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興便露齒一笑, 他自小與二皇子廝混在一處, 早已熟不拘禮,隻道:“賈三雖是庶子,我冷眼瞧著, 卻是賈家合族頭一個俊才呢。”


    “確實不是俗人, 談吐有度, 不卑不亢, ”二皇子點評了一句, 負著手走了兩步,站定,蹙眉道, “就怕他太有主意!”


    “嗐,二哥就是瞎操心!”徒興撥了撥冠上的纓子, 眼角往下一撇,“不牢靠的人, 弟弟也不會引見給你了。實說罷!賈三這人向來不以宗族為念,我認得他好幾年, 他的心事雖未明說,我盡知道的。他常說自家如今無顯宦高官, 所憑者不過一點祖宗餘蔭,偏偏上下驕恣慣了, 對自身處境一些兒不曉, 長此以往, 必是取禍之道。二哥聽聽, 這主意正是不正?”


    “若勳貴都能做此想,皇父也不必終日為他們頭疼了。”二皇子聽了,既笑且歎。


    還不是太上皇鬧的?如今那些不像話的,大半倒是太上皇的舊臣。太上皇性子寬厚,才縱得他們越發不像話。皇伯父性子刻厲,哪裏看得慣這個,偏偏太上皇尚在,皇伯父要孝名,倒不好做得太過分。


    紈絝子弟徒小爺心裏吐槽了一會兒,半個字不敢露出來,笑著接話道:“皇伯父一身係天下之重,最得保重自己的,何必與那些不長進的東西置氣。他們做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兒,連我父親聽了,都直說汙耳朵呢。”


    他說話中聽,二皇子也不禁一笑,想了一想,道:“罷了,既是你給他作保,我總要看你麵上。不過出了岔子,我也隻問你!”


    徒興早起身垂手應了幾個“是”,聽他又緩緩道:“若他秋闈中了,便給他運作個官兒,須是得力的,隱秘些。”


    *


    那邊賈環上馬,直奔薛蟠的外宅而去。紅漆大門掩著,薛蟠的小廝長兒蹲在門口趕蟲子,見賈環來了,忙把手裏的破蒲扇一扔,殷勤地上來牽馬:“您來了,我們大爺等著您呢。”


    賈環下馬,撣了撣衣擺,伸手從腰裏摸出粒碎銀子與他:“去,把馬牽去喂飽了。”


    長兒笑嘻嘻的:“您放心。”


    這院子不過兩進,轉過影壁,樹蔭下立著個紅綾裙子碧羅衫兒的佳人,眉心一點胭脂記,正是香菱。見了賈環,屈膝行禮:“三爺。”


    他笑道:“咦,怎麽是你在這裏?”香菱小聲道:“大爺在裏頭喝悶酒呢,我也不敢很勸。最近大爺心緒壞得很,又恐我們家太太姑娘見了憂心,在家倒發作不得。三爺一向和我們爺好,還望您給他寬解寬解。”


    又蹙眉愁道:“總這樣也不是個事兒,媽媽上了年紀,妹子又年青,也該娶個大奶奶迴來把家裏的事理一理了。”


    這話一出,登時令賈環刮目相看。他迴身笑道:“好丫頭,你的一片心,他要是辜負了,就真是沒福了。”香菱笑道:“三爺說笑了。”賈環不再說話,笑笑進去了。


    一掀簾子,滿滿的酒肉濁氣混著香氣,令人聞之欲嘔。賈環先掩了口鼻,再去看薛蟠,正滿臉通紅的歪在搖椅上,一手把著支澄碧的長頸玉壺,一手摟著個鬢發歪散的姐兒。見了他,也不動,眼皮耷拉著,似睡非睡。


    “先請出去吧,”見是這樣,賈環隻好攆了那姐兒出去。那姐兒也有了酒,還是一旁伺候的小丫環知機,忙半扶半抱的弄起她來,理了頭發衣裳,告辭出去了。


    薛蟠冷笑一聲,又往嘴裏倒酒,透明的酒液從半空中灑落,倒有大半喂了他的衣裳。賈環也不理他,開了門窗,往香爐裏傾一盞殘茶,見地下散落了許多珍貴香料,便知這兩個人又糟蹋東西了,不由揉了揉太陽穴。


    小廝們忙趕著進來收拾,不多會兒就撤下殘席,重新抬上一張小小的梅花桌兒,擺了四幹四鮮八樣果子,沏了兩碗茶——一碗釅茶,一碗清茶,笑向賈環道:“知道三爺喜歡這個,特地沏的碧螺春。”又有人拿大蒲扇驅了異味,重抱來一隻幹淨的博山爐,撒了一把百合香。


    這宅子裏日夜備著熱水,薛蟠暈暈的,被服侍的人撮哄著擦了身,沐了發,舌根下含了解酒藥,臥了一陣子,才算清醒過來。


    那廂賈環自自在在的喝茶吃點心,直到一碟熱糕涼盡了,才見薛蟠披著濕發趿著睡鞋自裏間出來,一身綠紗袍活像個蛤蟆,走到搖椅邊,身子一軟就倒了進去,翹起腳丫子。


    一屋子小廝沒覺得有什麽,還是賈環看不下去,叫道:“方兒,給你們爺穿上襪子。”才有個小廝拿了雙襪子來,給他套上了。


    薛蟠不耐煩地踢了踢腳,說:“行了,都下去吧。”打頭的說了一句“有事兒您叫一聲”,便領著眾人下去了,順手掩了門。


    說完這句話,薛蟠又恢複了之前的狀態,直愣愣瞅著屋頂,渾身散發著頹廢之氣。


    其實賈環心裏也猜著了幾分,他一笑,斟了盞茶,推過去,溫聲道:“口渴不渴?飲了那許多酒,潤一潤罷。”薛蟠看他一眼,取了茶盞在手裏轉,卻並不喝。他又一笑,道:“怎麽,特地請了我來,就為了和我撒個嬌兒?”


    這話可紮了薛蟠的心了,他“嗷”的一聲跳起來,怒道:“誰和你撒嬌了!”對賈環怒目而視了一會兒,見對方泰然自若得很,也泄了氣,倒迴搖椅上,抬手遮住了臉。


    “嘖!看看你,”賈環抱著手,冷冷刺他,“你這是什麽樣子?你還是你嗎?你薛文龍臉上現在就印著四個字兒!”


    半晌,悶悶的聲音從袖子底下傳出來:“哪四個字兒?”放下手,露出一張嘲諷臉,左邊眉毛一挑,“衣冠禽獸?奴顏婢膝?輕浮無賴?無恥之尤?”他的聲音越來越大,透出一股掩也掩不住的憤懣尖銳。


    “不,”他傾身過去,幾乎要貼上他的臉,兩人誰也不讓誰,就這麽對視了一會兒。賈環看著他漸漸維持不住嘲諷的表情,透出一絲惱羞成怒來,才認真地說:“是‘酒色財氣’。”


    薛蟠愣了好一會兒,肩膀一鬆,道:“你不懂。”拍了拍手,命再上一桌酒菜來。都是早備好了的,他吩咐一聲,就流水樣的端了上來。香菱也過來一旁把盞。


    賈環吃了幾杯,入口綿軟,收了杯盞,挑起一根肚絲來吃,點頭道:“這個不錯。”香菱忙挾了一筷子與他布在碟內。


    薛蟠喝了一下午酒,沐浴時吐了,如今腹內空空,聞著飯味兒,連話也顧不得說,撥了一碗碧粳飯,泡了湯,埋頭大吃起來。


    少頃,兩人吃畢飯,往偏廂說話去了。此時太陽收盡了餘暉,窗外斜斜的掛著一輪淡月,天光尚明,薔薇花爬進窗子裏,露出紅紅的嬌豔的笑臉。賈環倚在矮榻上,手指撥弄著花瓣兒,懶懶道:“說罷,找我什麽事兒?”


    “這個,”薛蟠摸出一隻鑲了西洋裸肩美人畫的琺琅金盒子給他,“裏頭裝的上好的鼻煙。一個小玩意兒,我看人家都帶著,你倒不帶,就順手給你捎了一個,不值什麽。”


    “謝了。”賈環承他的情,接過去,順手揣在袖子裏,“有事說事,天兒晚了,我得迴去。”


    “晚了就在我這裏住下,我還少你一間屋子嗎?”薛蟠故作親熱道。賈環嗬嗬幹笑兩聲:“免了,你這裏我住不了。咱們認識非隻一日,虛話少說,能幫你我還是要幫你的。”


    “行!”薛蟠一咬牙,便把話說了。原來是他的生意遇到了官場上的阻礙,有個縣官仗著天高皇帝遠,硬是不賣薛家的麵子,薛蟠與他磨了半年,全無一點兒用處,好容易打聽得他給賈環做過蒙師,便托到賈環這裏來了。


    賈環沉思了一會兒,才開口道:“郭先生的為人有些狷介,他雖家境貧寒,卻向來不損風骨的。我雖是他的學生,也不敢保證一定就能說得通。這樣吧,我與你修書一封,向先生說情,成不成的,我盡了心,別怪我。”


    “你肯寫信,就是極好的了,哪裏還能要你一定辦得成呢!好兄弟,我這裏急得很,這就寫罷。”薛蟠大喜,忙招唿人備筆墨。


    看著薛蟠殷勤地親自磨墨蘸筆,將筆塞到手裏,賈環啼笑皆非,接過墨塊磨了幾下,待墨色均勻了,便與他寫了一封書信,晾幹後收進信封裏,在封口打了火漆。


    “好兄弟,哥哥今兒不送你了,待事成,再奉厚禮相謝。”薛蟠捧著那封書信,眼睛都拔不下來了,嘴裏還客氣著。


    “留步即可。”賈環拱拱手,笑著出去了。


    仍然騎馬迴家,天已全黑,深藍色的夜幕上閃爍著星星,銀光閃閃,美如夢境。丫頭們坐在院裏嘻笑,霽月跟進來給他寬衣,又捧出一碗湯來,笑道:“三爺嚐嚐這個,是白天廚房裏送來的,好新鮮樣兒呢。”又撥了撥燈芯兒。


    賈環看了一看,笑了:“是小荷葉小蓮蓬湯兒。怎麽想起做這個來?這個可磨牙呢,還是上次娘娘省親做了一迴。”


    “可不是,寶二爺興出來的,二奶奶說這個不常做,索性多做些,叫大家都嚐嚐鮮兒。”


    “我才吃了飯,不想吃,你們誰愛吃誰吃了罷,白放著明兒就壞了。”賈環打發她道。


    霽月笑著應了,果然端出湯去,招唿著眾人過來分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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