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在幹什麽?""拆房子."女僕說,"我看是能用的房子,都給拆了,新蓋的房子個個像棺材.我喜歡舊房子.""二十世紀末了."老婦人嘆息一聲,"拉威爾活到今天,肯定是不想再活了.一九三七年,他走向晚雨的空氣中,他一個人走,他不把我帶上,一九三七年."


    "拉威爾是個什麽人?"女僕問,"你老念著他?""二十世紀末了."老婦人說,"把那些有風格的東西都變成廢墟,新建的是一個模式,就是這樣.我看見了彗星,還看見了岸上盤上了青蛇的石頭,我累了."


    "有一個賣香油的,天天往香油裏兌水,她卻發了大財了."女僕說,"我簡直有些不敢上街買東西了,假的太多了.""你的書寫到哪一步了?"女僕又問,"小時候的事寫完了嗎?""小時候?"老婦人遲疑地問,"人都有小時候?"女僕說:"那個要出你書的人來催了三次了.我沒有讓你見他.他說你的書會賺一大筆錢.你年輕時可真漂亮,歌唱得好,戲也演得好.你就是該生個孩子."


    "我唱過歌?演過戲?"老婦人苦笑道,"二十世紀可真會開玩笑,我的事我怎麽不知道,別人又是怎麽知道的?""有一天夜裏你還唱歌來著."女僕說,"聽著聲音還怪年輕的.""連你也學會說謊話了."老婦人唉聲嘆氣地走向唱機,《西班牙狂想曲》再次不負責任地把她推入金黃色的山穀."戰爭結束後我和汽車修理工永遠分了手.他沒有讓我懷孕,這是我們共同的幸福.戰爭時代他的表現是和平的,他修車、唱歌,到山上滑雪,有時夏日的深夜我們開著車出去兜風.那是一段愉快的日子.不料戰爭的結束卻使他悵然若失,他覺得一個輝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他不能忍受世界上沒有戰爭.這使我大惑不解,我說:你如此熱愛戰爭,為什麽不去參戰?他暴怒地迴答:因為我太熱愛戰爭了,我的介入會使戰爭更早結束,所以我不去打仗.天哪,他那口氣仿佛他進入戰場就是最高統帥,就是艾森豪、尼米茲、巴頓等將軍似的.我告訴他,他這種庸人對戰爭來講如同糙芥,無足輕重.他如果去了前線,大概隻是個抱頭鼠竄的逃兵,如果不是,那麽他會被流彈擊中死在戰壕旁.他咆哮著對我說:沒有戰爭的世界算是什麽世界?!可恥的人類,隻能藉助戰爭來完善自身.隻是在那個時刻,我向他傾訴了自己的身世,我的外公外婆如何死於西班牙內戰,而我的母親又是如何因恐懼戰爭而終年站在山峰上縱情歌唱.他聽後不屑一顧地聳聳肩說:歌聲是唱給戰爭的.隨後,他坐在戰爭的尾聲中動情地彈著吉他,唱了《流向遠方》、《再見,為了生還》、《誓死不休》、《高山湖》等歌曲.他的歌聲感染了我,可我知道他不是唱給我的,他是對戰爭做告別演出.當我領著孩子們在校園裏慶賀和平生活開始的時候,校長走到我身旁沉痛地告訴我:你丈夫出了車禍.他開著汽車衝下峽穀,我站在懸崖上看見了深紅色的車體碎片,他的形象像遊魚一樣從水底滑走.沒人認為他是自殺,隻當做一次意外事故.我站在他的墓穴旁將一枝紅玫瑰拋向裏麵的時候,我同樣像站在母親墓前一樣想念他.戰爭的陰影徹底從他心中根除了,我想,他和母親深懷同樣的恐懼,隻不過表現方式不一,他們應該得到同一結局.我並不把他看成戰爭狂人,他隻是戰爭的犧牲者."那麽多的人出現在老婦人麵前,他們正在舉行野餐.這是海濱城市的一角,天上有許多白雲,人群的正中有一個菱形棚,棚布是果綠與銀白相間的條布.棚底下有一個叫做"夏之風"的樂隊正在演奏古典音樂.那麽多金髮碧眼的人或躺或坐地在糙地上交談、飲酒、賞樂.一個穿灰布長裙的姑娘帶了一條紅白格的羊毛毯子,她把它鋪在糙地上,和相愛的人躺在一起.她調皮地把赤裸的腳蹬在愛人的皮鞋上,而她那金髮的戴著墨鏡的愛人則用手臂支撐著頭部打量別處的風景.黑頭髮的穿紅衣的女人在吸菸,戴綠耳環的穿白衣的短髮女人正悠閑地往麵包上抹果醬.幾個年輕人圍在一起談一部新影片,發了福的穿金黃襯衣的老醫生正給一個恐懼愛滋病的人講預防措施.人群之外的地帶種著一些樹和花.人們在音樂聲中談幸福也談恐懼,迴憶過去也憧憬未來.這種時刻,沒有人會想到世界曾經發生過戰爭,沒有人意識到這世界局部的戰爭仍然時有發生.老婦人看到了那種無處不在的和平.和平就是自由的空氣."戰勝國與戰敗國作為戰爭的兩個極端,其前景是截然不同的,最悲慘的要數戰爭中慰安婦的命運.當年被日軍當做軍用物資運到中國的慰安婦,倖存到戰敗的大多身染重疾,神思恍惚.這其中一部分是日本人,一部分是朝鮮人."老婦人停下筆翻閱資料:火車走了兩天半時間才到達杭州.而慰安婦在這段時間裏每天都掙一千多元,就是說每人都慰安了五百多士兵.她們從早到晚沒有休息時間,有的身上還趴著士兵就打起瞌睡來.在南方某地駐紮著六百多日軍.一天,一艘運輸船載來了二十名慰安婦,很久沒有見到女人的日軍官兵欣喜若狂,有的竟興奮得大聲哭泣.由於慰安婦的日程表安排得很緊,饑渴已極的士兵當即在軍營的練武房內用幾條毯子隔開,然後像接受體檢似的排著隊匆忙地進出.練武房的屋頂由於空襲而變得百孔千瘡.天忽然下起大雨,雨水從屋頂嘩嘩地漏下來,把士兵們和女人們澆得渾身透濕,但是"慰安"並未因此中斷.倖存的士兵於戰後迴憶當時的經歷說:"明明是白天,卻陰暗如同傍晚.在昏暗的光線中,濕漉漉的女人的身體就像塗了夜光塗料般閃著灰白的光.女的臉麵我已經忘了,隻記得她身體很瘦,但辱房卻大得脹鼓鼓的.在右邊的辱房上有顆紅痣.女人問我故鄉在哪裏,我迴答是梨山縣.女人說,她是秋田縣的,那聲音像美妙的音樂一樣.雨水不斷地淋在我的脊樑上,正在進行中,家鄉的事忽然浮現在我腦際,我感到自己這種存在十分可憐.當我離開房間時,女人仰臥在那裏,說:您體麵地死吧.我迴頭看去,在黑暗中,女人正注視著我.她大概對每一個人都要說這句話吧!女人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枕邊,上麵放著一個護身符袋.她的話使我無言以對."老婦人用紅筆在這段資料的某些語詞劃上了重點號.她喝了口茶,沉思片刻,拿起筆:"軍人在戰爭中是失去了家鄉的人.一個在女人胸前想起家鄉事的男人,肯定不是個壞男人;一個因為想起家鄉事而覺得自己可憐的男人,肯定不是一個全心全意投入戰爭的軍人.這樣的人不應成為我們的敵人,可他卻的的確確是我們的敵人.戰爭就是一架冷酷地批量生產敵人的機器.我不知道一個曾經在戰爭中接受過慰安的覺得自己可憐的男人,在戰後的處境會怎麽樣.他迴到了家鄉,可那已經不是他的家鄉了.而那持有美妙聲音的慰安婦又魂歸何處?沒有體麵死去的,必將苟且活著.而那說著您體麵地死吧的人,卻一生都求不到體麵的死,她把她的體麵都祝福給別人了."那肯定是八月的風景,這對青年男女如此陶醉地漫步在藍色的湖畔.湖畔上綠糙茵茵,野花崢嶸,銀白色的鳥從空中飛過.遠處走來頭包紗巾挎著竹籃采矢車ju的姑娘.姑娘帶著一隻頑皮的小狗,它忽前忽後地撒著歡,它望著天空的白鳥的時候也許會問主人它為什麽不能飛.矢車ju金燦燦的,聲名顯赫的陽光將它們的花蕊映照得更加亮麗.在姑娘腳印消逝的深處,是富足的農莊.一些婦女守著奶牛擠奶,而有些孩子則去尋糙莓了."對這些小鎮我似曾相識,可我認不出哪一個是我居住過的了.我居住的小鎮大都有山,山上有雪,有的山峰很高,夏天時雪也不消融.在初春時節,路總是泥濘不堪,我總覺得我母親就是在走完一段泥濘不堪的路後將我生下來的.我見過的房子太多了,它們有時是天堂,有時卻是囚室,我曾在天堂中迷失了自己,而又在囚室中找到了自己.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座房屋會完全給人以幸福或悲哀.我從未與樹分離過,樹木與我一同汲取空氣和大地的養分,不同的是,我在大地上消逝的時候,樹木仍然對著藍天成長.我母親故去多年以後,當我徘徊在初春泥濘的山路上,麵對著轟轟烈烈的晚霞,我忽然很懷疑我的父親是個牧師.我尋遍了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他們沒人告訴我父親是誰,我是一個丟失了父親的人.有一種歌聲就容易被丟失,歌聲響起來的時候無數饑渴的心靈把這歌聲分食了.我父親可能就是這樣丟失的.我記得進每一個小鎮都是頗費周折的,有時候驅車沿著筆直的山路來到一個小鎮,你已經看見這小鎮的輪廓時,路卻變得曲折起來,你不得不把著方向盤轉迷宮似的左繞右繞,當你滿頭大汗在道路盡頭停下車時,就有了再也不想離開那裏的感覺.""戰後的一段歲月,假日的時候,我總是這樣幽靈似的驅車拜訪一個又一個小鎮.我獨獨避開了那個有著溫馨咖啡館的、有著對我來講比教堂還要重要的郵局的小鎮.我曾在一個氣候宜人的夏日在一個小鎮邂逅了一位作家.他的弟弟是海軍,死於太平洋戰爭,而他自己參加了歐洲戰場的戰爭.他身上彈痕累累,嗜煙如命,患有嚴重的神經性頭疼病,是個集溫柔與憤怒於一體的矛盾物.他正在寫一部關於戰爭的書,我為他當了一個時期的速記員.也就是說,這本書的後半部分是由我記錄下來的.他的房子靠近山穀,那正是可以開窗的季節,新鮮空氣層出不窮,我們把窗子長久打開著.他站在窗口背對著我,麵向山穀,而我則坐在壁爐旁的硬木椅子裏.他口述時從來都是一個姿勢:雙臂抱胸,仿佛稍稍不慎他的心髒會從胸腔中迸出來,他得竭力按捺住激情.他的語氣忽高忽低,一個章節記錄下來,他已經精疲力竭,像紙人一樣倒在搖椅裏.而我因為受了故事的感染不停地催促他趕快進行下一章.我期待結局,而結局久久不肯出現.大個子兵戰死了,他的未婚妻正巡迴演出到前沿陣地.少校接待了這個女人,並為她的善良和姿色所打動.少校在心中發誓戰後一定娶她.然而一次戰役中少校不幸失去了雙腿,在後方醫院裏他一遍遍地懷想她的歌聲:啊,故鄉的風來到我身邊,我聞到了四月青糙的氣味兒,還有岸邊的牛羊,我不願說再見,我在落日餘暉中把家鄉裝在心頭.少校在歌聲中發誓要使自己站起來.午夜十一點換崗的時候,有一個士兵撒尿時忽然覺得天地一亮,一顆流星迅速劃過天際,他想起了故鄉的池塘,被陽光照耀著的金色池塘,那一夜他淚流滿麵.作家在敘述一些令人感懷的情景時語氣是平靜的,我不知道他寫這部書的目的是什麽.是為了讓那些沒有參加戰爭的人懂得戰爭是怎麽迴事,還是為了紀念那些犧牲在前線的士兵?我不得而知.他的書沒有獻辭,他不把書獻給某人,也許就是獻給某個時代了.他創作之餘最大的樂趣就是吸菸,當然,有時他也走出房屋,到山穀轉上一會兒.尤其是他的頭疼病發作的時候,即使是深夜,他也會到山穀去.他的書歷時兩年,在又一年的春天完成了.書名是《歸鄉之役》."老婦人沉沉地睡著了.鋼琴聲淹沒了仲夏的雨聲.女僕擺完紙牌悄悄走進老婦人的寫作間,給她披上一條輕柔的羊毛毯子.昏暗的燈光下,女僕望見老婦人的睡態安詳寧和,她的斑斑白髮浪漫地垂在耳際.桌前的幾本畫冊打開著,一個靜美的裸體女人正站在窗前看海,另一空間則是牧羊人趕著羊晚歸的情景.女僕將畫冊一一合好,然後倒了殘茶,關了窗,站在老婦人麵前看著她的手指,那已經不是彈琴的手指了.女僕嘆息了一聲,關掉了電唱機,剎那間房間充滿了鮮明的雨聲.仲夏的雨聲使女僕有離群索居的蕭瑟感.她迴到房間,繼續擺紙牌.一對黑顏色的a率先走出牌群,女僕念叨著:"誰的道路這麽黑這麽難行呢?"雨聲停止的時候森林看上去清新明麗了許多.一帶油綠的鬆樹背後是一座桔紅色的禿山,這是火山噴發經過的地方,紅色的熔岩像堅實的鎧甲一樣包裹了山體,使它在藍天下絢麗奪人.老婦人對著這座色彩鮮明的山喝了一刻鍾的茶,買早點的女僕再次把雲字樓玫瑰油糕漲價的消息帶給她:"雲字樓仗著老牌號,一個季度漲了兩次價了."女僕麵有溫色地說,"倒不如一次漲完了完事.別處的油糕都不如它的味正.""二十世紀末了."老婦人付之一笑:"雲字樓不漲價,我的錢就花不完了.我盼著早點把錢花完."老婦人捏起一個玫瑰油糕,慢吞吞地吃起來,邊吃邊斷斷續續地罵著:"可憎的二十世紀."拉威爾的少年西班牙的風景再度重現,老婦人很輕易地走入迴憶的境界."我此生最大的願望是到戰敗國看看,我不知道這動機是否善良.我渴望著看到戰敗國莊嚴的廢墟和肅穆的墓群,它們也許會使我在此生痛徹地哭上一場.我在中國那段風雨如晦的日子已不知道哭的滋味了.讓我們再看看半個世紀以前的畫麵:我們的一個同胞赤膊跪在地上,他的目光透出屈辱憂忿和一抹淡淡的無奈.他的身旁正有一個敞開衣襟的日軍用軍刀蠻橫地對準他.不遠處的一個打著綁腿的日軍叉腰像看木偶戲一樣表現得饒有興味,而另一側兩個留鬍子的兵則若無其事地背著手觀戰.畫麵極深處有兩棵枯樹,它們將死滅的枝椏努力著送出黃土,畫麵是猩紅色的.再看看這幅黑色畫麵:一個剛被斬首的同胞的頭顱被一個麵目臃腫的日軍提在左手中,他像提一條魚那樣鎮靜,而他的右手則斜斜地握著長長的屠刀.他的腳底,是我們同胞無首的屍體.上帝並沒有暗示人類首身分離,而人類在戰爭中卻往往讓人身首異處,那離開了軀體的頭顱是那般秀麗,死者用疲乏的眼睛看著遠方.另一幅照片是大屠殺後的情景,冰冷的台階上橫躺豎臥著許多屍體,一個兒童用手扯著他母親的腳,而他的母親倒在比他高一級的台階上,永遠地喪失了光明.一個經歷過戰爭的人是多麽想在接觸這些照片時突然雙目失明,沒有任何人喜歡重溫苦難的歷史.那一幕幕情景已經過去,而它突然像商品廣告似的赫然出現在和平年代時,仍然令人痛徹心頭.我不想走遍世界,我隻想到曾對戰爭抱有狂熱熱情的日本去看看."與科羅拉多大峽穀的冬季可媲美的,無疑是日本北海道的層雲峽與登別.如果雪天來到那裏,溫泉區將顯得格外清寂幽美.一個年輕的穿紅衣的女孩子站在雪景前對著照相機的快門頻頻微笑,女孩子把快樂的時光播撒在畫麵上.許多無憂無慮的滑雪愛好者駕車朝雪山來了,這時節世界充滿了寒冷的鳥聲."日俘遣返時我迴到揚州,我認識了一個叫張靜寧的畫匠.他開了一個畫坊,畫些花鳥蟲魚之類的東西聊以維持生計.張靜寧的妻子因為生第二個孩子到鄉下的娘家坐月子,而不幸被日寇jian汙,她不忍羞辱,投河自盡了.張靜寧還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塵虛,喜歡畫奔馬和公雞.我第一次見這孩子在畫坊門前匍匐在地為人畫公雞時,就喜歡上了他.塵虛領我見了他父親.張靜寧三十上下,刀條臉,顴骨很高,瘦高的身形挑著一件灰布長袍,中分頭髮,嚴謹刻板,匠氣十足.他畫的牡丹都是臨風怒放的模式.他的畫坊看上去俗氣而又熱鬧.戰後初期的日子是混亂而歡樂的,許多可以安居樂業的人都來畫坊買上一幅喜氣洋洋的畫,端端正正地掛在廳堂裏.出入畫坊的,也有一些日僑,有一個叫吉田由美子的非常喜歡畫水糙和蝦,她也喜歡塵虛,可塵虛更喜歡我.我教塵虛畫駱駝,這還是幼時父親教我的,塵虛一學就會.張靜寧覺得我很適合做他的妻子,就膽膽怯怯地向我求婚,可我那時沒有一點興趣建立家庭.我想在戰後平靜地獨自想點什麽,我拒絕了張靜寧.結果他惱怒地說:我隻不過看上你會畫駱駝.吉田由美子,她可比你好看多了.要不是塵虛不從,我要娶吉田由美子.他們吃了敗仗,亡了國了,連鄉下趕大車的都分文不花就領走了花姐兒.張靜寧一邊數落著我和塵虛,一邊氣喘籲籲地將硯台惱怒地掀翻.濃黑的墨將一株牡丹給洇沒了,他又現出心疼和後悔的樣子.我離開了那個畫坊,走到陽光紛湧的大街上的時候,我仿佛聽見了命運的敲門聲,我想歌唱."讓我們看看山頂的木屋.音樂流動的時候,山頂的木屋就扶搖直上.小木屋建在山的斷壁上,山頂是濃翠的樹木,而木屋所臨的斷壁則似一位穿著鎧甲手握長矛的武士.音樂的節拍抑揚頓挫地把世界切割成許多彩色斷帶時,木屋旁已幹涸的河床就湧下來澎湃的河水.月亮升起來了,科羅拉多河上的月光照亮了木屋.褐色的木屋在月光下變成了紫色的,而木屋裏躺著的女人也是紫色的.除了她的頭髮保持生者的姿態外,山穀的風已經吸走了她的血肉,她的骨骼仍然清清白白地與風絮語.在這具骨骼旁邊,有一件沒有腐爛的紅裙子和一本漆黑的《聖經》.這女人在與風結伴遠行的時候正聆聽上帝的聲音,她很希望與聖靈感孕的不是瑪麗亞,而是她.耶穌真的能拯救萬民嗎?耶穌並沒有製止戰爭.天使如若不託夢給約瑟,瑪麗亞能逃脫被羞辱的命運嗎?我們在這座曾有一個女人生活的小木屋裏不止一次聽見了天使的歌聲.耶穌降臨人世了,天使最初把這個消息告訴給牧羊人:"耶穌來到人間拯救萬民了."科羅拉多河上的月光都為之顫動不已.像天使一般美麗的相信上帝的女人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征戰的人,她那年輕俊美的軍官也英姿勃勃地參戰了.她把最傷感的一個吻留在情人濕潤的唇上,然後整天捧讀《聖經》等待情人歸來.她的情人沒有歸來,歸來的是他的名字和像空氣一樣看不見的榮譽,姑娘噙著淚水離開熱鬧的都市,她來到山頂的小木屋,她希望聖靈能使她像瑪麗亞一樣懷孕,那樣,她生下來的救世主也許會把她的情人重新找迴來.然而上帝離她很遠很遠,離她最近的是清風明月、夕照河水,她將《聖經》和人間技加於她身上的最後的衣服棄置一旁,她赤身裸體地躺在木床上選擇了長眠.在這以後的歲月,小木屋每當河水流動的時候就扶搖直上,它在人間時隱時現,而科羅拉多河上的月光卻奔湧不息."拉威爾為寫一首小提琴與樂隊狂想曲,耗費了兩年的時間.在樂曲中,一個即將死亡的世界沉浸在最後的舞蹈中,讓我們沉默地為這個世界祝福吧.飛機躍過日本海,降落到東京的時候,我嗅到了和平和繁華的氣息.我在東京灣的海邊漫步,是冬日時令,天空是灰藍色的,有一些鳥飛來飛去.戰後的高速公路和摩天大樓縱橫交錯、摩肩接踵.我望著茫茫大海尋找密蘇裏號戰艦的蹤影.大海是平靜的,它把苦難與幸福一筆抹殺了.我找不到密蘇裏號戰艦的蹤影.天皇投降詔書發布前後,日本軍界自殺成風.日本陸海軍少將以上軍官自殺者達三十餘人,大佐以下軍官自殺者達數百人.在自殺的將官中,最為顯赫的人物是最後一任陸軍大臣阿南惟幾大將和杉山元元帥,還有與希特勒、墨索裏尼並稱戰爭三狂人的東條英機.當東條英機用那把日本空軍擊毀美軍b27重型轟炸機而從飛行員手中繳獲的手槍自殺時,這把手槍與他開了一個浪漫的玩笑,子彈隻是由左胸下方擦心髒邊緣而過,而那位置恰恰是日本人剖腹入刀的位置.天皇在防空洞中召開最後一次禦前會議,決定投降之後,阿南惟幾感到大勢已去,他整整五個夜晚都在燈前默默垂淚.拂曉時分,他穿著天皇賜予的襯衣,走出房間剖腹自殺.而杉山元與夫人則相邀在異地同一時刻自殺.自殺者標明著一個時代的過去.有些人隻能屬於一個時代.對於曾經狂熱陷身戰爭的人來講,與戰爭同時結束既作為時代又作為個人的歷史是最為恰當的.我在東京灣看海,想像著日本發動侵略戰爭時無數戰艦從此啟航的情景,也想像著日俘遣返歸來的頹敗景象.沒有一種刻骨的過失感,戰後的日本不至於發展得這麽快.許多遊人步履輕盈地步入迪斯尼樂園尋找快樂和神秘去了.我這個被戰爭逐出樂園的老人隻能把目光一次次地投向大海和天空,我望它們的日子是不會太多了.當我轉向北海道,在飛雪縈繞的劄幌街頭徜徉的時候,滿目的蒼涼和溫馨使我憂傷不已.我來到了最有和平氣息的登別,在山腳下的溫泉館中洗溫泉、賞雪、聽北海道民歌,我的眼角常常會被淚水濡濕,我明白我是多麽熱愛生命,熱愛和平.在登別,一個戰爭的倖存者聽說我來自中國,便將他瘦骨嶙峋的手伸過來乞望我對他們曾犯下的罪行諒解.他用不甚流利的漢語告訴我,戰後他迴到了日本,在千葉的姑姑家住了一段日子,他的妹妹和母親死於廣島事件,他們在老家廣島的房子已是一片廢墟.後來他來到函館,在一家漁業公司當捕撈員,每天隨著捕撈船到海上謀生.三十二歲的時候,他娶妻生子.如今年事已高,妻子患子宮癌故去了,兒子在東京念大學,他便動用積蓄旅行,迴首往事.我問他是否想去中國旅行,他垂下頭低聲說:這是我此生最大的願望,我想看看南京,我經常夢見南京.我沒有問他是否參與了南京大屠殺,對一個也許曾經雙手沾滿我們同胞的鮮血、而今又深懷愧意懷念南京的人來講,我的心情是複雜的.在另一個叫做苦小牧的地方,當我坐在一家餐館靠窗的位置望著蒼茫海水邊的自然保護區的候鳥的時候,另一個更沉默的老者向我走來.他叫山岸友和,三十年代曾到過長春、瀋陽、哈爾濱,是作為前線記者採訪戰事新聞而來的.他消瘦肅然、麵目沉靜.我請他喝茶,那時談話的氛圍中正有一支叫不出名字的曲子悄然流淌,它使我們陷入對往事迴顧的氣氛中.山岸友和隻說了一句戰爭太墮落了,便久久抬不起頭來.後來他淒涼地說,八月十五日投降之後,由於岡村寧次一道愚蠢的命令,國民黨統治區外的日軍仍然繼續作戰,麵對八路軍、新四軍的強大攻勢,做徒勞的抵抗,致使數萬日軍作無謂傷亡.山岸友和說到此時痛哭失聲:假使岡村寧次不下那道命令,我弟弟和許多人應該像我一樣在祖國安度晚年,我弟弟熱愛無線電專業,他死時才二十一歲.就在這種時候,我積鬱已久的淚水噴湧而出,我失聲痛哭.我哭戰爭的勝利並不能拯救作為人的悲劇命運,我哭戰爭的陰影籠罩我們整整半個多世紀而陰魂不散,我哭好山好水的地方永遠拒絕了本該享受它們的人.戰爭結束了,憂傷的曲子卻經久不息.我終於在我要去的地方看到了莊嚴的廢墟和肅穆的墓群.我和山岸友和走出餐館,蕭瑟的海風迎麵吹來,遠處傳來天鵝寂寞的歌唱.山岸友和說,戰後他棄文從醫,做了大半輩子醫生.他盛情邀請我去他在宿川的家中做客,我謝絕了.他驅車離開苫小牧,車速很快,全然不像是一個老人在駕車.那輛車極快地在我的視野中消逝.我望了望苫小牧的街景,然後朝海邊走去."女僕已經是第三次把雲字樓玫瑰油糕漲價的消息帶給老婦人,老婦人已經懶於咒罵二十世紀了.女僕又把茶葉漲價的消息報告給她.老婦人沉著地問:"還有什麽東西漲了價?""香菸、火柴、毛巾、鹽和菠菜.這些隻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女僕停了一下說,"菠菜隻那麽一小捆,你猜猜要多少錢?這些個小販子,要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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