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擺擺手,示意女僕不要再囉嗦了.女僕偏偏覺得聽來的消息還未報告完:"你不出門的習慣真是太好了.前天夜裏,一個女學生被人在街拐角的地方糟踏了.糟踏也就糟踏了吧,還殺人滅口.女學生的父母哭得死去活來的,任誰也勸不住.融豐銀行更是不幸,保險櫃被人撬了,錢丟了好多,現在街上都是拿著電棍的警察.他們要是早些出來,我們的米哪至於沒了呢?""這都是些什麽人幹的?"老婦人問."都猜著說是那些遊手好閑的小青年幹的.男的燙髮穿花衣,女的留短髮吃香菸,現今的小青年什麽也看不慣.""不珍惜和平生活的一代."老婦人默默地說,"和平年代也教人墮落麽?"老婦人傷心地說,"二十世紀末了,該發生的都要發生了."金字塔形的白色鄉間歷史博物館裏陳列著遠古時代的石器.精美明亮的陳列窗背後是生鏽的箭矢、缺口的石斧以及斑駁不堪的衣衫.現代人衣冠楚楚地站在它們麵前時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麵對久遠的歷史,給人更多的是滄桑感.另一些陳列窗裏則有飾有花紋的瓦罐和雕刻精美的花瓶.歷史總是與戰爭難捨難分.與金字塔形的白色歷史博物館相鄰的是猩紅色的軍事博物館,那裏麵陳列著自有人類以來大大小小的戰爭遺蹟,弓箭盾牌、長矛號角、步槍大炮等等.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是人類對武器的製造達到登峰造極的一天.這一天,在新墨西哥的阿拉莫戈多試驗的原子彈爆炸成功.七月二十四日,杜魯門在一次會議上走到史達林麵前,低聲告訴他,美國已試驗出一種戰爭中從未用過的大威力新式武器.然而杜魯門的話並未引起史達林多大的興趣,這位大元帥沒有弄清杜魯門到底指的是什麽,僅表示希望美國在對日作戰中有效地使用它.史達林大概難以預料僅用九秒鍾這種新式武器就把廣島送入了地獄.廣島和長崎,這兩個遭受原子彈災難的城市,有許多倖存者在多霧的天氣仍然憶起那場可怕的災難.軍事博物館,最應該收藏的是廣島原子彈的殘骸."《歸鄉之役》在出版史上是盛況空前的.我在大城市的書店裏看到了爭相購買此書的人.人行道上、咖啡館裏、地鐵車廂裏,不同年齡的人都在談論《歸鄉之役》.我在四月的某一天收到了《歸鄉之役》,寄書者就是著作者.他在扉頁寫道:願意幫我完成下一部書嗎?我在山穀中的小鎮等待你.我徹夜未眠地讀完了《歸鄉之役》,淩晨時分我淚流滿麵地給他迴了一封信.我寫道:我的心靈隻能承受一次愛情,而對戰爭的迴憶會毀掉你的餘生.我更願意未來的歲月你不是一個大作家,而是一個戰後平凡生活在世界上的人.我很懷戀與你同度的時光,而這一切永遠不會再迴到我身邊了.《歸鄉之役》是我讀到的最令人絕望的一本書,因而你可以放棄寫作了.可他並沒有放棄寫作,兩年之後他又推出另外一本書《哭泣的和平》,這本書使他擁有了更多的讀者.人們談論《哭泣的和平》的時候,我正去買麵包,空氣中有一股好聞的清香味,它使我曾有過的好日子突然掉頭迴來,令我潸然淚下.《哭泣的和平》到我手中時已是這本書暢銷了兩年的時候,扉頁隻有一句話:悠閑地活不如傷心地死,別拒絕看這本書.我望著他那熟悉的字體淚水漣漣.又過了七年,當我兩鬢染霜的時候,他的三卷本的苦心經營了八年的長篇巨著《在金色的廢墟前》出版了.雖然當時出版界一片蕭條,他的書仍然銷量極盛.他成為名作家,他的許多崇拜者絡繹不絕地前去拜訪他,他棲居的小鎮名揚全世界.我曾在報紙上見到一幅他歪戴禮帽叼著香菸的傳真照片,他看上去消瘦而乖戾,他終於征服了這個時代千千萬萬讀者的心.然而就在他處於事業巔峰的時候,正當他被許多女人愛著而且渴望成為他的妻子的時候,他突然在某一日清晨用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徹底治好了自己的頑固性頭疼病,他使無數女人在以後的日子裏為他而嘆息落淚.他的死使我無言以對.他的一生為時代而活著,一個描寫戰爭的人如果不用槍聲結束自己未免太不真實了.他用手槍對準自己的那一瞬間,他才從時代的長河中跋涉出來.他的死也使我獲得了徹底解放.我知道未來僅有的歲月中可以更逍遙地旅遊,聽音樂,拜謁他的墓地,訪問一個又一個未名的小鎮."對著音樂敞開心靈的時候,天地就不存在了.音樂爬上窗欞,把霜花融化了,而音樂自己卻不哭泣.它又淙淙地流出房間,來到大街上,在風中奔走的人們聽到它的聲音不由停下腳步,而在墓群中的亡靈則獲得了更纏綿的安息.樹葉已經轉黃,狡猾的陽光吸幹了它們的水分後又假惺惺地賦予它們脆弱而漂亮的外殼.女僕種的罌粟花全部落了,花結果了,而老婦人的窗簾始終沒有拉開."我憎惡迴憶錄.它讓我重溫往事,卻不對我的往事和心靈負責.讀者要讓我撕心裂肺,而我更願意讓心靈平復.逝去的時光有如岸邊的沙石,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如果迴憶的潮流洶湧而來將它們洇沒的時候,它會在水中濕漉漉地哭泣;而潮流將它送迴岸邊,它便也伴著歲月安然地守著自己寧靜的心事.我從未像現在這樣熱愛音樂,熱愛拉威爾留給這世間的每一個音符.我輕輕訴說的一切都是發生過的事,在敘述往事上我努力控製自己不憤怒也不興奮,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科羅拉多、揚州、登別,有的是我走過的地方,有的是心靈經過的地方.隻要是心靈經過的,那地方就萬古長青."讓我們在風中佇立,對著曾有的歲月做從容的迴想.那時候城市的街道就會出現高山、大海、農莊、田野等等,人類所走過的道路就錯綜複雜地出現在眾人麵前.看看博物館的那座古老的時鍾,它歷經風雨剝蝕,它休息的時候時光仍然從它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信步向前.一對年輕夫婦領著他們的兒子拜謁這座老鍾的時候,會告訴他在這座鍾所容納的時間裏發生過的無窮無盡的故事.最讓人悲哀的事情就是,歷史不管沉重也罷苦難也罷,它永遠向前.老婦人聽一首有關愛情的音樂.女僕將茶端進來,老婦人抬起頭低低地問了一句:"錢還夠用麽?"女僕說:"這個月的就要花光了.""這可太好了."老婦人笑了."雲字樓——"女僕剛吐出這三個字,就見老婦人頻頻擺手示意她不要再提漲價的事."秋天了."女僕說,"你的書有結果了吧?"老婦人的眼角淌出淚水,她為愛情而傷感.女僕不知所措地站在原處,後來才想起什麽似的向前遞與老婦人一方手帕,然後到院子裏收花籽去了."我不知道今日的揚州是怎樣的情景,聽說它有些繁華了.我還依稀記得童年時與父親在運河上夜航的情景.我還記得父親教我念過的那些詩:雪梅竟吐枝頭玉,霜橘爭垂葉底金.不說世間塵俗事,聲聲隻贊白蓮花.如今又是我守著孤燈念詩的時令了.我不願意走出門去,因為我的心靈與外麵的世界有著迥然不同的風景.我也依稀記得自己拍過戲,搭檔好像是個紅極一時的英俊小生.我們同在江灣吃過館子,遛過馬路,他為什麽離開了我,我已記不得了.我也依稀記得自己唱過一些甜膩膩的歌曲,但它們的旋律沒有留在我心底.真正震撼我的,是《西班牙狂想曲》.我好久沒有聽見雨聲了,窗外正在進行季節交易.我走不動路了,迴不了童年的揚州了.我的父親也許早就尋到了西方那一片淨土,我的母親又是否尋到了他的蹤影呢?我的兩個在戰爭中失散的弟弟如今又在哪裏?天上人間,我的家人在戰爭中徹底離散了.戰後的我又沒有建立一個可以流芳百世的家庭,我不想讓我的血液再失散於這個迷離的世界.我要把我的血液完完整整帶出人間.我願意在這種時候重讀《歸鄉之役》、《哭泣的和平》、《在金色的廢墟前》,可我聽見有人來敲門了.我沒有時間了,我要出遠門了,讓我的靈魂再做一次驕傲的漫遊.我迴到了科羅拉多,是冬季的低雲天氣,山頂的滑雪道挽幛一樣低垂.我來到了童年生活過的小鎮.朗姆勃咖啡館的老主人已經故去.建築師那個麵色蒼白的兒子現今發了福,他麵部神經麻痹,見了我似笑非笑.唱《西西裏情歌》的黑人歌手已經被教堂的鍾聲送到另一個世界了.沒有人再認識我了,世界是陌生的.窗外的孩子們在打雪仗,曾像我當年一樣年輕的女教師戴著紅頭巾快活地參與孩子們的遊戲.我要了一杯咖啡,然後走出咖啡館,站在黑橡膠皮的船形屋頂下.我要遠行了.我走過藍色房屋、紅色房屋、白色房屋,當我來到山腳的時候,恍然聽到了母親站在山穀上高唱的富有巴斯克風格的歌曲.遠行的車在等待我.我坐上車,大雪、房屋、山穀、墓地、教堂、郵局、咖啡館漸漸在我的車速中消失.它們比我更長久地存在於世間.孩子們,別為上帝活著,為自己活著.《聖經》說,人是有罪的,而死是從罪來的.上帝為所有罪人命定的結局是死亡.有罪也罷,無罪也罷,任何人抗拒不了的就是死亡.偉人也會死,因而偉人也是有罪的.如果我果真有罪的話,那就是在後半生的時候讓自己的心靈放逐天涯海角.如果我有幸見到上帝,我要問,我的罪贖完了嗎?我可以去天堂的花園嗎?當然,我不相信會見到上帝.我們能見到的,就是我們曾經歷的."老婦人將手停在最後的畫麵上.藍幽幽的山穀,盛開著野花的山穀,在它的下麵,岸邊高大的樹木將微風過濾得更加輕柔.樹葉是金黃色的,淺灘上橫著一棵倒木,水流到倒木時濺起了一些白色的浪花.印第安人的帳篷就在不遠處,老婦人看見炊煙從帳篷背後升起.女僕渴望著迴鄉下去吃新米.這時節建築工地的腳手架已被拆除,新樓竣工了.而另外一條街的居民正用架子車動遷,新鋪子開張的鞭炮聲時時傳來.女僕在早晨的陽光中到雲字樓給老婦人買來了玫瑰油糕.老婦人像以往一樣慢吞吞地起床、穿衣、洗漱,然後坐在晨光背後喝茶吃玫瑰油糕,女僕發現老婦人的筆戴上了筆帽,她欣喜地問:"你寫完了書?"老婦人點點頭.女僕興奮地說:"大建街的居民正在動遷,那一帶的房子實在是破舊得不成樣子了.那些老住戶有的就站在街口把不用的東西賣了,缸、椅子、鐵鏟、木床,雖說舊了些,可價錢真是夠便宜的了.我站在那裏看熱鬧,猛然一抬頭,見有個紅通通的房子高得直晃眼,心想這房子這麽好,該不用動遷了吧?仔細一看,原來是座教堂.教堂的頂端還吊著一口鍾."老婦人一邊喝著茶一邊慢吞吞地點頭."大建街的老住戶告訴我,那座教堂一倒——"女僕的話被茶碗落地的"噹啷"聲所打斷.她發現老婦人將頭疲倦地歪向藤椅的一側,胸襟被茶漬濺濕了好大一片.女僕便忙著用手帕揩她胸前的茶漬,後來才醒過神來握住老婦人的手,那手上的熱氣落花般散盡了.老婦人的死使某一日登載她照片的報紙銷量極盛.報紙介紹了她一生的演藝生涯、幾次婚變以及她的一些苦難經歷,然後報導說老婦人的自傳已經完稿,它不久將與廣大讀者見麵.那個催了無數次書稿的出版社的編輯同誌看了二十幾萬字的迴憶錄之後,一籌莫展地問女僕:"她每天寫的就是這個?""她寫得不對?"女僕問."除了她出生在揚州屬實外,其它的都不確實,她大概神經失常了."老婦人的迴憶錄是這樣結尾的:"我的迴憶結束了,月亮朝我的心底落下,我欣然接納它.讓我在這個深夜將畫冊合上、將殘茶倒掉、將唱片一一歸置好,我將在和平年代長眠.願我長眠之時時光迅速倒流,將我送到一九三七年晚雨的空氣中.我將隨著拉威爾的靈魂一同出遊,即使遇見上帝,我們也不再分開.如果世人真正懷念我的話,別探究我個人的歷史,請接納我心靈的獻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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