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紅色的野菊花，在別處是沒有的。
16歲的我，在一個秋蟲的吟聲織成的絢麗的黃昏，來到村西那片被稱為臥龍岡的高坡岡上，看著一叢叢紅野菊花，彎腰像掬一捧生命之泉那樣，虔誠地采了一束。我認為血紅的野菊花象征了一種平凡但不流俗的品質。野菊花用她的怒放表達她對世界的愛，這愛是從心底發出的，紅野菊花有一顆心。我要把這束紅野菊花送給一位同學，她名叫雪雁。
當我雙手把這束野菊花擎在胸前，走迴村子的時候，在村頭往家背柴禾的寡婦四奶奶見了，竟無端地一陣難過，掉下淚來。
更奇怪的是，我把這束紅野菊花插在一個盛滿清水的瓶子裏，放在床頭的小桌上，結果這天夜裏，我夢見娶了新娘！羞澀地揭去蒙在新娘頭上的紅蓋頭，見她竟是雪雁。醒來後直怪自己太壞，竟敢做這種夢，而且還是雪雁當新娘！這樣，因為這夢的緣故，使我對於將采到的紅野菊花是否還送給雪雁，產生了心理矛盾。
但這束野菊花還是如期地送給了她。
雪雁是石不平村的閨妮。她小我兩歲，屬猴的她，豆蔻年華卻沒有一點女孩子在這個年齡的活潑好動，而是說話最少、微笑最多的女同學，優雅得就像紅野菊花一樣迷人！
這時候她在石不平村外的小橋邊等我。她抱著畫夾，望著靜止的河水。“雪雁！你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我停下來，一手把我的大金鹿支下，一手把這束野菊花在她麵前一晃。她皺了下眉，然後就是微微一笑：“什麽花這麽紅？”我雙手把花束一舉，說：“野菊花！”她白了我一眼，現出極少有的刁蠻，說：“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
“我……”我立下來不解地看著她。她那張瓜子臉上點著幾粒鬼精靈樣的小雀斑，一雙眸子烏黑清澈，雖總是帶著少女的羞澀，但總歸有十二分的內涵。她身材瘦弱，但穿著時尚，秀發垂在潔白的脖頸上，有種說不出的靈韻。
見我著急，她得意地笑起來。
我說：“這是我給你采的！”說著，再次向她遞去。
她說：“野菊花怎麽還有紅的！”
我說：“就是啊，不是紅的，我也不會采來給你了。”
她沒有接，而是蹲下來把畫夾打開放在膝蓋上，手握鉛筆，說：“我給你畫副速寫怎麽樣？”不等我迴答，已經嗤嗤幾筆畫了起來。
小河，木橋，遠處是錯落的村莊。我手捧花束像求愛者一樣站著，背心一邊紮在褲腰裏，一邊緊貼在胯上。褲腿很短，露著腳腕，一雙母親親手納出的千層底布鞋已經很舊了，一隻上被大拇腳趾就要頂破。這便是雪雁速寫畫上的我。她畫完，讓我看，我嘿嘿笑著。
看完畫，她合上畫夾，問：“你今天約我有什麽事，就為了這束野菊花嗎？”
我說：“對呀！紅色的野菊花，你迴去畫副油畫，掛在屋子裏，肯定好看。”她愛作畫，常把作品拿到班裏讓同學們看。
“嗯！是的。”她說。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
不幾天，雪雁的油畫畫好了。一時間，紅色的野菊花竟成了學校裏的新聞，不但雪雁那副油畫名揚全校，而且主要是我的村子給了師生們極大的神秘感。因為這件事，還促使我寫了首詩，詩題便是《血紅的野菊花》，投給了省裏的一份學生雜誌，很快發表，並且有幸接到了該雜誌主編古椹樹的親筆迴信。
由於我初二沒有讀，讀完初一，在家待了一年，就轉到了現在的城關鎮二中，功課已然荒廢，但文學愛好並沒有稍減，因為發表了這篇詩歌，使本來已對我完全失望的班主任忽又對我大感興趣，說出感動了當時一位教育局領導的名言：朽木原來也可以雕的！我也因此成了學校裏的怪才。知道升學無望，也不再強求，本身就對考學抱有一種無所謂看法的我，這時候就越發癡迷於詩，一心成為作家，便三天兩頭地去郵局投一次稿。
團幹部謝冰姿知道了紅野菊花的事後，親自去了雪雁家，把雪雁已插在瓶中的花束抽出一半，自己帶迴家去了。
謝冰姿是多才多藝的校花，因為我們隔著兩個班，我又轉學過來的晚，因此隻是認識，並沒有來往。
這天下午上學，在一陣上課鈴聲中我飛跑進教室。坐在前排的雪雁站起來，向著往後跑的我喊了聲：“小聃！”我轉過身，見她遞過一封折疊得很整齊的信件，就隨手接了。哪知道幾個大個子男生竟因此渲染，吵嚷這是封情書，圍過來把我抱住，有個就要從我手裏奪這封信。我自然不依。有的女生就望著雪雁，嘴裏發出鄙夷的嘲笑，以至雪雁漲紅了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隻得衝著他們喊：“那不是情書，是謝冰姿寫的詩！”“情書！情書！”男生還這樣喊。這時候班主任從外邊走進來，喝散了胡鬧的學生，我和雪雁也分別坐下。班主任想必已聽到了“情書”二字，他在講台站定後就說：“中學生不能寫情書，更不能談戀愛！”說完用拇指在鼻梁上頂了下眼鏡，又發了通演講才正式講課。下課時，老師走出，我發現把頭一直伏在桌上的雪雁竟嚶嚶地啜泣起來。
這封所謂“情書”的確是謝冰姿寫的詩。她讓雪雁轉給我，卻沒料到給雪雁製造了一場麻煩。課外活動時，我去找謝冰姿，談一下對她的詩的讀後感，正好在她班級的門口碰見她和一名矮個子女生出門。她見到我，眼睛一亮，立即滿臉笑容地舉起雙手拍著，一邊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她不愧是校花，身材自不必說，單看那桃花般明媚的臉，柳葉般窈窕的眉，燕子般靈動的眼睛，就讓我心突突地狂跳起來，再也不敢正視她。她向我和她身邊的女孩做了介紹，原來那矮個子女孩名叫楚小紅，以後，我就一直稱她小紅了。小紅臉蛋兒有點黑，戴著近視鏡，很樸實的樣子。我和謝冰姿說：“你的詩我看了，我和你交流一下好嗎？”謝冰姿高興地雀躍起來：“好啊，我們到田野上去談吧！”說著一手拉著小紅，一手要拉我，我的手竟不由自主地躲避了。
下樓時，在樓道裏正碰見了雪雁。謝冰姿拉住她的手，說了一塊兒到田野上談詩。雪雁看我一眼，低著頭，被說說笑笑的謝冰姿拉住在前麵就走了。
出了校門，穿過馬路，對麵是塊荒野。此時金風颯颯，遍地夕陽，有種說不出的清爽和愜意。但聽三個女孩開始在前麵同時朗誦我的《血紅的野菊花》：
血紅的野菊花，
我不知道你為誰開，又為誰落，
也不知道采你是對，還是錯。
你是還沒有出嫁的公主，
秋蟲兒整天為你唱著歌；
你是夜行人腳上流出的血，
遍地荊棘為你編寫了無數的傳說。
血紅的野菊花，
開在秋風裏，
一朵又一朵，
紅寶石一樣，陶醉了我！
對於我發表這首詩歌，許多同學是羨慕還來不及的，但在家裏，父母不但不支持我，反而反對了。這時候正是收菠菜的季節，母親總是怨我放學迴了家就看書，不去擇菜。父親總是說：“你就像李白一樣當個‘文丐’吧，曆史上的文人都是餓死的！”因此，從發表了這首詩後，每到星期天，我再沒有了給雪雁送花那樣的閑暇，而是被父親逼著跟他去賣菠菜了。
賣了幾次菠菜後，我就感到我們村裏的人包括父親都很實在，賣出去的菠菜足秤足兩不說，末了還打給人兩棵。而且中午如果賣不完，要等到集上沒了人才收起菜攤迴家，舍不得在集上買迴飯吃。在家裏，平時也不舍得拿好的菠菜做了吃，而是吃擇下的菠菜葉。因為吃菠菜葉的緣故，使我討厭了菠菜。它怎能讓我寫出詩來呢？野菊花就能！
謝冰姿要我星期天和她一塊兒去新華書店，並說：“再給你介紹個新朋友，王莎。她愛看書，我是陪她去，你也去吧！”我說：“我不去了。我爹要我跟他賣菠菜，已經賣了幾星期了！”謝冰姿一笑說：“你還會賣菜啊！那好，明天我們去完了書店，去集上找你買菜！”我紅了臉說：“你別去，我和我爹在那裏，俺村好多人，賣菠菜的全是俺村的。”“可是，”她說：“我偏要去，我還要約了雪雁、小紅和我們同去。”天哪，我還要說，她扭頭大搖大擺地走了。
這時已是寒冬臘月，偏偏夜裏下了場大雪。和父親騎自行車把菜馱到集上時，我凍得手腳鼻子耳朵發疼，鼻涕流了老長。鋪一塊塑料紙，把菜包放在雪地上，打開一角，露出鮮綠的菠菜。便漸漸有顧客來買。我在照應顧客時不住地打探著人群，生怕謝冰姿她們突然到來。如果我不和父親來，父親是不允許的，來了，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會見幾個女孩子，真的叫我尷尬。我又想，下了雪，或許她們不會來了。這樣胡思亂想，一分神，不免就看錯了秤，或是給顧客找錯了錢，父親在一旁都看在眼裏，及時地糾正過來，並嗬斥我是“吃才”！父親讓我誌秤，說是讓我學會謀生的能力。
幾個紅紅綠綠的女孩果然來了！她們在人空裏匆匆像尋找躲藏的小偷一樣，東張西望。我看出走在最前邊的便是謝冰姿，她穿著大紅的麵包服，蹬一雙黑高筒皮靴。雪雁穿著黃色的麵包服，後麵穿綠色麵包服的，我想就是王莎了。不過，沒有小紅。突然謝冰姿望見了我，高唿：“那邊那邊！”徑直朝我走來了。
一陣寒暄。謝冰姿介紹穿綠麵包服的女孩說：“這是王莎。喂！你怎麽還看！”王莎抬頭向我笑了一下，表示問候，然後低下頭，繼續看著新買的書，嘴角露出絲絲笑意，想必已被書中情節迷住了。雪雁看到集市上這麽多人，感到新鮮，不住地張望。
我和父親介紹了說她們都是我的同學後，謝冰姿便搶先提起一捆菜來讓我稱，然後又幫雪雁提一捆稱了，再提醒王莎，王莎隻嘟囔了句：“你給我稱了，我掏錢就是了。”仍目不轉睛地看書。父親說：“什麽錢不錢的，你們是同學，拿去吃就是了！”謝冰姿說：“那可不行！大爺你種菜也不容易的！”給王莎稱了，便分頭付錢，自然和我推讓了一番。王莎一邊看書，眼皮也不抬地一手從兜裏摸出錢來遞出。謝冰姿拍了她肩膀下：“喂！看到哪裏了，這麽迷，迴家看好不好？”王莎說：”這本書裏還有妓女呢！李師師原來是妓女，嗬嗬。”謝冰姿接過了她遞出的錢，交給我，問王莎：“有沒有烈女啊？”王莎神情自若地說：“我感覺烈女不如妓女可愛！”謝冰姿這時笑著問王莎和雪雁：“同學們！那我們將來是當烈女呢還是當妓女？”
王莎這時從書中情節中走出來，搡了謝冰姿一把，狠狠地說：“虧你還是團幹部，有你這麽說話的嗎？”謝冰姿往旁邊一歪，又被臉兒通紅的雪雁搡了迴來。謝冰姿旁若無人地笑起來。
冰雪中，紅紅綠綠的女孩，爽朗的笑聲……
謝冰姿就是這樣一個性格開朗奔放而又灑脫不羈的女孩子，心地無瑕卻又說話任性。
迴家後，父親白了我一眼，把飯碗重重往桌上一蹲。我嚇得打了個哆嗦，不敢看他。就聽父親說：“你那幾個同學，老師管不了她們，爹娘還不管她們麽，著實不像話！”
春暖花開。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然而村裏發生了幾件事情，使人隱隱感覺到世界有點和原來不一樣了。首先是迴聞革和兒子打仗的事。迴聞革是村裏的名人，他有三個兒子。單說他的二兒子迴仁虎，不知怎麽下飯店時相中了一個服務員，仗著自己長得帥氣，把服務員追到了手。這樣，談婚論嫁，女方就開始要彩禮了。迴仁虎要求父親按照女方的要求給他完婚，這可叫迴聞革犯了難！迴聞革雖是名人，但村裏的名人頂個屁用！大兒的婚事還沒辦，給二兒辦了，大兒往後就不好找媳婦了。可是即便現在給二兒辦，又哪來得那麽多錢？要知道迴聞革和我爺爺一樣，是從不幹農活的，莊家弄不好，沒有攢下錢哪！少不得和外人借。但以迴聞革的身份，竟在村裏借不到錢，真是怪事！兒子逼得急了，迴聞革窩火，就和兒子打了起來。支書善百樓知道後，趕來勸架，沒想到堂堂的村支書，從來是說一不二的，竟也勸說不下，父子廝打中還把他撞了個趔趄，一跤跌到一口破鍋上，胳膊弄了個口子流開了血，當時就往赤腳醫生迴滿革家包紮去了。迴聞革的老伴見給兒子娶不了媳婦，醃臢下喝了農藥，死了。
縣城外環路動工打路基，農民都要出義務工去幹活。據說年滿十八周歲的村民每年有兩個義務工。但外環路路基一幹就是半月，除了頭兩天是義務工外，其它就是勞動積累工，這些是在提留裏扣除的。迴聞革五十六歲，但他偏偏就不去，他的二兒子迴仁虎娶不了媳婦，正在慪氣，也不去，三兒迴仁豹不知怎麽也不去。老實巴交的大兒迴仁義去了半天，不知怎麽傷了腳，也不去了。善百樓吊著纏著紗布的胳膊來找迴聞革，連句好話也沒賺了去。
還有件事情，令我和同村好友鮑國心、迴寶玉大感意外。是我們的“小情人”鮑春花的失蹤。鮑春花家曾是村裏的首富，她父親鮑國棟是縣五金廠的廠長。那是小時候，村裏還沒有磚房，鮑春花的父親便在村裏第一個蓋了磚房，在我們眼裏，那簡直和神話中的宮殿一般。鮑春花臉兒有點黑，但個子比我還高，眼睛像兩尾魚缸裏忽悠忽悠遊動的黑金魚，笑起來一對酒窩仿佛是蜜灌的。她是從小寄居在北京姥娘家的，但姥娘因年邁患病，便被接了迴來。她有本《千家詩》，我和她借，她不給，我一氣之下摔了她的文具盒，她哭著告訴了老師。老師善百祿讓我父親教訓我。當父親聽說不過是為了本書時，也便帶我去新華書店買了本《千家詩》，我拿去和她諞，從此和她成了朋友。那時候班裏的小男孩小女孩都愛湊合她。她總是將零食偷分給我們，如果她母親知道，要罵她的。我和迴寶玉及鮑國心學了電視上當時很流行的一個詞兒，稱她“小情人”。她說，她不喜歡當“小情人”，隻想當蓉兒。她成了蓉兒，誰是靖哥哥就成了問題。鮑春花打量了我們幾遍，笑了。我們仨都著急地問：“你看誰是你的靖哥哥？”她說：“鮑國心你鼻梁子太長了，不像。迴寶玉你腦袋太圓了，也不像，小聃還可以！”我立即雀躍歡唿：“蒼天有眼，我成了靖哥哥啦！”
我成了靖哥哥，然而卻不能和她去闖蕩江湖，更沒有桃花島可去。隻能在放學後讓她和我去放羊。村外隨便找個地方就有草，時間往往是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下午，先和她說好去哪塊兒，然後我迴家牽羊，她隨後去找我。放羊時可就熱鬧了，把羊橛砸在那裏，湊一幫小朋友做遊戲，太陽落山時牽羊迴家，羊就已經吃得肚子圓圓的了。鮑國心和迴寶玉往往都在，我們一鬧，鮑春花插不上，就遠遠地看。看夠了就去抱起一個小羊羔，和它親嘴兒。我看著有意思，不鬧了，也去和這隻羊羔親嘴兒。鮑國心迴寶玉等小朋友紛紛效仿，都攆羊親嘴兒，羊就亂了套了，亂跑亂叫。
我和鮑春花親過的是隻小羓羖（pa gu）。她說那隻羊很可愛，她想喂，說我家要賣時就賣給她，她會叫她爸爸給我錢，我答應了。當小羓羖長到膝蓋高時，父親卻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將它賣給了胡河道的迴迴。這使我和父親發了一次火，當著他的麵摔了一個碗。父親一腳把我踹了個趔趄，再一腳把我踹地跑了出來。
鮑春花知道了我的小羓羖被賣了，更是傷心，最後問我：“你家的羊啥時候將羊啊，將了羊你一定給我留一個！”但是，當被賣的小羓羖的母親再次懷上羊羔時，鮑春花的父親卻死了。
鮑春花的母親本就是個母老虎，在失去丈夫後，更對女兒以責罵泄憤，幾年來，不知破頭劈臉地罵過有多少迴。我們年齡也大了點，再沒一塊兒玩的機會。我的“靖哥哥”當了還不到一年。
女兒離家出走也好，失蹤也好，母親不但不去找，反而很快地改嫁了。
這時候鮑國心和迴寶玉都還在村西的城關鎮一中讀書，我們相見時，曾說過去找鮑春花迴來。但最後都搖了搖頭：到哪裏去找啊！
我的心裏從此添了幾許莫名的傷感。
春天是短暫的。我的這種傷感一直持續到初中畢業。同學們都紛紛互贈禮物留念，這時謝冰姿找到我和雪雁，說要以一種別開生麵一枝獨秀的形式來紀念我們相處的這段日子。
謝冰姿的家本不在縣城。她長我一歲，屬蛇，現在已是個虛歲十八的大姑娘了。自從我們在一起交流寫詩以後，她斷不了將寫的工工整整的詩稿給我，卻已不再讓雪雁轉交。使我驚奇的是，她詩裏開始出現朦朧的愛。
我看出了她的心思！對於這樣一個學習拔尖、貌美無雙的美女蛇，我又何嚐不心動呢？但，我清醒地知道，她的未來會是什麽樣子，而我畢了業還不是迴家務農？所以還是趁早別想她！這樣我便故意疏遠她。疏遠她的原因還有就是，我開始對雪雁有種排斥不掉的暗戀。我反複捉摸過，雪雁雖然家境比較富裕，但畢竟是農業戶口，而且論長相和氣質，不苟言笑的雪雁更顯得淑女些。
謝冰姿又怎能看不出我的心思？有次，她在給我看了一首她的詩後，笑著說她曾跟奶奶拾過娘花，比奶奶拾得還快，拿鐮刀割過麥子，手上磨了泡，她也不在乎。我說，你不是在縣城麽，怎麽還拾娘花割麥子啊？她說，這是現在啊，過去我家也是農村的，別以為我不會幹活！我問，那你又怎麽成了縣城裏的人？她說：“父母都在城裏做買賣，這幾年買了房子，不讓我在老家上學，便接來了城裏，這兩年不是能花錢轉戶口嗎？我父母給我轉了非農業戶口。”哦，是這樣的。心靈手巧的謝冰姿，你是農村養育的好閨妮，你是天上掉下來的仙女。
我已一廂情願地暗戀雪雁，所以錯過了和謝冰姿的初戀。
雪雁曾和我說過，謝冰姿將來會成為一個大明星，和鞏俐劉曉慶一般的人物。我自慚形穢，錯過了初戀也不後悔。
謝冰姿提出以一種別開生麵的方式紀念畢業，最後地點被我們選在了縣城南的禹商河畔。還是謝冰姿頗為自信地說：“我們幾個，都是咱們學校的高才生，到時候都要露一手才行的！”
那天下午，我們去了禹商河畔，不過是由王莎撫箏，謝冰姿跳舞，小紅唱了首電視劇《紅樓夢》裏的幾首歌曲而已。雪雁和我的特長對於表演派不上用場，她就在旁邊打開畫夾，根據麵前場景畫了副線描。我醉心於王莎高山流水般的箏聲，小紅低迴而宛轉的歌喉，謝冰姿華麗高傲的舞姿，竟寫不出一句詩來。
歡快完的時候，河麵上夕陽點點。從河岸下來，謝冰姿故意和我走得很近。小紅、雪雁還有王莎似乎看出點什麽，都磨蹭在後麵低語。謝冰姿也低聲和我說：“我跳舞怎麽樣，不錯吧？”我說：“不錯。”她又說：“畢業後可要常聯係哦！”我說：“你當了明星才不認我呢！”她說：“我要成不了明星呢？”我說：“我願你永遠當我的姐姐，好姐姐，我會永遠在心裏想著你！”她微一遲疑，我對著後麵的雪雁喊：“雪雁！你們幹什麽了，快點，我們一塊兒走吧！”
謝冰姿似乎恍然有悟，眼裏噙了晶瑩的淚花，但仍那樣高傲地昂頭挺胸地迴頭喊：“雪雁！小紅！王莎！我都等你們不耐煩了，快點啊！”
後邊雪雁她們不知誰想起件事，便商量說無論怎樣，十年後我們都有了很大變化，到時候我們幾個再搞個這樣的聚會，將會很有意義。便都跑上前來說知。謝冰姿眉一揚，說：“我們就小聃一個是男的，到時候他如果結了婚，怕老婆不讓他來哦！”我紅著臉說：“來，來！”說笑一番，便都通過了。
是的，十年後再見！
16歲的我，在一個秋蟲的吟聲織成的絢麗的黃昏，來到村西那片被稱為臥龍岡的高坡岡上，看著一叢叢紅野菊花，彎腰像掬一捧生命之泉那樣，虔誠地采了一束。我認為血紅的野菊花象征了一種平凡但不流俗的品質。野菊花用她的怒放表達她對世界的愛，這愛是從心底發出的，紅野菊花有一顆心。我要把這束紅野菊花送給一位同學，她名叫雪雁。
當我雙手把這束野菊花擎在胸前，走迴村子的時候，在村頭往家背柴禾的寡婦四奶奶見了，竟無端地一陣難過，掉下淚來。
更奇怪的是，我把這束紅野菊花插在一個盛滿清水的瓶子裏，放在床頭的小桌上，結果這天夜裏，我夢見娶了新娘！羞澀地揭去蒙在新娘頭上的紅蓋頭，見她竟是雪雁。醒來後直怪自己太壞，竟敢做這種夢，而且還是雪雁當新娘！這樣，因為這夢的緣故，使我對於將采到的紅野菊花是否還送給雪雁，產生了心理矛盾。
但這束野菊花還是如期地送給了她。
雪雁是石不平村的閨妮。她小我兩歲，屬猴的她，豆蔻年華卻沒有一點女孩子在這個年齡的活潑好動，而是說話最少、微笑最多的女同學，優雅得就像紅野菊花一樣迷人！
這時候她在石不平村外的小橋邊等我。她抱著畫夾，望著靜止的河水。“雪雁！你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我停下來，一手把我的大金鹿支下，一手把這束野菊花在她麵前一晃。她皺了下眉，然後就是微微一笑：“什麽花這麽紅？”我雙手把花束一舉，說：“野菊花！”她白了我一眼，現出極少有的刁蠻，說：“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
“我……”我立下來不解地看著她。她那張瓜子臉上點著幾粒鬼精靈樣的小雀斑，一雙眸子烏黑清澈，雖總是帶著少女的羞澀，但總歸有十二分的內涵。她身材瘦弱，但穿著時尚，秀發垂在潔白的脖頸上，有種說不出的靈韻。
見我著急，她得意地笑起來。
我說：“這是我給你采的！”說著，再次向她遞去。
她說：“野菊花怎麽還有紅的！”
我說：“就是啊，不是紅的，我也不會采來給你了。”
她沒有接，而是蹲下來把畫夾打開放在膝蓋上，手握鉛筆，說：“我給你畫副速寫怎麽樣？”不等我迴答，已經嗤嗤幾筆畫了起來。
小河，木橋，遠處是錯落的村莊。我手捧花束像求愛者一樣站著，背心一邊紮在褲腰裏，一邊緊貼在胯上。褲腿很短，露著腳腕，一雙母親親手納出的千層底布鞋已經很舊了，一隻上被大拇腳趾就要頂破。這便是雪雁速寫畫上的我。她畫完，讓我看，我嘿嘿笑著。
看完畫，她合上畫夾，問：“你今天約我有什麽事，就為了這束野菊花嗎？”
我說：“對呀！紅色的野菊花，你迴去畫副油畫，掛在屋子裏，肯定好看。”她愛作畫，常把作品拿到班裏讓同學們看。
“嗯！是的。”她說。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
不幾天，雪雁的油畫畫好了。一時間，紅色的野菊花竟成了學校裏的新聞，不但雪雁那副油畫名揚全校，而且主要是我的村子給了師生們極大的神秘感。因為這件事，還促使我寫了首詩，詩題便是《血紅的野菊花》，投給了省裏的一份學生雜誌，很快發表，並且有幸接到了該雜誌主編古椹樹的親筆迴信。
由於我初二沒有讀，讀完初一，在家待了一年，就轉到了現在的城關鎮二中，功課已然荒廢，但文學愛好並沒有稍減，因為發表了這篇詩歌，使本來已對我完全失望的班主任忽又對我大感興趣，說出感動了當時一位教育局領導的名言：朽木原來也可以雕的！我也因此成了學校裏的怪才。知道升學無望，也不再強求，本身就對考學抱有一種無所謂看法的我，這時候就越發癡迷於詩，一心成為作家，便三天兩頭地去郵局投一次稿。
團幹部謝冰姿知道了紅野菊花的事後，親自去了雪雁家，把雪雁已插在瓶中的花束抽出一半，自己帶迴家去了。
謝冰姿是多才多藝的校花，因為我們隔著兩個班，我又轉學過來的晚，因此隻是認識，並沒有來往。
這天下午上學，在一陣上課鈴聲中我飛跑進教室。坐在前排的雪雁站起來，向著往後跑的我喊了聲：“小聃！”我轉過身，見她遞過一封折疊得很整齊的信件，就隨手接了。哪知道幾個大個子男生竟因此渲染，吵嚷這是封情書，圍過來把我抱住，有個就要從我手裏奪這封信。我自然不依。有的女生就望著雪雁，嘴裏發出鄙夷的嘲笑，以至雪雁漲紅了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隻得衝著他們喊：“那不是情書，是謝冰姿寫的詩！”“情書！情書！”男生還這樣喊。這時候班主任從外邊走進來，喝散了胡鬧的學生，我和雪雁也分別坐下。班主任想必已聽到了“情書”二字，他在講台站定後就說：“中學生不能寫情書，更不能談戀愛！”說完用拇指在鼻梁上頂了下眼鏡，又發了通演講才正式講課。下課時，老師走出，我發現把頭一直伏在桌上的雪雁竟嚶嚶地啜泣起來。
這封所謂“情書”的確是謝冰姿寫的詩。她讓雪雁轉給我，卻沒料到給雪雁製造了一場麻煩。課外活動時，我去找謝冰姿，談一下對她的詩的讀後感，正好在她班級的門口碰見她和一名矮個子女生出門。她見到我，眼睛一亮，立即滿臉笑容地舉起雙手拍著，一邊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她不愧是校花，身材自不必說，單看那桃花般明媚的臉，柳葉般窈窕的眉，燕子般靈動的眼睛，就讓我心突突地狂跳起來，再也不敢正視她。她向我和她身邊的女孩做了介紹，原來那矮個子女孩名叫楚小紅，以後，我就一直稱她小紅了。小紅臉蛋兒有點黑，戴著近視鏡，很樸實的樣子。我和謝冰姿說：“你的詩我看了，我和你交流一下好嗎？”謝冰姿高興地雀躍起來：“好啊，我們到田野上去談吧！”說著一手拉著小紅，一手要拉我，我的手竟不由自主地躲避了。
下樓時，在樓道裏正碰見了雪雁。謝冰姿拉住她的手，說了一塊兒到田野上談詩。雪雁看我一眼，低著頭，被說說笑笑的謝冰姿拉住在前麵就走了。
出了校門，穿過馬路，對麵是塊荒野。此時金風颯颯，遍地夕陽，有種說不出的清爽和愜意。但聽三個女孩開始在前麵同時朗誦我的《血紅的野菊花》：
血紅的野菊花，
我不知道你為誰開，又為誰落，
也不知道采你是對，還是錯。
你是還沒有出嫁的公主，
秋蟲兒整天為你唱著歌；
你是夜行人腳上流出的血，
遍地荊棘為你編寫了無數的傳說。
血紅的野菊花，
開在秋風裏，
一朵又一朵，
紅寶石一樣，陶醉了我！
對於我發表這首詩歌，許多同學是羨慕還來不及的，但在家裏，父母不但不支持我，反而反對了。這時候正是收菠菜的季節，母親總是怨我放學迴了家就看書，不去擇菜。父親總是說：“你就像李白一樣當個‘文丐’吧，曆史上的文人都是餓死的！”因此，從發表了這首詩後，每到星期天，我再沒有了給雪雁送花那樣的閑暇，而是被父親逼著跟他去賣菠菜了。
賣了幾次菠菜後，我就感到我們村裏的人包括父親都很實在，賣出去的菠菜足秤足兩不說，末了還打給人兩棵。而且中午如果賣不完，要等到集上沒了人才收起菜攤迴家，舍不得在集上買迴飯吃。在家裏，平時也不舍得拿好的菠菜做了吃，而是吃擇下的菠菜葉。因為吃菠菜葉的緣故，使我討厭了菠菜。它怎能讓我寫出詩來呢？野菊花就能！
謝冰姿要我星期天和她一塊兒去新華書店，並說：“再給你介紹個新朋友，王莎。她愛看書，我是陪她去，你也去吧！”我說：“我不去了。我爹要我跟他賣菠菜，已經賣了幾星期了！”謝冰姿一笑說：“你還會賣菜啊！那好，明天我們去完了書店，去集上找你買菜！”我紅了臉說：“你別去，我和我爹在那裏，俺村好多人，賣菠菜的全是俺村的。”“可是，”她說：“我偏要去，我還要約了雪雁、小紅和我們同去。”天哪，我還要說，她扭頭大搖大擺地走了。
這時已是寒冬臘月，偏偏夜裏下了場大雪。和父親騎自行車把菜馱到集上時，我凍得手腳鼻子耳朵發疼，鼻涕流了老長。鋪一塊塑料紙，把菜包放在雪地上，打開一角，露出鮮綠的菠菜。便漸漸有顧客來買。我在照應顧客時不住地打探著人群，生怕謝冰姿她們突然到來。如果我不和父親來，父親是不允許的，來了，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會見幾個女孩子，真的叫我尷尬。我又想，下了雪，或許她們不會來了。這樣胡思亂想，一分神，不免就看錯了秤，或是給顧客找錯了錢，父親在一旁都看在眼裏，及時地糾正過來，並嗬斥我是“吃才”！父親讓我誌秤，說是讓我學會謀生的能力。
幾個紅紅綠綠的女孩果然來了！她們在人空裏匆匆像尋找躲藏的小偷一樣，東張西望。我看出走在最前邊的便是謝冰姿，她穿著大紅的麵包服，蹬一雙黑高筒皮靴。雪雁穿著黃色的麵包服，後麵穿綠色麵包服的，我想就是王莎了。不過，沒有小紅。突然謝冰姿望見了我，高唿：“那邊那邊！”徑直朝我走來了。
一陣寒暄。謝冰姿介紹穿綠麵包服的女孩說：“這是王莎。喂！你怎麽還看！”王莎抬頭向我笑了一下，表示問候，然後低下頭，繼續看著新買的書，嘴角露出絲絲笑意，想必已被書中情節迷住了。雪雁看到集市上這麽多人，感到新鮮，不住地張望。
我和父親介紹了說她們都是我的同學後，謝冰姿便搶先提起一捆菜來讓我稱，然後又幫雪雁提一捆稱了，再提醒王莎，王莎隻嘟囔了句：“你給我稱了，我掏錢就是了。”仍目不轉睛地看書。父親說：“什麽錢不錢的，你們是同學，拿去吃就是了！”謝冰姿說：“那可不行！大爺你種菜也不容易的！”給王莎稱了，便分頭付錢，自然和我推讓了一番。王莎一邊看書，眼皮也不抬地一手從兜裏摸出錢來遞出。謝冰姿拍了她肩膀下：“喂！看到哪裏了，這麽迷，迴家看好不好？”王莎說：”這本書裏還有妓女呢！李師師原來是妓女，嗬嗬。”謝冰姿接過了她遞出的錢，交給我，問王莎：“有沒有烈女啊？”王莎神情自若地說：“我感覺烈女不如妓女可愛！”謝冰姿這時笑著問王莎和雪雁：“同學們！那我們將來是當烈女呢還是當妓女？”
王莎這時從書中情節中走出來，搡了謝冰姿一把，狠狠地說：“虧你還是團幹部，有你這麽說話的嗎？”謝冰姿往旁邊一歪，又被臉兒通紅的雪雁搡了迴來。謝冰姿旁若無人地笑起來。
冰雪中，紅紅綠綠的女孩，爽朗的笑聲……
謝冰姿就是這樣一個性格開朗奔放而又灑脫不羈的女孩子，心地無瑕卻又說話任性。
迴家後，父親白了我一眼，把飯碗重重往桌上一蹲。我嚇得打了個哆嗦，不敢看他。就聽父親說：“你那幾個同學，老師管不了她們，爹娘還不管她們麽，著實不像話！”
春暖花開。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然而村裏發生了幾件事情，使人隱隱感覺到世界有點和原來不一樣了。首先是迴聞革和兒子打仗的事。迴聞革是村裏的名人，他有三個兒子。單說他的二兒子迴仁虎，不知怎麽下飯店時相中了一個服務員，仗著自己長得帥氣，把服務員追到了手。這樣，談婚論嫁，女方就開始要彩禮了。迴仁虎要求父親按照女方的要求給他完婚，這可叫迴聞革犯了難！迴聞革雖是名人，但村裏的名人頂個屁用！大兒的婚事還沒辦，給二兒辦了，大兒往後就不好找媳婦了。可是即便現在給二兒辦，又哪來得那麽多錢？要知道迴聞革和我爺爺一樣，是從不幹農活的，莊家弄不好，沒有攢下錢哪！少不得和外人借。但以迴聞革的身份，竟在村裏借不到錢，真是怪事！兒子逼得急了，迴聞革窩火，就和兒子打了起來。支書善百樓知道後，趕來勸架，沒想到堂堂的村支書，從來是說一不二的，竟也勸說不下，父子廝打中還把他撞了個趔趄，一跤跌到一口破鍋上，胳膊弄了個口子流開了血，當時就往赤腳醫生迴滿革家包紮去了。迴聞革的老伴見給兒子娶不了媳婦，醃臢下喝了農藥，死了。
縣城外環路動工打路基，農民都要出義務工去幹活。據說年滿十八周歲的村民每年有兩個義務工。但外環路路基一幹就是半月，除了頭兩天是義務工外，其它就是勞動積累工，這些是在提留裏扣除的。迴聞革五十六歲，但他偏偏就不去，他的二兒子迴仁虎娶不了媳婦，正在慪氣，也不去，三兒迴仁豹不知怎麽也不去。老實巴交的大兒迴仁義去了半天，不知怎麽傷了腳，也不去了。善百樓吊著纏著紗布的胳膊來找迴聞革，連句好話也沒賺了去。
還有件事情，令我和同村好友鮑國心、迴寶玉大感意外。是我們的“小情人”鮑春花的失蹤。鮑春花家曾是村裏的首富，她父親鮑國棟是縣五金廠的廠長。那是小時候，村裏還沒有磚房，鮑春花的父親便在村裏第一個蓋了磚房，在我們眼裏，那簡直和神話中的宮殿一般。鮑春花臉兒有點黑，但個子比我還高，眼睛像兩尾魚缸裏忽悠忽悠遊動的黑金魚，笑起來一對酒窩仿佛是蜜灌的。她是從小寄居在北京姥娘家的，但姥娘因年邁患病，便被接了迴來。她有本《千家詩》，我和她借，她不給，我一氣之下摔了她的文具盒，她哭著告訴了老師。老師善百祿讓我父親教訓我。當父親聽說不過是為了本書時，也便帶我去新華書店買了本《千家詩》，我拿去和她諞，從此和她成了朋友。那時候班裏的小男孩小女孩都愛湊合她。她總是將零食偷分給我們，如果她母親知道，要罵她的。我和迴寶玉及鮑國心學了電視上當時很流行的一個詞兒，稱她“小情人”。她說，她不喜歡當“小情人”，隻想當蓉兒。她成了蓉兒，誰是靖哥哥就成了問題。鮑春花打量了我們幾遍，笑了。我們仨都著急地問：“你看誰是你的靖哥哥？”她說：“鮑國心你鼻梁子太長了，不像。迴寶玉你腦袋太圓了，也不像，小聃還可以！”我立即雀躍歡唿：“蒼天有眼，我成了靖哥哥啦！”
我成了靖哥哥，然而卻不能和她去闖蕩江湖，更沒有桃花島可去。隻能在放學後讓她和我去放羊。村外隨便找個地方就有草，時間往往是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下午，先和她說好去哪塊兒，然後我迴家牽羊，她隨後去找我。放羊時可就熱鬧了，把羊橛砸在那裏，湊一幫小朋友做遊戲，太陽落山時牽羊迴家，羊就已經吃得肚子圓圓的了。鮑國心和迴寶玉往往都在，我們一鬧，鮑春花插不上，就遠遠地看。看夠了就去抱起一個小羊羔，和它親嘴兒。我看著有意思，不鬧了，也去和這隻羊羔親嘴兒。鮑國心迴寶玉等小朋友紛紛效仿，都攆羊親嘴兒，羊就亂了套了，亂跑亂叫。
我和鮑春花親過的是隻小羓羖（pa gu）。她說那隻羊很可愛，她想喂，說我家要賣時就賣給她，她會叫她爸爸給我錢，我答應了。當小羓羖長到膝蓋高時，父親卻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將它賣給了胡河道的迴迴。這使我和父親發了一次火，當著他的麵摔了一個碗。父親一腳把我踹了個趔趄，再一腳把我踹地跑了出來。
鮑春花知道了我的小羓羖被賣了，更是傷心，最後問我：“你家的羊啥時候將羊啊，將了羊你一定給我留一個！”但是，當被賣的小羓羖的母親再次懷上羊羔時，鮑春花的父親卻死了。
鮑春花的母親本就是個母老虎，在失去丈夫後，更對女兒以責罵泄憤，幾年來，不知破頭劈臉地罵過有多少迴。我們年齡也大了點，再沒一塊兒玩的機會。我的“靖哥哥”當了還不到一年。
女兒離家出走也好，失蹤也好，母親不但不去找，反而很快地改嫁了。
這時候鮑國心和迴寶玉都還在村西的城關鎮一中讀書，我們相見時，曾說過去找鮑春花迴來。但最後都搖了搖頭：到哪裏去找啊！
我的心裏從此添了幾許莫名的傷感。
春天是短暫的。我的這種傷感一直持續到初中畢業。同學們都紛紛互贈禮物留念，這時謝冰姿找到我和雪雁，說要以一種別開生麵一枝獨秀的形式來紀念我們相處的這段日子。
謝冰姿的家本不在縣城。她長我一歲，屬蛇，現在已是個虛歲十八的大姑娘了。自從我們在一起交流寫詩以後，她斷不了將寫的工工整整的詩稿給我，卻已不再讓雪雁轉交。使我驚奇的是，她詩裏開始出現朦朧的愛。
我看出了她的心思！對於這樣一個學習拔尖、貌美無雙的美女蛇，我又何嚐不心動呢？但，我清醒地知道，她的未來會是什麽樣子，而我畢了業還不是迴家務農？所以還是趁早別想她！這樣我便故意疏遠她。疏遠她的原因還有就是，我開始對雪雁有種排斥不掉的暗戀。我反複捉摸過，雪雁雖然家境比較富裕，但畢竟是農業戶口，而且論長相和氣質，不苟言笑的雪雁更顯得淑女些。
謝冰姿又怎能看不出我的心思？有次，她在給我看了一首她的詩後，笑著說她曾跟奶奶拾過娘花，比奶奶拾得還快，拿鐮刀割過麥子，手上磨了泡，她也不在乎。我說，你不是在縣城麽，怎麽還拾娘花割麥子啊？她說，這是現在啊，過去我家也是農村的，別以為我不會幹活！我問，那你又怎麽成了縣城裏的人？她說：“父母都在城裏做買賣，這幾年買了房子，不讓我在老家上學，便接來了城裏，這兩年不是能花錢轉戶口嗎？我父母給我轉了非農業戶口。”哦，是這樣的。心靈手巧的謝冰姿，你是農村養育的好閨妮，你是天上掉下來的仙女。
我已一廂情願地暗戀雪雁，所以錯過了和謝冰姿的初戀。
雪雁曾和我說過，謝冰姿將來會成為一個大明星，和鞏俐劉曉慶一般的人物。我自慚形穢，錯過了初戀也不後悔。
謝冰姿提出以一種別開生麵的方式紀念畢業，最後地點被我們選在了縣城南的禹商河畔。還是謝冰姿頗為自信地說：“我們幾個，都是咱們學校的高才生，到時候都要露一手才行的！”
那天下午，我們去了禹商河畔，不過是由王莎撫箏，謝冰姿跳舞，小紅唱了首電視劇《紅樓夢》裏的幾首歌曲而已。雪雁和我的特長對於表演派不上用場，她就在旁邊打開畫夾，根據麵前場景畫了副線描。我醉心於王莎高山流水般的箏聲，小紅低迴而宛轉的歌喉，謝冰姿華麗高傲的舞姿，竟寫不出一句詩來。
歡快完的時候，河麵上夕陽點點。從河岸下來，謝冰姿故意和我走得很近。小紅、雪雁還有王莎似乎看出點什麽，都磨蹭在後麵低語。謝冰姿也低聲和我說：“我跳舞怎麽樣，不錯吧？”我說：“不錯。”她又說：“畢業後可要常聯係哦！”我說：“你當了明星才不認我呢！”她說：“我要成不了明星呢？”我說：“我願你永遠當我的姐姐，好姐姐，我會永遠在心裏想著你！”她微一遲疑，我對著後麵的雪雁喊：“雪雁！你們幹什麽了，快點，我們一塊兒走吧！”
謝冰姿似乎恍然有悟，眼裏噙了晶瑩的淚花，但仍那樣高傲地昂頭挺胸地迴頭喊：“雪雁！小紅！王莎！我都等你們不耐煩了，快點啊！”
後邊雪雁她們不知誰想起件事，便商量說無論怎樣，十年後我們都有了很大變化，到時候我們幾個再搞個這樣的聚會，將會很有意義。便都跑上前來說知。謝冰姿眉一揚，說：“我們就小聃一個是男的，到時候他如果結了婚，怕老婆不讓他來哦！”我紅著臉說：“來，來！”說笑一番，便都通過了。
是的，十年後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