前麵,但還沒有出門,外麵又神秘兮兮地進來一個中年人,臉上青了一塊,我認出他是昨天上午挨打的幹部之一。他進屋後左瞅一眼,右瞅一眼,看到了包紮得像個白鼻子怪獸的雪雁的表哥,就問:“專案組的人剛才也來找你調查情況了嗎?”見他問這,我們就都站住了。雪雁的表哥點了點頭。那人又問:“咱們的醫療費難道自己承擔嗎?”雪雁的表哥說:“我的情況專案組也沒說,你,你這種情況你們城建局不給承擔嗎?”那人說:“本來局裏是應該承擔的,但現在局長自己也被揍了,並且傷得最厲害,事情鬧大了,他三遍五遍打電話向縣委書記匯報,說要治治這夥刁民,縣委書記卻聽煩了。現在正不知如何是好,沒一個管事的了。”說完,又怨怨地自言自語說:“他媽的,共產黨把我們晾在這裏,沒人管了,連個刁民都治不住,哎!亂他娘的!”說著便又忿忿地開了門,往兩邊覷了覷,又神秘兮兮地迴了隔壁病房。

    雪雁的母親卻改變了迴家打算,和雪雁的表嫂子說:“你去和你公公說,我們也算不了多麽大傷,看看差不多迴家療養,辦了出院手續算了。”雪雁的表哥也說:“對,你去吧。”雪雁的母親對女兒和我說:“這裏沒你們的事了,你們迴去吧!”我們仨人便一塊出來了。走廊裏,剛才那位串門過來的挨打的幹部之一又正扶著那位他的局長去衛生間。局長正像跛了腿的驢,又像皮影戲中的小醜,走路身子往一邊直仄,那張原本文靜白皙如一塊衛生紙的臉卻青一塊,紅一塊,紫又一塊,弄得老虎不像,獅子不像,熊貓更不像,直像個毛沒褪淨,帶著點血跡,又被熏了半天的豬頭……

    雪雁的表嫂子去了醫師辦公室找公公說出院的事,我和雪雁出了外科樓,直走出醫院門口,都沒有說一句話。推了車子,臨出存車處的車棚時,她有點沉重地說:“謝謝你來看我表哥!”我若有所思地說:“你表哥人不錯,來看他是應該的。你家裏有事,這一段時間我就不找你了,你開學後,好好學習吧!”她說:“這算不了什麽大事的,我們該怎麽交往就怎們交往,你不必介意這點小事的!”四目相對,碰出純真的友誼火花,驀然,我們好像都變成懂一切世間道理的成年人了。

    就那樣淡淡地分手,我又去了周從儒先生那裏,他對三裏橋農民豁出性命阻止興建禹商公園一事已有耳聞,我問及此事,希望聽到他的看法,他隻歎口氣說:“本來一件好事的!”

    過了一段時日,有多方消息證實,禹商公園的興建因征地問題縮小了規模;三裏橋村民因聚眾毆打幹部、掀翻警車,公安局本要治幾個“頭兒”,卻被支書摁住,說,要抓的話就抓他,出了這麽大事,他也有責任,但一抓村民,他這支書就幹不成了。公安局無法,隻得對極少數村民進行了傳訊,走了下過場而已;該事件中被打的幹部,屬工作方法不當,激化了幹群矛盾,不咎其責,但醫療費自行承擔;雪雁的表哥雖屬冤枉,但也無法再找。那六零拖拉機被雪雁家別的司機開迴,石子半鬥沒卸。早已卸在禹商台周圍的磚石料,縣裏又運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料錢沒有向送料者算清,成為懸案。至於禹商公園這一計劃的主要實施者,縣城建局的局長,自然還幹他的局長。

    麥苗出齊的時日,一壟一壟,一畦一畦,一片一片的麥苗,便把個一脈臥龍高岡襯得新美異常。然而,若論顏色的新鮮、水靈的,卻不是成畦連片的麥苗,而是臥龍岡的特產——臥龍菠菜。單說善氏祖上,自明朝大移民時,由高密遷到新麥,來新麥後,便在官道旁的三裏橋村住下,後來因見無以為生,思忖新麥移民初定,開墾伊始,百廢待興,而蔬菜缺少,便圍新麥城外方圓十數裏內轉悠了數日,找了個最合適不過的地方,便牽家帶口搬了來定居,把隨身攜帶的數斤菠菜種,也開了個畦撒上,這樣便在臥龍岡種起了菜園。後來臥龍岡定名後,村子就和岡子都稱了臥龍岡。再後來,善氏人丁繁衍多了,除了已在岡子東邊的大塊地方開墾了良田外,又翻越過岡子,到西邊又開墾了一塊土地,也種菠菜。

    此時,秋風起處,萬木蕭瑟,寥廓而肅穆的碧空裏正送過最後一支歸雁,嘎嘎一兩聲,似報告那秋後的寒流,就在它們身後,撲天而來了。在岡子上聽這歸雁,更覺得秋的肅殺。村人們似乎早收聽或收看了天氣預報,知道要變天,便都在午後早早地趕到了岡子西邊的那塊叫做養魚池的地裏,搶收菠菜了。從岡子上望去,每戶的地頭,都停了小拉車,牲口帶著料草,在車跟前慢慢嚼著,地裏的男女老幼就都忙碌開了。

    父母和哥哥也都去了養魚池收菠菜。在三裏地長的臥龍岡中段略北,有條坡道通往養魚池,並且一直往西,通往被稱為京津通衢的官道,也便是如今的248省道,穿過縣城的那一段還被稱做了感恩大街——這條坡道自被善氏祖先來此漸漸地踏出以來,也是頗經曆了絡繹車馬的,比如,臥龍岡村的鼓子秧歌往西出演,便會很威風地經過這條路,掃帚屯村逢二七大集,這條道更是行人相繼、車馬嘈嘈,即便是村民在年前外出賣菠菜,往北,往西,都從這裏往外趕。這條坡道沒有名字,我喜歡它的高低起伏,悠古曠遠,獨個兒叫它“龍魚迒”。不過,我不願隨著車馬走這條路,而是樂意徒步登上岡子,然後亦步亦趨、散漫放蕩地玩到坡道道口,再從道上西去,獨享放浪之樂——我剛升入初中,在岡東的城關鎮第一中學上學時,到了課外活動,便樂得這樣。

    我是在父母和我說了要收菠菜,我借故大便,等他們套車先走後,才又磨蹭地洗了手,一個人來到岡子上的。西風飄零,雁鳴悲愴,麥苗萋萋,寒之將至!十七歲少年啊,十七歲小聃啊,你的生身之地,你的成長之鄉,原是這樣一個所在。先前,雖然知道並熟悉,但從沒有這樣孤獨地站在這裏觀看,思索。因此,我獨立地認識家鄉,以及家鄉外的世界,認識人生,都是從這岡子上開始的。

    在臥龍岡西南方向,半裏之遙,一個老河道,或者叫一片窪地的沿岸,也是一個村子,此村先民對於臥龍岡卻有另一種稱唿,喚作”神羊嶺”,據此村村人傳說,祖上原是臥龍岡村東邊不遠的鐵匠爐村的一拾糞老頭,因每日天不亮即到坡道上拾糞,這日,拾滿了糞筐,往迴趕時,忽見岡子南頭一片紅光籠罩,紅光之中,兩隻潔白的山羊傲立岡上,正在抵角。老頭覺得奇怪,揉眼細看,卻見那兩隻羊並非為了抵個輸贏,而是如戲如舞,弛張有度,心神交會,美在無言……老頭看了不到半個時辰,時東方晨曦微曙,岡上也便紅光轉淡,明媚不再,注目那兩隻抵角之羊,則早已化做兩縷輕靄,隨著晨風漸飄漸遠。老頭遂以此為風水寶地,舉家遷來,村名定為“神羊”,也便唿那兩羊抵角的岡子為“神羊嶺”了。但岡子自屬善家,稱它臥龍岡,本有自己的來曆。當善家開始把菠菜種到岡子西邊以後,也便引起了神羊村村人的羨慕和效仿。原來種菜雖發不了家,但賣菜得錢,用著便宜,那日用嚼裹,也便不愁的了。可效仿歸效仿,新麥縣卻別無另一處種的菠菜能與臥龍岡的相提並論。時間一久,凡提起菠菜,就要加上“臥龍”二字,唿為“臥龍菠菜”。哪裏知道,善家之所以菠菜種得好,除了善家人勤苦外,還有令人捉摸不到、猜測不透的道道兒。比如,臥龍菠菜趕在寒流來之前收迴家後,擇好打捆,經過儲放,三九寒天拿出來在集市上叫賣,菠菜鮮嫩翠綠,買者無不稱奇。那時候沒有塑料大棚菜,臥龍岡人何以將菠菜放得如此鮮嫩嫩、水靈靈,就成為謎了。即便是如今的大棚菜,三九天裏炒來吃,其味道也比臥龍菠菜遠而未及。臥龍菠菜若在大年過後招待親戚朋友,那可是主人一件愜意而為人的事兒:單單用臥龍菠菜伴以辣椒炒豬肝,燴成一盤,佐以下酒,味道如仙家肴饌,親戚朋友來拜年也算得到了格外尊重。菠菜一年可產兩季,春菠菜因為春季氣候幹旱,風沙淩厲,長成後往往色微黃而味稍酸澀。而”臥龍菠菜”則以秋菠菜為貴。秋菠菜的可貴之處,又半在儲放的技術和技巧。因此,那效仿不成的,便暗中打探其中奧妙,甚至不遠幾十裏前來“取經”,最後才弄明白,臥龍菠菜之所以在存放過程中不被嚴寒凍壞,原來是善家人事先在房屋後麵陰寒處,以臥龍岡南窪地的沙土,運迴築成一道道與菠菜齊高的檁子,將擇淨捆好的的菠菜挨沙土檁子擺好,上麵再覆以一拃厚的沙土——臥龍菠菜要配以臥龍岡附近的沙土,別處的沙土是不行的——最後是取飲象河的河水潑在上麵,使沙土整個凍成了冰砣,菠菜便不會凍壞或因為溫度升高腐爛了——井水或其它地方的水也是不行的。這樣,存放兩個月左右,年關將近,便再扒開凍得如鐵的沙土,把凍僵的菠菜再遞到地窖裏,裏麵溫度稍高,使菠菜在一兩日內結束冬眠,恢複原狀,俗謂“醒菜”。這樣經過繁複的工序,以及得益於臥龍岡先天的有利條件,最後出售的菠菜如何不比鮮菜還鮮呢?神羊村人是學不去的,臥龍岡之外的任何地方的人都學不去的,臥龍菠菜隻能是臥龍岡的特產。如此一來,臥龍岡人漸漸拿它當一種談資,引以為豪,從而津津樂道。如果臥龍岡村誰家的小夥子找了媳婦,過門或未過門的,隻要小夥子去見嶽丈,自己最可心,而嶽丈又最喜歡的,便是臥龍菠菜。但終究引起臥龍岡之外的其它地方的人的妒忌了。神羊村與臥龍岡村隻是咫尺之遙,卻種不出臥龍菠菜,一老漢終在一次女婿獻他臥龍菠菜後,半是玩笑半是介懷地和女婿說:“你們善家的女婿,他媽的光是個菜虎子!”“菜虎子女婿”的美名、謔名遂不脛而走,整個新麥縣,焉有不知的!

    這些,本是臥龍岡人經常掛在嘴邊,熟悉透了,又從嘴邊卸下不談的,此時想想,仍覺有趣,不免咧嘴一聲傻笑,口占一絕:

    高天亦莽蒼,下有臥龍岡。

    多少年間事,象河水亦長。

    看看養魚池成片的菠菜畦裏,村人都為收菜忙。遠遠地看見父親、母親還有哥哥也都幹得起勁,不敢耽擱,遂一溜小跑,時而打幾個踢腿,歡快如一隻方抵罷角的山羊,往北跑來。臥龍岡上跑著的我,年少誌高,輕敏如飛,而我腳下的臥龍岡,厚德載物,厚德而又不居。

    然而,能夠說透臥龍岡曆史的,卻微乎斯人了。

    全家人晚上擇菜,說說笑笑,我在母親和妹妹關於天冷後該買的衣服的款式之爭中插嘴問了父親這個問題。父親歎一口氣說:“諸葛亮出茅廬之前的住處叫臥龍岡,咱這裏又叫臥龍岡,來曆肯定不小。岡子西邊咱種菠菜的那塊地,隻是一塊慢坡地,為什麽卻叫養魚池呢?這裏邊肯定也有緣故。前兩年抗旱,在那塊地裏打真空井,打到五六米深,地下就全是磚瓦之類,打不下去了,換了幾處井眼,都這樣,可見這裏是一處遺址,哪朝哪代什麽大官的花園池苑也未可知。”我們把擇好的菠菜交由父親打捆。父親便把三五根蒲草抽在手裏,執其兩端,很優美地擰兩下,擰成要子,又扽直摁在地上,兩隻腳踩在腳尖下,騰出手來,很仔細地把擇好的菠菜根朝裏葉朝外地平放在要子上,到了一捆的數量,便再挪起腳尖,雙手攥了要子往中間交叉過了,使勁一勒,然後紮起。當把另一根要子踩到腳尖下的時候,父親才接著說:“咱門前那口井裏,就藏著神秘。”我忙問:“不就是一口井嗎?能藏著什麽?小時候我滾車軲輪玩兒,不小心滾到井裏去了,為了撈出車軲輪,咱家安了機器,抽幹了水,還拿繩子把我係下去呢!”父親說:“這井原是一口甜水井,整個莊子都來這裏挑水吃,但後來因為一次大澇,在我小時候,地下的水不知怎麽就變了——沒人吃水後,也便沒人再一年一度地淘井,這樣,井便一年年地淤了上來。但在早先,井下還是相當深的。也就在水平麵下兩米多的地方,朝西有個簸箕大小的洞口,深不可測。每當淘井淘幹了水時,洞口露出來,伏在洞口側耳傾聽,裏邊便有瀑布一樣的聲響,淘井的每當這時,不敢在井下多呆,便吆喝係繩子趕緊出來。”我聽得已是目瞪口呆,忘了手裏的活計,其他人也都聽得著了興趣,聽父親繼續說:“這井的打鑿年代,首先就是個問題,因為無人能說清,在你爺爺小的時候,聽他的爺爺說起過,說是他小時候,又聽他爺爺這樣說,那時卻還無人記得。但在井內洞口所朝的方向,往西二三十米間,曾是祖上的菠菜畦子,先前在這裏打井,也是,下邊就被磚石瓦礫擋住,搗不下去。現在成了你大爺和你二大爺的宅子了。總的看來,臥龍岡先前到底是個什麽地方,一層層問題很多,但空費腦筋。”

    我又低下頭開始擇菜,但腦子裏就越是一個疑團,仍奈不住要問:“為什麽不在二大爺的天井裏往下挖下去呢?看裏邊埋藏著什麽重要的曆史文物?”

    父親不耐煩地說:“誰花那麽多勁往下好幾米深刨那個!下邊到底是啥誰也不敢斷定,說不定刨出個墳窩子來!”

    說得我頓時泄了氣。

    而父親說完又隨即否定了剛才的話:“墳是沒有埋得四五米深的,真是蹊蹺!”

    我便又揚起臉來,再次問父親:“太遠了不說,過去咱這裏也沒個傳說什麽的嗎?”

    父親不在乎地幹笑了兩聲,說:“傳說倒多得很,亂七八糟,老年間人們沒有文化,不會記錄,有事就指著口頭傳說,一代代,後來的人便知道一點過去的影像。傳說時間久了,有些事情和最初就有些合不來,但事情的大體是變不了的。我和你說過了,咱善氏自古以來不出大官,也沒出真有錢的大戶。咱們臥龍岡一支,從明朝初年遷來,連個秀才都沒出,說來卻也並不奇怪,你或許聽人們說了,咱善氏族中都銘記著一句話,說是‘寧教後世多喂牛,不願村裏出王侯’,是他老人家有什麽冤屈,不得瞑目,臨死前說的這句話,還是另有隱情,那就不知道了。害得咱村裏多少代窮受苦,就拿今天來說吧,考上大學的有幾個?!你小時候學習挺好,大了就不爭氣,讓我也沒露臉啊!”

    我知道在這件事上我無法向任何人解釋,包括父親,隻好當作無話可說。父親想起這些,心情不好,我們便沒有再進行這種父與子的親密交談,這晚就罷了。次日晚,我們全家照例擇菜、捆菜,父親也便直言不諱地和我說,臥龍岡的曆史,有仨人啦得比較透徹、周詳,但這三人一個機關算盡、精明好勝,另一個古怪刻板、不入俗流,最後一個好義輕財,三人互相不服,甚至存有偏見,井水不犯河水。假使他們能夠湊在一塊兒,不打起架來,把肚子裏的東西都倒出來,那就好了,臥龍岡的曆史就出來了。我已猜出這三個人八九不離十是誰了,但仍不安地問了父親,父親說了,三人正合我的猜度。

    讓這三人聚在一塊兒的確不是一件易事。

    當臥龍岡人已將菠菜全部儲藏好之後,而這時坡裏也便遽然靜了,農活結束,大地進入深沉的冬季,氣候驟然變冷。而村裏,午時的陽光卻還暖暖的,使人如鑽進新絮的棉被,皮膚感受到一層如癢,如麻,如酥的溫和。三位老人,都穿了棉褲棉襖,被我請進了村西城關中學附近原生產隊的一間倉房,再往上溯是善家的拳房,隻不過現在倒還幹淨,並沒有破敗蕭條之感。我早已把裏邊幾塊木板支起一個案子,當做桌子,又從看守墳墓的善寶林那裏借了四個杌子,這樣便可幾個人坐在一起,權當席位了。其實這三人中為首的即是善寶林,另一位是鐵算盤迴聞革,第三位是我的爺爺善百藥。我也設法準備了茶水和一瓶簡裝的禹商大曲,還有飯食。三人見了麵互相詫異,對我的行為更是摸不著頭腦。在今天早晨,太陽剛剛照遍臥龍岡村的每一戶的房簷,我吃過了飯,便先去找了鐵算盤,請他上午十一點準時到岡下的拳房,他問有什麽事,我說了臥龍岡將要上縣誌的事,請他提供一下臥龍岡的曆史,他就很高興地應承了,接著我便找了善寶林,我說,你老人家祖祖輩輩看守墳墓,你也看了一輩子了,縣裏想知道咱善氏祖先的曆史,這是我們善氏的光榮,您作為一個看守墳墓的人,這方麵的事情知道得多,因此我請你去。論輩分,我爺爺喚他爺爺,他自然也答應,最後我爺爺也沒說別的。但他們一見麵,卻出乎意料的驚訝。我給他們倒了茶水,挨個掃視了一下,有點緊張地說:“如今縣裏要在縣誌上麵寫我們臥龍岡了,這是臥龍岡人的光榮,也是臥龍岡人盡一點對得起祖先的微薄責任和義務的地方。今天所請的三位,都是臥龍岡村曆史的諳熟者和掌握者,有的是善氏族人,有的是別的家族的老前輩,希望你們飲茶、論酒、高興之餘,順便把臥龍岡自成立村莊以來的曆史盡可能全麵的說出來,我做點記錄,然後給縣裏,我這樣做,如果不算是辱沒祖先、大逆不道的話,就請你們讓臥龍岡正式走進曆史的冊頁吧!”三位嘖嘖起來。我弄好了菜,把禹商大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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