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朗霍然驚醒,渾身冷汗熱汗交流。剛一睜眼,就看見了月虹那張梨花帶雨的臉。常朗心頭一熱,顫抖著抬起手,輕輕擦去了月虹臉頰上的淚痕。月虹身體一震,這還是老爺自接她們進闖王大營以來,第一次對我假以顏色。更別提有這樣“親昵”的舉動了。她欣喜的把臉貼在常朗的胸口,哽咽著說:“老爺!您沒事就好。老爺,您可嚇死奴家了。”

    常朗沒想到自己一個善意的小動作,會讓這位月虹夫人如此忘情,一時竟然有些手足無措了。無論如何,人家心疼自己的“丈夫”總沒有錯吧?常朗苦惱而又無奈的訕笑了一下,不禁有些羨慕那個魂魄不知在何處的宋矮子了。

    那個時代沒有魄力立鏡,但是銅鏡還是有的。常朗自己也照過,看到了“自己”的那副尊容:倒三角的腦袋,倒三角的蛤蟆眼,一條線的鯰魚嘴,黑黃的板牙,稀疏焦黃的山羊胡……真是要多惡心有多惡心。再加上一副佝僂的身板,不到一米六的身高,外八字的長短腿……這模樣,比一般的猴子還不如。難怪有人背地裏叫他“宋矮子”、“宋瘸子”、“大馬猴”什麽的了。

    就這模樣,別說無權無勢,就是有權加有錢,在常朗的那個世界怕也不會有女人看上他。更別指望象月虹這樣真心實意,死心塌地跟著他的漂亮mm了。常朗有的時候真的很羨慕這個時代的男性,在這樣的男權社會裏,強悍潑辣如高夫人,也不能阻止闖王娶妾納小。而一般的女人對自己的丈夫,即使是“共享”的夫君也是忠心不貳。而迴想在自己的那個世界,有幾個男人頭上不是綠油油的?

    常朗甩了甩頭,拋開了心中這些無聊的想法。輕撫著月虹柔順的長發,低聲說:“小月,以後不許再叫我老爺了。要叫我先生。知道嗎?”

    月虹聽常朗叫他小月,悄臉飛紅。淚水更似噴泉一般湧出,她哽咽著答應著:“是,先生,小月記住了。”

    常朗歎了口氣,問:“小月,闖王呢?尚神仙呢?”

    月虹忽然“啊”的一聲站了起來,倒嚇了常朗一跳。月虹羞紅著臉說:“闖王和尚神仙都在大廳裏閑坐呢。奴家……奴家一時把他們忘記了……”

    常朗嗔怪的看了她一眼,道:“快快有請!快快有請!”

    “不用請,不用請!我自己就來了。”隨著話語聲,門簾一挑,李自成大步走了進來。尚炯也樂嗬嗬的跟了進來,他左在炕沿上,開始給常朗搭脈。李自成坐在月虹搬來的椅子上,關切的打量著常朗的臉色。常朗有些慚愧的說:“闖王,宋某身體不爭氣,在這樣要緊的時候不但不能為闖王分憂,反倒扯闖王的後腿,真的愧對闖王的知遇之恩。”

    李自成濃眉一挑,有些不悅的擺擺手。道:“先生此言太過了。李某與先生情屬兄弟,這個請先生不要懷疑。李某人前人後多次講過,俺是重情意,講義氣的人。別說現在生死與共的困難時期,即使將來針對有俺得天下的那一天。李某也絕不會虧待各位兄弟!李某是講信用的,不是那卑鄙無恥的朱重八!”

    尚炯已經診完脈,笑嗬嗬的看著常朗。語重心長的說:“老宋啊,你為人就是小心太甚。我與闖王也是相識不過一載,卻也清楚了鴻基的心胸。隻要你對得起他,他一定會對得起你。男人嘛,就要拿地起,放得下。你也不是掉書袋的酸儒,怎麽還不如讀大書的牛舉人?別老這樣客套,別說闖王了,就是我這個老朽都有點看不過眼嘍。闖王都說不做朱重八了,難道你就不想當劉伯溫?”

    常朗被二人說得滿麵羞慚,不知如何答對。闖王一見,指著尚炯哈哈大笑道:“看看,這老宋啊,就是臉皮還沒你我這樣厚呢!”

    尚炯也是微微一笑,接著說:“老宋久病體虛,再加上思慮勞心太過,脾胃虛弱,不能健運水穀以生化氣血,氣血兩虛,氣虛則清陽不展,血虛則腦失所養,故而常發眩暈。而勞則益甚,平時則少氣懶言,乏力自汗,麵白無華,唇甲色淡,心悸少寐,舌淡而嫩,苔薄,脈象細弱。”

    李自成聽得眼前直冒金星,忙問:“難道就沒辦法調養了嗎?”

    尚炯頓了一下,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李自成,慢慢道:“辦法也不是沒有,那就要看闖王舍不舍得了?”

    李自成慨然道:“尚老請講,鴻基一定做到。”

    尚炯說:“此病因傷而起,傷毒在腦,卒難拔除。必須假以時日。否則腦力勞繁過甚,隻怕……”

    李自成忙問:“怎樣?”

    尚炯一跺腳道:“隻怕老宋每況愈下,難過不獲之年。”

    “啊?!”李自成和月虹同聲驚叫。李自成忙問:“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尚炯說:“病源在腦,金石藥力難以到達。以尚某來看,目前惟有靜養,再輔以藥石,方可有望痊可。所以才問闖王舍得不舍得。”

    李自成毫不含糊,馬上一拍大腿,站起來道:“有何不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俺老李本來就光棍一條,這條命乃是揀來的。能和弟兄們在一起鬧鬧哄哄的,比得什麽天下要緊得多。”

    常朗聞言,不由得有幾分感動。李自成為人再怎麽不堪,他對自己還是頗為倚重的。這種直白的信任,是他在那個世界所從來沒有享受過的。頃刻間居然有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雖然隻是這麽一閃念,也令常朗出了一身的冷汗。自己還是小瞧這個李鴻基了,他拉攏人的手段真的是駕輕就熟,讓自己這個未來人都不知不覺的著了道。

    常朗在月虹的扶持下,掙紮著半靠在背垛上。他先是閉眼穩了穩心神,才半睜著眼睛慢慢說:“洛陽已破,闖王打算怎麽處置那個朱常循呢?”

    李自成聞言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腦袋說:“這位‘福王’殿下,福享得夠多的了,也是該他吃苦頭的時候了。”

    常朗正言道:“闖王萬萬不可虐殺此繚。闖王,欲成大事者必有海納百川 的心胸。那個萬安王,闖王就處置得不錯。闖王的事業可以說剛剛起步,萬不可惡名在外。這些朱明的藩王在你我眼裏豬狗不如,可是在士大夫心中,那可是金枝玉葉,是他們忠心的對象。得天下者武力為先,更要輔以德化。得勝軍高舉的是匡扶盛唐的大旗,就該有盛唐那種君臨天下的氣魄。今朱明失德,崇禎刻薄寡恩,弄得君臣士子紛繁擾攘,各不安其位。真所謂秦以暴亡,漢以德興。”

    常朗說了這麽一通,一邊接過月虹遞來的熱茶潤口,一邊偷眼觀察李自成的反應。

    李自成還真沒的說,正聚精會神的聽他講述,手裏端著的茶杯,既不喝,也不放下,一副聽話的小學生的模樣。

    常朗接著說:“闖王威武,這是天下盡人皆知的事情。闖王還應該向世人展現您的寬厚仁德,以收天下之心。如今奸佞當道,民生凋敝:耕者無其田,故流民猖亂;科舉不能興,而文士無出頭之望;糧餉菲薄,盤剝克扣,故軍無戰心;不恤臣工,以小錯而誅名臣,故君臣離心;增賦稅而窮民力,故地主鄉裏養勇而自重;建州之患,戰不利而不思和,不以遠圖而隻望急取,空靡軍餉而勞天下,故國不能持久。此六款乃是朱明敗亡之道,闖王隻須反其道而行之,必無往而不利也。”

    李自成拊掌大笑道:“好好好!軍師乃天以資鴻基也!小小一個藩王,李某尚未放在眼中。軍師所命,李某無有不從!留他那身肉也罷,李某還嫌太肥呢。”

    常朗一聽,冷汗又冒出來。這李自成果然是打算要把那朱常循燉成紅悶肉啊。

    尚炯一皺眉,道:“闖王均旨已下,說在福王府擺‘福(祿)鹿’宴。不斬福王,怎麽向軍民交代呢?”

    常朗怕李自成改變心意,忙接口道:“福王府擺祿(鹿)宴,不是‘福(祿)鹿’宴那是什麽宴?”

    李自成哈哈一笑,道:“就依軍師之意,這才是正宗的‘福(祿)鹿’宴。”幾個人又說笑了一會兒,李自成道:“俺準備讓你隨弟妹迴得勝寨老營養傷。現在下邊的弟兄們,嗷嗷喊著要趁勢攻打開封。這兵兇戰危的,不得休養。劉芳亮已經混進了開封,傳出消息說開封兵力空虛,而放眼豫省,朱明已無可援之兵。我軍正好一鼓作氣,順手拿下這座孤城。”

    常朗見李自成一臉誌得意滿的樣子,張了張嘴,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話還是不能說盡,如果說我知道你此去必定失敗,到時候不增添他對自己的嫉恨嗎?想到這裏,常朗違心的笑著說:“那在下在這裏預祝闖王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了。”

    李自成道:“那就讓弟妹收拾收拾明天你們就走,我讓穀英護送你們迴去。”

    常朗詫異的問:“闖王,為何如此趕我走呢?”

    李自成笑著說:“洛陽已破,壇壇罐罐咱們已經搜刮一空。從明天開始,等軍師一走,俺就下令平城了。”

    “平城?!”常朗驚疑的問。

    李自成看了看常朗,有些莫名其妙。道:“怎麽了?軍師,有什麽不妥嗎?”

    常朗忙欠了欠身,道:“洛陽城堅,地理位置又十分重要。我得勝軍現在的態勢就象一字長蛇陣,這洛陽就好比抬起的龍頭,進可攻,退可守 。得勝寨雖然險要,終是自守之地,迴旋空間太小。愚下之意,本還想建議闖王在此地建都呢。”

    李自成粥了皺眉,為難的說:“現在整個得勝軍鬥誌昂揚,已經整兵備戰。軍事會議都已經召開完了,第一軍劉宗敏部進兵西南,展開汝、南、鄧戰役。非要打下平頂山還開爐煉鐵呢。;第二軍袁宗第部,揮兵東指,攻打開封;第三軍高一功部向正南用兵,展開軍師當時籌劃的許(昌)、漯(河)、駐(馬店)、信(陽)戰役。穀英的第四軍因為是新軍,隻抽調第一師和炮團加強到第二軍,協攻開封。餘部作為咱們占領區的守備部隊和機動力量。大軍已動,第一、第二、第三軍的先頭部隊已經先後開拔了。”

    常朗聽了,腦袋“嗡”一聲。心中叫苦不迭,心說:就您那麽點實力還四處分兵哪?就等著被人家各個擊破吧。不過,這話也隻能在肚皮裏做文章,這個時候說這些,即使闖王不介意,那底下那些求戰心切的將軍們也是不幹的。還是想想怎麽把損失減到最小吧。

    常朗情緒剛剛好了一些,現在,又開始頭痛不已。

    唉!什麽時候可以什麽都不想的好好睡一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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