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初中畢業了，我就在家務農了。
過完麥秋不久，接連下著瓢潑大雨。這時候玉米苗一虎口高。由於雨水多，玉米地裏很快荒了，玉米苗發黃，雜草旺盛得很。雨停的夾空裏，太陽卻格外毒熱，就像個燒得熾白的烙鐵，隨時就會落下來貼在人的身上。父親和母親便領我和哥哥去滅荒。一人一張钁，很原始地，一下一下把苗外的草全部除掉。在天氣適宜的時候，除草較為快捷的方式是耘地。套上牲口，耘上兩三遍，便完成了保苗任務。但在澇天，牲口下不了地，耘鋤耘起的也淨是泥片，不但除不了草，而且天幹後，泥片變硬，疙疙瘩瘩，給以後幹活帶來更大不便。這樣便隻有全家上陣除草了。
天上赤日炙烤，地上熱氣蒸騰，汗流浹背，衣服溻透，你隻能頂著烈日拚幹，但不能因此躲到樹蔭下去，那樣地荒了，半年的收成就完了。因此天愈熱，地裏人越多。農民一般不中暑，大多是這樣煉就的鋼身。
我們一家靠在坡裏，這時候鄉親們看到我在家幹活，知道我初中已經畢業了，都不免問父親：“代勤！小聃畢業了嗎？”父親迴答：“畢業了。”“考得怎麽樣？”“農業大學考上了！”“……”這位鄉親就不說什麽走開了。
玉米苗長高，就不用整天滅荒了。這天晚上，我是去了鮑國心家，原因是他考入了高中，已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還沒有開學。我們從小幾乎是一塊兒長大的，一塊兒升入初中，但在初一，我們在村西那所破舊的城關鎮第一中學一塊兒讀了一年，我便輟學在家，初三才轉到鎮第二中學去的。我祝賀他考入高中，他問我既然不考學，總得有個打算啊，我聽後一陣茫然，繼而又沉定地說，搞文學。他說，文學路很遙遠。我說，我就想當路遙。他就說，這樣你就去縣裏找個搞文學的老師，你不考學，總得找個老師深造深造。我想也是。他又問我這幾天看到迴寶玉了嗎？我說沒有。迴到家，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長江叔在縣肉聯廠後勤科上班，說不定他能知道縣裏哪裏有文學老師。長江叔名叫善代傑，是名複員軍人，和我們家是鄰居，所以這天晚上，他下班迴家，我便問了他。長江叔還真知道些事情，他說，新麥中學有個退休的老教師，很懂得文學。經新麥中學的幾個人指點，我便在縣城桃李街找到了這位名叫周從儒的先生的家。
我去過這位先生家兩次以後，才知這位身材修長、長臉寬額、雙目有神而頭發花白的長者懷有學富五車之才，能背誦《論語》，懂秦漢以來所有文體的體式，是位少有的民間學者。
這一天，從周從儒那裏出來，看看天已將晚了，月亮從東天裏升起來。酷熱的夏季能夠看到這麽好的月色是難得的，心上飄過一陣憧憬，沒有迴家，而是路過我的母校城關鎮第二中學，進入學校東邊那道不長不短的道口，過城東村後的那道小河堤，往石不平村來了。
我找的是石不平村最富有的人家的千金小姐，我的同學，雪雁。畢業後的這段日子，我經常想起她。一年的初中生活太短暫了，短暫到像支鉛筆，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被削完。我因沒考高中，最近經常受到父親的斥責，我很想找個人傾訴傾訴，而這個人應該是個女孩，是她。
她的院子是兩進。我剛走到她的院門口，就見到她正在前院喂狗。在月色裏她穿著顯得像一朵玉蘭花的連衣裙，身材瘦小而楚楚可憐。那隻狗吠起來。她轉臉看我，一時還沒看清楚，我就喊她 ：“雪雁！”
“是你，小聃呀！”她清脆地喊了聲，忽又怕家中其他人看到似的朝通向後院的走廊看了眼，匆匆走向我，但低下頭，分明有點羞澀。我的心也激動地狂跳起來。
“你怎麽有空來了？不是說好十年後再見的嗎？”她問。
“十年這麽長，不太浪費了麽！”
“嗬嗬，”她笑了：“沒有事吧？”
“沒事的。”
她將猶疑的眼神拋過來又迅即離開，然後低下頭沉默片刻說：“天晚了，實在不好意思。你以後白天來找我玩就是了，星期六或星期天來。我畫畫耽誤了成績，沒考上高中，人家王莎、謝冰姿都考上了。我準備複課， 再讀上兩年初中……”
……
月光親切地送我迴到家裏，已是吃過晚飯了，鍋碗也早刷了出來。我剛支下車子，迴寶玉就來了，他也是個落榜生，這次，他裹夥我和他跟著包工頭善百平去幹壯工，善百平在城裏一處修樓的地方包了活，他已經去幹了幾天了。我說：“我們這麽小的年齡能幹得了嗎？”他說：“幹幾天鍛煉出來就行了。”我想，幹壯工還能搞文學嗎？就有些猶豫。迴寶玉走後，父親問我跟他去幹壯工嗎，我搖了搖頭，父親就大聲地罵我：“你不去幹活你去幹什麽！？有本事你去幹縣長啊……不幹活你就別吃飯！”母親說：“他剛畢業，還小，骨頭軟，你讓他在家幹點活，明年再去幹壯工也行啊！”父親說：“你寵他！這個家你來當！”不歡而散，月亮也遮進了雲裏。
我不得不去太陽底下曬著幹壯工。
三天以後，父母突然改變了對我的態度，一下子溫和起來，使我莫名其妙了半天。晚上，我到奶奶屋裏坐著，奶奶見沒別人，就磕了磕煙袋鍋子，悅氣地說：“你爹和你娘給你去算了一卦。”我和奶奶說：“奶奶！那全是迷信，爹怎麽能信呢？”奶奶說：“你爹見你整天不務正業，也拿你沒個辦法，就去給你算了一卦，孫武廟村那個孫卜仙算得還是挺好的。”……算卦先生這我知道，就在桃李街上擺攤，我去周從儒那裏，不經意見過他幾迴了。
孫卜仙算了我能當個村長，怪，當村長能算出來？
同去幹壯工的，還有剛高中畢業的善小農，他戴副眼鏡，幻想善百平能夠讓他管管賬，或記記工什麽的，但善百平隻讓他篩沙子。第二天，善小農就因受不了善百平的嗬斥跑了。善百平和外號為“硬皮蛋”的鮑子通是一門師兄弟，不過，鮑子通已經因賣老鼠藥來錢更快，而不幹建築了。善百平當了幾年工頭，日子混的像喂飼料肥起來的豬，和鄉親們在一塊時，總說上頓又吃了什麽好的。善小農走後，善百平背著手和我說：“我看你們念書的畢了業不幹壯工幹啥去！有本事幹官兒的話，我給你舔腚！幹不了官，就在我這裏猛點幹活，別想別的！”別想別的，就是放棄一切夢想，似乎也包括性。古有做牛做馬，難道工頭竟要我們做騾子？這樣幹了一天，我因為幹累活熱得受不了，迴家用冷水洗臉，就發燒了。母親又提出感冒好了也不讓我去幹壯工了，父親這迴同意了。
又一天，我收到了古椹樹先生寄來的他新出版的詩集《誇父》，匆匆讀了一遍，但有些地方讀不懂，便去找周從儒先生請教。經過桃李街，算卦先生孫卜仙那裏已圍了三五個人，聽他講說。我白了那裏一眼。
周從儒的小院已收拾得異常整飭，對門的蘭菊沒有了，牆壁已用白灰抹過，潔白的牆上寫滿了顏體楷書大字，看那開頭時，單獨一行是“周君從儒棗核居序”，但見這篇序文寫的是：
周君從儒棗核居序
周君從儒，家樂陵，為海右儒者。執教於新麥，業幾十年，桃繁李茂，杏壇無邊。餘謂：禹商河之水，莫若先生之善德哉！先生壯歲亦好詞章文學，及至文革，豪情偃蹇，遂廢筆翰。定居新麥後，藏棗核盈篋，閑時把玩，頗自珍視。初，其鄉裏有英雄焉，善槍法，常襲日寇於百裏內，敵莫能剿。肖華司令轉戰魯北之際，因共議民族複興之計。抗戰告捷，棄槍索居，茲不複出。先生據其傳奇經曆，撰《棗林神槍傳》，謔署“樂陵笑笑生”出版。豈知為一筆名而成右派，書作盡毀。右派帽除，棗林神槍之子囊其藏於炕洞之書作一本並故鄉金絲小棗若許獻於先生，因共涕零！散小棗於親友啖之，複收所棄之核，由此愛之，因以名居。萬物類分而名立，棗核之鄙之小人孰視之，先生獨愛之也；非先生愛之，乃此中故事人物使先生莫可忘而寄托之於區區棗核也！亦可見先生之襟懷為坦蕩也，吾願廣先生之名之居而傳之。是為序。甲戌夏日魯談遷謹識。
我還不明白這篇用文言寫成的序文的內涵，剛細心看了兩行，周從儒先生便一個勁地往屋裏讓，說：“這是齊水縣的魯談遷先生給我寫的一篇序，對我是多有恭維的，先到屋裏喝水，再看字不遲。”
這時院門被人敲響了。周先生一開門，就聽外邊有人說：“周老師，我們是縣誌編委會的，我們奉縣長之命給您下聘書來了。”周先生忙說：“請裏邊說話。”便從門外進來兩個人，前麵的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位領導，挺高的個子，方臉分頭，穿著西裝。後邊的是個油頭俊臉的瘦小夥子，秘書模樣，提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這時小夥子在後邊介紹說：“這是我們縣誌編委會的徐主任。”周先生忙說：“徐主任你好，怎麽勞駕你親自跑來了，快屋裏請！”我本想請周先生講解一下魯談遷這篇序文的，也就告辭了。
我隻好又一天再去周先生那裏。他給我講了魯談遷的序文後，說：“以後好好學，縣誌編委會的徐主任那天來代表縣長給我下聘書，要我幫他們編一部縣誌，還說縣長表示以後要重視文化了，所以你要多努力，說不定哪天有用武之地，千萬不要放棄。”聽了他這番話，我仿佛範進中舉般飄飄然起來。辭別了周先生，我就想去一個不同尋常的地方。這個地方是禹商台。我們附近幾個村子盛傳著禹商台上每到夜晚，星出齊了，便有神仙到此歡宴，至於那八仙桌子如何雕工，眾仙家如何長相，如何打扮，菜和人間的菜有哪些異處，連那盤盞上烤上的花紋圖案，無一不窮形盡相……上初中時，我便約幾個膽大的同學，就說去禹商台看到底有沒有神仙，結果，天一晚，沒等天上星出全，就都生了畏怯，沒敢多待，跑了迴來……想著，便穿過縣城，循著禹商台的方向來了。
禹商台就在縣城南三裏地，三裏橋村西南角，禹商河南岸，占地約二畝，六七米高。台上原有河神廟，是新麥土人供奉禹商的地方，與齊水縣的聞韶台、樂陵縣的魁星台號稱魯北三台。雖然在麵積和高度上，比其它兩台略遜一點，但自有它的妙處。值得一提的是，那齊水的聞韶台早已於文革期間被撤為平地了，樂陵的魁星台也建成為一座鄉級中學，原有的韻味蕩然無存。禹商台上的河神廟雖也在文革中被毀，但台上殘垣斷壁，以及仍然茂盛的鬆柏遮蔽，和那荒草野徑，卻構成一副遠離塵世的景色！傳說當年的紅衛兵在扒毀河神廟後，也曾試圖撤平此台，但動工中總是傷人，不是你的鍁鏟了我的腳，就是我的鍁把在後麵搗了他的眼，眼皮搗青了，後來刨一棵樹時，樹根下刨出一根一庹多長的蛇，樹就歪倒了，砸倒了正在吃驚地看蛇的三個紅衛兵，一個砸折了雙腿，一個當場吐血而死，一個砸了一下，但躲得敏捷，跑開了，卻一頭撲在荒草裏，昏迷了半天。事過後，就有人說了，樹倒的那陣子，他明明看見三根腿的皮子從樹上跳下來就不見了，另一人說，肯定是三根腿皮子要保護這禹商台的，這裏有禹商的靈魂，那隻皮子曾經是禹商的師爺。第一個又說了，怪不得剛砸死的那個是開始鏟樹鏟得最狠最用力的，就被砸死了……人也散了，從此再沒人說要撤平禹商台。
關於三根腿皮子，還要多說幾句。在新麥民間，傳說它是神，會看病，能夠變成穿白大褂的醫生。因為是隻狐仙，人們便稱它胡師父。聽迴聞革說，胡師父原是京城裏的一隻皮子，住在皇宮裏偷禦膳吃。禦膳見少，皇上降旨查問，查來查去，偷禦膳的竟是一隻皮子。然而皮子修行得了道行，很難對付，皇上便命黃三泰捉妖。黃三泰與皮子爭鬥，皮子抵敵不過，一躍躥上了城門樓。黃三泰彎弓搭箭，弦聲勁響，一箭正中皮子的一條後腿。皮子負痛逃離京城，一路南下，來到新麥，住進了禹商台的河神廟……
我來到禹商台上。當年紅衛兵扒剩的一間半廟房，還矗立在那裏，隻是牆皮剝落了，簷上瓦縫裏也鑽出草來，一個簷角已經斷了，掉在地上。我轉了半天，就到扒倒的院牆跟前搬了塊青磚，到一棵大樹下坐了，不緊不慢地想一些事情。
這禹商台頗有些像我村西的臥龍岡。隻不過臥龍岡是一道緩衝的長形丘陵狀土嶺，有鬆柏，但沒有廟，這禹商台卻是四四方方突兀一台，當年也是極有香火的。我不相信三根腿皮子，即便是它的存在屬實，也決不會變化人形、行醫看病；不相信禹商鑿河之後升仙成神，與當地有那麽多瓜葛。
我看著麵前早已傾圮的河神廟，心裏漲起一股莫名的惆悵。
突然聽到一兩聲低語，扭頭去看，兩個人衝這邊走過來了。同時那兩個人也發現了我，彼此一愣。我見那兩人都是機關幹部模樣，比比劃劃，圍著廟址說著什麽。我早沒了興致，從剛才的幻境中走出來，來到台的北邊，站著看了陣子不遠處的禹商河，便走下台來，到河邊小橋附近，推了車子。這時，還沒有進入黃昏的斜陽，照在淺淺的河麵上，閃躍不定，一如神秘難解的遠古字符。
迴到家裏，剛好吃晚飯，我拿條板凳坐下就吃——我畢業後一家人吃飯是不等我的。父親平靜地看了我一眼，問：“你到哪裏去了？”我試探著說：“我去認識了一位先生，叫周從儒的，教了一輩子書，也曾寫過小說。”我看了看父親，見他並不怒，就放了心，“我寫的詩讓他看了，他說很好的，說縣裏往後重視文化了，叫我好好努力。”父親聽完沒有吭聲，咽下一口饅頭，把筷一放，就去奶奶的桌上喝茶去了。
星期天到了。昨天一場不大不小的雨，使得莊稼的旱情得到了緩解。一夜後，天晴得朗朗的，連個雲絲也沒有，就像司機擦得鋥明瓦亮的車窗玻璃。下午，地就不那麽泥濘了，我正好去找雪雁！剛進入中學東邊的道口，便聽到石不平村裏吹吹打打，哭聲震天，是死了人。走到石不平附近時，那曲高和寡的嗩呐隊伍便領著披麻帶孝的孝子孝孫出了村子，還有一幫幫的孩子、媳婦、姑娘們。後麵是一頂轎子，女孝們都跟在轎後麵哭。
我在人群中尋條道過去，到了她家門口，她的奶奶正要進家，見我到了，忙說：“雪雁去那邊看出喪的了，剛去，你自己去找吧！”我沒有料到她這大家閨秀竟有興致去看出喪的，真有意思。又迴來，把車子支在道旁，在人群裏找。這時人群正分兩列圍著孝子，不時發出一陣哄笑。原來這是死者的親戚正在拜奠，嗩呐也剛好吹得起勁兒。所謂懂的看門道，不懂的看熱鬧，這拜奠因從哭、跪、拜走下來，其間是有很多繁複的路數和講究的，拜不好就出笑話。因此拜奠是出喪中最重要的一節，也是最熱鬧的一節，引得懂孔孟之道的人來看，也引得凡夫俗子、婦孺兒童來看。我腆臉看了一下裏邊，一個頭戴孝帽身穿孝衣的四十歲左右的瘦子正邁著四方步，畢恭畢敬地朝轎前的靈位走去，走到靈位前，便要下跪，但跪錯了腿，忙又換過來，一隻跪下，另一隻再跪。偏這陌生的動作被聰明的旁觀者捕捉到了，又是一陣哄笑。那人遂戰戰兢兢起來，眼睛左右瞟著旁觀者，臉上的某塊肌肉便抽搐了。我再挨個兒看旁觀的人群，卻沒有雪雁。就換了個位置，剛想擠進去，不想就踢到了前邊一個三十多歲女人的腳後跟，那女人不等迴頭就罵了聲：“哪個缺德的動手動腳！”人群便往這邊扭頭，其中不乏怒目的漢子。但在那女人身邊不遠的一個女孩迴過頭，喊了聲：“小聃！”我也認出她來，驚喜地喊了聲“雪雁！”那三十多歲的女人便不言語了，扭過頭來的人群就再將頭扭迴去，繼續看這孝子們演出的戲。
雪雁擠出來，說：“咱們迴家吧！”我說：“想不到你也看出喪的。”她氣憤地說：“我怎麽就不可以看了？很正常嘛！”她想了想，就笑了，“你怎麽對人家動手動腳了，說！”我又朝人群看了眼，邊走邊和她說：“為了找你，踩了她的腳——動腳而未動手。”“不信！”這樣，那悲喜結合的氣氛，那由孝子演出，由孔孟之徒及凡夫俗子、婦孺兒童觀看的戲劇就漸漸地在我們身後遠了。
雪雁的屋門外有個葫蘆架，此時開滿了潔白的花，散發著幽幽清香。
到了她的屋裏，我就故意自豪地問她：“我去了禹商台那裏！”
她說：“你去尋找靈感了？”
我說：“現在我父親改變了原來對我的嚴酷的態度，我舒暢些了。重要的，是從古椹樹的詩裏，從周從儒的教導中，從魯談遷的論說裏，我親身感受到文學的魔力，文學是神聖的。我便下定決心要當作家了。我很生氣一件事情，就是我父親在請算卦先生給我算了卦後才改變了態度的，我最恨的就是那算卦先生——迷信！”
她聽後說：“有些事不可不信的。我表哥開始開車的時候，盡出事，最後不小心軋死了人家一隻過路的鴨子，還賠了人家好多錢，結果聽了算卦先生孫卜仙的話，在家供了胡師父，果然從那後就沒有出事。”
我喜歡雪雁，但還是不相信她說的話。
過完麥秋不久，接連下著瓢潑大雨。這時候玉米苗一虎口高。由於雨水多，玉米地裏很快荒了，玉米苗發黃，雜草旺盛得很。雨停的夾空裏，太陽卻格外毒熱，就像個燒得熾白的烙鐵，隨時就會落下來貼在人的身上。父親和母親便領我和哥哥去滅荒。一人一張钁，很原始地，一下一下把苗外的草全部除掉。在天氣適宜的時候，除草較為快捷的方式是耘地。套上牲口，耘上兩三遍，便完成了保苗任務。但在澇天，牲口下不了地，耘鋤耘起的也淨是泥片，不但除不了草，而且天幹後，泥片變硬，疙疙瘩瘩，給以後幹活帶來更大不便。這樣便隻有全家上陣除草了。
天上赤日炙烤，地上熱氣蒸騰，汗流浹背，衣服溻透，你隻能頂著烈日拚幹，但不能因此躲到樹蔭下去，那樣地荒了，半年的收成就完了。因此天愈熱，地裏人越多。農民一般不中暑，大多是這樣煉就的鋼身。
我們一家靠在坡裏，這時候鄉親們看到我在家幹活，知道我初中已經畢業了，都不免問父親：“代勤！小聃畢業了嗎？”父親迴答：“畢業了。”“考得怎麽樣？”“農業大學考上了！”“……”這位鄉親就不說什麽走開了。
玉米苗長高，就不用整天滅荒了。這天晚上，我是去了鮑國心家，原因是他考入了高中，已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還沒有開學。我們從小幾乎是一塊兒長大的，一塊兒升入初中，但在初一，我們在村西那所破舊的城關鎮第一中學一塊兒讀了一年，我便輟學在家，初三才轉到鎮第二中學去的。我祝賀他考入高中，他問我既然不考學，總得有個打算啊，我聽後一陣茫然，繼而又沉定地說，搞文學。他說，文學路很遙遠。我說，我就想當路遙。他就說，這樣你就去縣裏找個搞文學的老師，你不考學，總得找個老師深造深造。我想也是。他又問我這幾天看到迴寶玉了嗎？我說沒有。迴到家，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長江叔在縣肉聯廠後勤科上班，說不定他能知道縣裏哪裏有文學老師。長江叔名叫善代傑，是名複員軍人，和我們家是鄰居，所以這天晚上，他下班迴家，我便問了他。長江叔還真知道些事情，他說，新麥中學有個退休的老教師，很懂得文學。經新麥中學的幾個人指點，我便在縣城桃李街找到了這位名叫周從儒的先生的家。
我去過這位先生家兩次以後，才知這位身材修長、長臉寬額、雙目有神而頭發花白的長者懷有學富五車之才，能背誦《論語》，懂秦漢以來所有文體的體式，是位少有的民間學者。
這一天，從周從儒那裏出來，看看天已將晚了，月亮從東天裏升起來。酷熱的夏季能夠看到這麽好的月色是難得的，心上飄過一陣憧憬，沒有迴家，而是路過我的母校城關鎮第二中學，進入學校東邊那道不長不短的道口，過城東村後的那道小河堤，往石不平村來了。
我找的是石不平村最富有的人家的千金小姐，我的同學，雪雁。畢業後的這段日子，我經常想起她。一年的初中生活太短暫了，短暫到像支鉛筆，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被削完。我因沒考高中，最近經常受到父親的斥責，我很想找個人傾訴傾訴，而這個人應該是個女孩，是她。
她的院子是兩進。我剛走到她的院門口，就見到她正在前院喂狗。在月色裏她穿著顯得像一朵玉蘭花的連衣裙，身材瘦小而楚楚可憐。那隻狗吠起來。她轉臉看我，一時還沒看清楚，我就喊她 ：“雪雁！”
“是你，小聃呀！”她清脆地喊了聲，忽又怕家中其他人看到似的朝通向後院的走廊看了眼，匆匆走向我，但低下頭，分明有點羞澀。我的心也激動地狂跳起來。
“你怎麽有空來了？不是說好十年後再見的嗎？”她問。
“十年這麽長，不太浪費了麽！”
“嗬嗬，”她笑了：“沒有事吧？”
“沒事的。”
她將猶疑的眼神拋過來又迅即離開，然後低下頭沉默片刻說：“天晚了，實在不好意思。你以後白天來找我玩就是了，星期六或星期天來。我畫畫耽誤了成績，沒考上高中，人家王莎、謝冰姿都考上了。我準備複課， 再讀上兩年初中……”
……
月光親切地送我迴到家裏，已是吃過晚飯了，鍋碗也早刷了出來。我剛支下車子，迴寶玉就來了，他也是個落榜生，這次，他裹夥我和他跟著包工頭善百平去幹壯工，善百平在城裏一處修樓的地方包了活，他已經去幹了幾天了。我說：“我們這麽小的年齡能幹得了嗎？”他說：“幹幾天鍛煉出來就行了。”我想，幹壯工還能搞文學嗎？就有些猶豫。迴寶玉走後，父親問我跟他去幹壯工嗎，我搖了搖頭，父親就大聲地罵我：“你不去幹活你去幹什麽！？有本事你去幹縣長啊……不幹活你就別吃飯！”母親說：“他剛畢業，還小，骨頭軟，你讓他在家幹點活，明年再去幹壯工也行啊！”父親說：“你寵他！這個家你來當！”不歡而散，月亮也遮進了雲裏。
我不得不去太陽底下曬著幹壯工。
三天以後，父母突然改變了對我的態度，一下子溫和起來，使我莫名其妙了半天。晚上，我到奶奶屋裏坐著，奶奶見沒別人，就磕了磕煙袋鍋子，悅氣地說：“你爹和你娘給你去算了一卦。”我和奶奶說：“奶奶！那全是迷信，爹怎麽能信呢？”奶奶說：“你爹見你整天不務正業，也拿你沒個辦法，就去給你算了一卦，孫武廟村那個孫卜仙算得還是挺好的。”……算卦先生這我知道，就在桃李街上擺攤，我去周從儒那裏，不經意見過他幾迴了。
孫卜仙算了我能當個村長，怪，當村長能算出來？
同去幹壯工的，還有剛高中畢業的善小農，他戴副眼鏡，幻想善百平能夠讓他管管賬，或記記工什麽的，但善百平隻讓他篩沙子。第二天，善小農就因受不了善百平的嗬斥跑了。善百平和外號為“硬皮蛋”的鮑子通是一門師兄弟，不過，鮑子通已經因賣老鼠藥來錢更快，而不幹建築了。善百平當了幾年工頭，日子混的像喂飼料肥起來的豬，和鄉親們在一塊時，總說上頓又吃了什麽好的。善小農走後，善百平背著手和我說：“我看你們念書的畢了業不幹壯工幹啥去！有本事幹官兒的話，我給你舔腚！幹不了官，就在我這裏猛點幹活，別想別的！”別想別的，就是放棄一切夢想，似乎也包括性。古有做牛做馬，難道工頭竟要我們做騾子？這樣幹了一天，我因為幹累活熱得受不了，迴家用冷水洗臉，就發燒了。母親又提出感冒好了也不讓我去幹壯工了，父親這迴同意了。
又一天，我收到了古椹樹先生寄來的他新出版的詩集《誇父》，匆匆讀了一遍，但有些地方讀不懂，便去找周從儒先生請教。經過桃李街，算卦先生孫卜仙那裏已圍了三五個人，聽他講說。我白了那裏一眼。
周從儒的小院已收拾得異常整飭，對門的蘭菊沒有了，牆壁已用白灰抹過，潔白的牆上寫滿了顏體楷書大字，看那開頭時，單獨一行是“周君從儒棗核居序”，但見這篇序文寫的是：
周君從儒棗核居序
周君從儒，家樂陵，為海右儒者。執教於新麥，業幾十年，桃繁李茂，杏壇無邊。餘謂：禹商河之水，莫若先生之善德哉！先生壯歲亦好詞章文學，及至文革，豪情偃蹇，遂廢筆翰。定居新麥後，藏棗核盈篋，閑時把玩，頗自珍視。初，其鄉裏有英雄焉，善槍法，常襲日寇於百裏內，敵莫能剿。肖華司令轉戰魯北之際，因共議民族複興之計。抗戰告捷，棄槍索居，茲不複出。先生據其傳奇經曆，撰《棗林神槍傳》，謔署“樂陵笑笑生”出版。豈知為一筆名而成右派，書作盡毀。右派帽除，棗林神槍之子囊其藏於炕洞之書作一本並故鄉金絲小棗若許獻於先生，因共涕零！散小棗於親友啖之，複收所棄之核，由此愛之，因以名居。萬物類分而名立，棗核之鄙之小人孰視之，先生獨愛之也；非先生愛之，乃此中故事人物使先生莫可忘而寄托之於區區棗核也！亦可見先生之襟懷為坦蕩也，吾願廣先生之名之居而傳之。是為序。甲戌夏日魯談遷謹識。
我還不明白這篇用文言寫成的序文的內涵，剛細心看了兩行，周從儒先生便一個勁地往屋裏讓，說：“這是齊水縣的魯談遷先生給我寫的一篇序，對我是多有恭維的，先到屋裏喝水，再看字不遲。”
這時院門被人敲響了。周先生一開門，就聽外邊有人說：“周老師，我們是縣誌編委會的，我們奉縣長之命給您下聘書來了。”周先生忙說：“請裏邊說話。”便從門外進來兩個人，前麵的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位領導，挺高的個子，方臉分頭，穿著西裝。後邊的是個油頭俊臉的瘦小夥子，秘書模樣，提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這時小夥子在後邊介紹說：“這是我們縣誌編委會的徐主任。”周先生忙說：“徐主任你好，怎麽勞駕你親自跑來了，快屋裏請！”我本想請周先生講解一下魯談遷這篇序文的，也就告辭了。
我隻好又一天再去周先生那裏。他給我講了魯談遷的序文後，說：“以後好好學，縣誌編委會的徐主任那天來代表縣長給我下聘書，要我幫他們編一部縣誌，還說縣長表示以後要重視文化了，所以你要多努力，說不定哪天有用武之地，千萬不要放棄。”聽了他這番話，我仿佛範進中舉般飄飄然起來。辭別了周先生，我就想去一個不同尋常的地方。這個地方是禹商台。我們附近幾個村子盛傳著禹商台上每到夜晚，星出齊了，便有神仙到此歡宴，至於那八仙桌子如何雕工，眾仙家如何長相，如何打扮，菜和人間的菜有哪些異處，連那盤盞上烤上的花紋圖案，無一不窮形盡相……上初中時，我便約幾個膽大的同學，就說去禹商台看到底有沒有神仙，結果，天一晚，沒等天上星出全，就都生了畏怯，沒敢多待，跑了迴來……想著，便穿過縣城，循著禹商台的方向來了。
禹商台就在縣城南三裏地，三裏橋村西南角，禹商河南岸，占地約二畝，六七米高。台上原有河神廟，是新麥土人供奉禹商的地方，與齊水縣的聞韶台、樂陵縣的魁星台號稱魯北三台。雖然在麵積和高度上，比其它兩台略遜一點，但自有它的妙處。值得一提的是，那齊水的聞韶台早已於文革期間被撤為平地了，樂陵的魁星台也建成為一座鄉級中學，原有的韻味蕩然無存。禹商台上的河神廟雖也在文革中被毀，但台上殘垣斷壁，以及仍然茂盛的鬆柏遮蔽，和那荒草野徑，卻構成一副遠離塵世的景色！傳說當年的紅衛兵在扒毀河神廟後，也曾試圖撤平此台，但動工中總是傷人，不是你的鍁鏟了我的腳，就是我的鍁把在後麵搗了他的眼，眼皮搗青了，後來刨一棵樹時，樹根下刨出一根一庹多長的蛇，樹就歪倒了，砸倒了正在吃驚地看蛇的三個紅衛兵，一個砸折了雙腿，一個當場吐血而死，一個砸了一下，但躲得敏捷，跑開了，卻一頭撲在荒草裏，昏迷了半天。事過後，就有人說了，樹倒的那陣子，他明明看見三根腿的皮子從樹上跳下來就不見了，另一人說，肯定是三根腿皮子要保護這禹商台的，這裏有禹商的靈魂，那隻皮子曾經是禹商的師爺。第一個又說了，怪不得剛砸死的那個是開始鏟樹鏟得最狠最用力的，就被砸死了……人也散了，從此再沒人說要撤平禹商台。
關於三根腿皮子，還要多說幾句。在新麥民間，傳說它是神，會看病，能夠變成穿白大褂的醫生。因為是隻狐仙，人們便稱它胡師父。聽迴聞革說，胡師父原是京城裏的一隻皮子，住在皇宮裏偷禦膳吃。禦膳見少，皇上降旨查問，查來查去，偷禦膳的竟是一隻皮子。然而皮子修行得了道行，很難對付，皇上便命黃三泰捉妖。黃三泰與皮子爭鬥，皮子抵敵不過，一躍躥上了城門樓。黃三泰彎弓搭箭，弦聲勁響，一箭正中皮子的一條後腿。皮子負痛逃離京城，一路南下，來到新麥，住進了禹商台的河神廟……
我來到禹商台上。當年紅衛兵扒剩的一間半廟房，還矗立在那裏，隻是牆皮剝落了，簷上瓦縫裏也鑽出草來，一個簷角已經斷了，掉在地上。我轉了半天，就到扒倒的院牆跟前搬了塊青磚，到一棵大樹下坐了，不緊不慢地想一些事情。
這禹商台頗有些像我村西的臥龍岡。隻不過臥龍岡是一道緩衝的長形丘陵狀土嶺，有鬆柏，但沒有廟，這禹商台卻是四四方方突兀一台，當年也是極有香火的。我不相信三根腿皮子，即便是它的存在屬實，也決不會變化人形、行醫看病；不相信禹商鑿河之後升仙成神，與當地有那麽多瓜葛。
我看著麵前早已傾圮的河神廟，心裏漲起一股莫名的惆悵。
突然聽到一兩聲低語，扭頭去看，兩個人衝這邊走過來了。同時那兩個人也發現了我，彼此一愣。我見那兩人都是機關幹部模樣，比比劃劃，圍著廟址說著什麽。我早沒了興致，從剛才的幻境中走出來，來到台的北邊，站著看了陣子不遠處的禹商河，便走下台來，到河邊小橋附近，推了車子。這時，還沒有進入黃昏的斜陽，照在淺淺的河麵上，閃躍不定，一如神秘難解的遠古字符。
迴到家裏，剛好吃晚飯，我拿條板凳坐下就吃——我畢業後一家人吃飯是不等我的。父親平靜地看了我一眼，問：“你到哪裏去了？”我試探著說：“我去認識了一位先生，叫周從儒的，教了一輩子書，也曾寫過小說。”我看了看父親，見他並不怒，就放了心，“我寫的詩讓他看了，他說很好的，說縣裏往後重視文化了，叫我好好努力。”父親聽完沒有吭聲，咽下一口饅頭，把筷一放，就去奶奶的桌上喝茶去了。
星期天到了。昨天一場不大不小的雨，使得莊稼的旱情得到了緩解。一夜後，天晴得朗朗的，連個雲絲也沒有，就像司機擦得鋥明瓦亮的車窗玻璃。下午，地就不那麽泥濘了，我正好去找雪雁！剛進入中學東邊的道口，便聽到石不平村裏吹吹打打，哭聲震天，是死了人。走到石不平附近時，那曲高和寡的嗩呐隊伍便領著披麻帶孝的孝子孝孫出了村子，還有一幫幫的孩子、媳婦、姑娘們。後麵是一頂轎子，女孝們都跟在轎後麵哭。
我在人群中尋條道過去，到了她家門口，她的奶奶正要進家，見我到了，忙說：“雪雁去那邊看出喪的了，剛去，你自己去找吧！”我沒有料到她這大家閨秀竟有興致去看出喪的，真有意思。又迴來，把車子支在道旁，在人群裏找。這時人群正分兩列圍著孝子，不時發出一陣哄笑。原來這是死者的親戚正在拜奠，嗩呐也剛好吹得起勁兒。所謂懂的看門道，不懂的看熱鬧，這拜奠因從哭、跪、拜走下來，其間是有很多繁複的路數和講究的，拜不好就出笑話。因此拜奠是出喪中最重要的一節，也是最熱鬧的一節，引得懂孔孟之道的人來看，也引得凡夫俗子、婦孺兒童來看。我腆臉看了一下裏邊，一個頭戴孝帽身穿孝衣的四十歲左右的瘦子正邁著四方步，畢恭畢敬地朝轎前的靈位走去，走到靈位前，便要下跪，但跪錯了腿，忙又換過來，一隻跪下，另一隻再跪。偏這陌生的動作被聰明的旁觀者捕捉到了，又是一陣哄笑。那人遂戰戰兢兢起來，眼睛左右瞟著旁觀者，臉上的某塊肌肉便抽搐了。我再挨個兒看旁觀的人群，卻沒有雪雁。就換了個位置，剛想擠進去，不想就踢到了前邊一個三十多歲女人的腳後跟，那女人不等迴頭就罵了聲：“哪個缺德的動手動腳！”人群便往這邊扭頭，其中不乏怒目的漢子。但在那女人身邊不遠的一個女孩迴過頭，喊了聲：“小聃！”我也認出她來，驚喜地喊了聲“雪雁！”那三十多歲的女人便不言語了，扭過頭來的人群就再將頭扭迴去，繼續看這孝子們演出的戲。
雪雁擠出來，說：“咱們迴家吧！”我說：“想不到你也看出喪的。”她氣憤地說：“我怎麽就不可以看了？很正常嘛！”她想了想，就笑了，“你怎麽對人家動手動腳了，說！”我又朝人群看了眼，邊走邊和她說：“為了找你，踩了她的腳——動腳而未動手。”“不信！”這樣，那悲喜結合的氣氛，那由孝子演出，由孔孟之徒及凡夫俗子、婦孺兒童觀看的戲劇就漸漸地在我們身後遠了。
雪雁的屋門外有個葫蘆架，此時開滿了潔白的花，散發著幽幽清香。
到了她的屋裏，我就故意自豪地問她：“我去了禹商台那裏！”
她說：“你去尋找靈感了？”
我說：“現在我父親改變了原來對我的嚴酷的態度，我舒暢些了。重要的，是從古椹樹的詩裏，從周從儒的教導中，從魯談遷的論說裏，我親身感受到文學的魔力，文學是神聖的。我便下定決心要當作家了。我很生氣一件事情，就是我父親在請算卦先生給我算了卦後才改變了態度的，我最恨的就是那算卦先生——迷信！”
她聽後說：“有些事不可不信的。我表哥開始開車的時候，盡出事，最後不小心軋死了人家一隻過路的鴨子，還賠了人家好多錢，結果聽了算卦先生孫卜仙的話，在家供了胡師父，果然從那後就沒有出事。”
我喜歡雪雁，但還是不相信她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