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風刮得“嗤啦嗤啦”作響的書頁中,穆抬起了眼睛。午後的陽光很好,暖暖的風迎麵撲來,潔白的窗紗輕盈地擺動著。他仿佛又看到,若水趴在窗台上笑彎了眼睛望著自己。他撐起右手頂著下巴,思緒迴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若水微微卷曲的黑發柔順地披散在瘦弱的肩上,臉色蒼白,眼眸卻清澈靈動。她扶著欄杆一步步從階梯上走下來,水藍的棉布連衣裙襯著她白淨的臉蛋,看上去像一尊陶瓷娃娃。可是看到他的時候像是看到了怪物一般,那驚恐的表情刺痛了他的眼睛。這個畸形的小女孩成了他的病人。

    若水有語言能力,但缺少與人持續談話的能力,使用重複的特殊的語言,缺少有變化的自發性的假裝或者模仿行為,有限、重複以及一成不變的興趣癖好,難以在正常生活中交上朋友或者維係友情。為了徹底查清楚病因,穆甚至瞞著冷老先生請朋友做了調查。從而得知了令他極為震驚的事情。可是很多事情是無能為力的。穆隻能幫助她,幫助這個心裏沒有愛的小女孩。幸好她還沒有不可救藥,一點點、一點點地從孤獨封閉的黑暗中走了出來。盡管過程極為艱難。大家都鬆了好大一口氣。冷老先生,管叔,阿婆,每個人的臉上都舒展了開來。若水讓所有的人都覺得心疼。

    穆選了一個晴天來到了他熟悉的城市,他把車開下國道,駛向郊區。經過一片片麥田,路邊的蔥蘭隨風搖擺著小小的身軀,他嗅到了那股清新自然的芳香,鄉村特有的泥土的氣息。又經過了一間間矮矮的房屋,把車停在了一幢淺綠色的建築物前麵。附近的鐵軌傳來列車“哢嚓哢嚓”的聲音。農家炊煙嫋嫋,夕陽西下,晚霞映紅了半邊天。清脆悠揚的一段音樂響過,一群穿著花花綠綠的孩子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地從房子裏跑了出來。大門口停了很多車,都是來接孩子們迴家的。看到一個小男孩撲到爸爸懷裏,爸爸幫他係好鞋帶,又一把扛到了肩上,男孩開心地大叫著,穆微微勾起了嘴角。還有住在附近的農家是徒步來的,或者騎自行車的。

    等到人群離開了,一個安靜地推著自行車的年輕女子慢悠悠地走了出來。白色的針織衫,淺色牛仔褲,頭發長過了肩膀。他一眼就認出了她。她看上去更加沉靜了,像是漂泊了很久終於停留了下來。

    他的心裏默念著她的名字。他感到心口有一股東西猶如泉水一般湧了出來。

    女孩看著車籃裏五顏六色的野花,突然綻開了笑顏。他的眼睛一亮。這個時候,女孩總算注意到了站在花壇旁的身影。她一下子用手捂住了臉。

    穆走向她,一句“還記得我嗎?”讓她瞬間濕了眼眶。

    他穿著一件立領條紋襯衫,眼神銳氣而不失溫情,輪廓分明的臉上是一貫自信的微笑。依舊英俊不凡。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她的腦海裏全是這句話。一瞬間,她聽到心裏有什麽碎裂的聲音,溢散出來,充滿了腦海。我以為,我已經把你忘記得差不多了,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出現了,我以為,你成為了我生命中的過客,我以為,我可以戀上另一個人……頓時,若水淚流滿麵。

    穆的表情突然僵硬了。他想起,去年的某個時候,在城市公園的廣場上看到的若水,出落成一個娉婷女子的若水,坐在長椅上給廣場中央玩耍的小孩子畫素描。他沒有走過去,隻是遠遠望著恬靜的她。他告訴自己該走了,腳卻絲毫沒有移動一寸。直到天色暗了下來,她整理了紙筆站起身準備迴家。他移步轉過身去。眼角卻瞟到了她踩空了台階,像一張落葉一般摔了下去。他心口一緊,又不能走上前去,隻能遠遠地看著她自己站起來。若水已經長大了,不是孩子了。穆這樣想的時候,卻望見若水用衣袖抹著眼淚,她在哭泣,沒有聲音的哭。他苦笑,怎麽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

    穆伸出手替她把臉上的淚水抹去。她吸了吸鼻子,輕輕地吐出一句:“為什麽?”

    “想來看看你,所以就來了。”他的笑容還是沒有改變,真誠的明亮的。但是她看得出來,他的眼神更加銳氣與隱忍。他的平和隱沒在堅硬的外殼下。他一定是經曆了不少坎坷。

    “你,這些年過得好嗎?”若水的聲音有點顫抖。

    “不是很好。不過算是走過來了。”穆說,“我們可以坐下談。”

    “去我家吧!”她忽然說。

    “這裏距離你家還是很遠的。你每天都騎車?”

    “不是的。我騎到附近的車站,然後坐巴士迴去。”她笑了。

    “你爺爺呢?他還好嗎?”他走在她左邊。

    “還好,就是這幾年身體沒那麽硬朗了。血壓比較高。”若水看到了一部停在校門口附近的車,又說,“你開車來的嗎?”

    “是的,坐我的車吧,你看,那邊的天暗了下來,烏雲積得很厚,要下雨了。”

    “那好吧。我把自行車停迴車庫去好了。等我。”她趕忙跨上車,騎進校園去了。不一會兒又跑出來,活脫脫一隻小兔子。穆輕輕地笑了。

    他們坐到車裏,車緩緩駛到高速公路上,這時,大雨急驟而來,豆大的雨點打在車上發出很大的聲響,車裏的愛爾蘭音樂也被覆蓋了。若水拘謹地坐在副駕駛座上,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問他。問他的婚後生活過得如何嗎?她的鼻子酸澀起來。這麽多年來音訊全無,現在卻突然出現,意味著什麽呢?小葵會不會大叫“王子歸來”呢?可惜是有家室的王子。真是莫大的諷刺。

    穆先開口了:“怎麽會選擇做幼兒園老師的?”他沒有轉過頭來看她,專心地開車。

    “我喜歡小孩子啊!”她不由得嘴角上揚,“穆先生,你不知道跟他們在一起有多麽快樂!”

    “那是因為你和他們一樣純真。”

    “不是的啊。”若水聽到穆的讚揚忍不住臉紅了,“我也接觸到這個世界黑暗的東西了,我覺得我的心也沾染上了灰色。已經迴不到過去的純真了。”

    穆沉默了,安靜地開車。若水在嘩嘩的雨水聲中,昏昏欲睡。她又開始做夢。她夢見自己在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裏,紅磚牆壁,有很多樓梯和過道,可是卻怎麽也找不到出口。她從高處的窗口往下看,下麵有一扇黑漆的大鐵門,可是走不出去!怎麽走也走不出去……醒過來的時候,她還是心口悶悶的。朝窗外望去,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天空開始亮了起來。她又轉向旁邊,駕駛座上空無一人。

    “穆先生!穆先生!”若水急了,難道他又像水汽一樣蒸發了嗎?她望窗外看,發現車子停在一家點心店前麵。乳黃色的招牌上寫著“幸福的驛站”幾個字。她正想推開車門出去,看到他拎著一盒點心從店裏走了出來。他朝她晃了晃手中的蛋糕,鑽進車子坐下,說道:“剛才附近一家房產公司的人強力推薦了這裏的點心,不如嚐一嚐吧?”

    “噢,好。為什麽要去房產公司啊?”她接過盒子。

    “我在這裏租了公寓。我要長住一段時間。”穆發動了汽車的引擎。

    “真的嗎?為什麽?”她又驚又喜。至少他沒有住酒店,至少他不是會馬上離開。

    “有點事情要處理。”他微微一笑,“怎麽,不喜歡我停留在你的城市嗎?”

    “不是不是!我好高興的……”若水連連擺手。她心裏說了句,你停留在我這裏已經很久很久了。

    穆揚了揚眉毛,不再說話。不一會兒就到了若水家的別墅區。

    “你爺爺呢?”穆在大廳隻看到了阿婆跟管叔,兩人見到他都很高興的樣子,問長問短。

    “其實,爺爺最近兩年身體一直不好,所以放下手裏的事情跑到南洋去度假休養了。已經去了半年多了,暫時還不會迴來。本來管叔也要跟去的,爺爺不讓,說還是都留下陪我好了。現在就我和阿婆、管叔住在這裏。好像比以前更加冷清了。”

    穆沒有說什麽,一間間屋子看過來。陳設基本上都沒有變。隻是物是人非了。管叔跟阿婆越顯蒼老了。若水也長大了。時間老人永遠不知道停歇。他站在大廳裏,看到餐桌,想起若水小時候特別挑食,他費盡了心思才讓她去碰那些蔬菜;站在書房裏,看到冷老的書桌,想起若水小時候特別調皮,把書散了一地,還把咖啡潑在了冷老的書頁上;站在臥室的窗前,看到那張軟軟的木床,想起若水小時候很貪睡,他過來叫她的時候總是還在睡夢中……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此時臉上的線條有多麽柔和。

    管叔和阿婆熱情地留他下來吃晚飯,他也沒有推辭,便在書房看了會兒書。阿婆來叫他出去吃飯的時候,已經六點多了。他坐在餐桌前,俯視著一盤盤香氣四溢的菜肴,食欲大好。

    “很久沒有吃到這麽香的菜了。這幾年一直在國外,很少吃到中餐,更不要說是正宗的中國菜。”他夾了一口青菜入口,又吃了一塊豆腐,“嗯,不錯。這個味道我喜歡。”

    “湯來了!”若水從廚房走了出來,端著一大碗湯。他盯著圍著藍格子底卡通圖案圍裙的若水,劍眉挑了一下:“我,以為是阿婆下廚做的……”

    “不要小看我嘛!”她笑吟吟地把湯放到桌上,是蘿卜燉排骨,很普通的一道家常菜。

    “好香!嗯……肉質軟,蘿卜的鮮味滲到了排骨裏,手藝真不錯。”穆抬眼向她投以讚許的目光。她的臉微微泛紅了。

    幾個人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吃得很高興。氣氛仿佛又迴到了幾年前。因為下了大雨,外麵溫度比較低,屋裏卻是暖洋洋的。吃完飯後,阿婆做了甜點。接著很順理成章的,大家留穆先生住下來。看到若水期待的眼神,他還是點頭答應了。

    洗了個澡,他就過來問若水:“我這個禮拜很空閑,你能不能跟學校請假?”

    “好,我試試看。”她想不出理由來拒絕他。即使接下來的兩天的計劃都安排好了。

    若水心裏很不平靜。她覺得穆先生這次迴來必定是有什麽事情,而且是相當重要的事情。也許會發生什麽事情吧。但願不是壞事。她忐忑不安起來。算了算了,就算再糟糕的事情,能再見到穆先生,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她仰望了一會兒黑夜,把窗簾拉上,鑽進了軟軟的被窩裏。真希望再也不要和他分開了。她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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