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瑛娘從城裏迴來。

    “智祥,這是娘買來的酒菜,你給楊先生送去吧,人家一直對你很是關照,咱們也不能少了禮數,”瑛娘遞給兒子一個竹籃,裏麵有一壇米酒和一隻油光發黃的燒雞,並叮囑說道,“方才聽說報國寺裏死了人,你要早去早迴,路上小心。”

    智祥提著籃子上山,不多時,天就完全黑了。

    鬆林旁的一間茅草房還亮著油燈,那是楊先生的住房。房門虛掩著,智祥輕叩兩下見無應答便推門進去,屋子裏麵沒有人。

    智祥將竹籃擱在了桌子上,坐下等楊先生迴來。隨眼四處望去,不經意間瞥見了床頭枕下壓著本舊書,便順手拿起。封皮上寫著《胎息煉氣術》,於是好奇的隨手翻了翻,這是一本手寫的薄冊子,首頁上寫有一行工整的隸書:胎從伏氣中結,氣從有胎中息。氣入神來為之生,神去離形為之死。知神氣可以常生,固守虛無,以養神氣。神行即氣行,神住即氣住。若欲長生,神氣相住,心不動念,無來無去,不出不入,自然常住,勤而行之,是真道路……

    奇怪,這是本什麽書呢。

    這時,山林夜風中隱約傳來人語,似乎有些耳熟,智祥將書放歸原處,出門循著聲音走進了鬆林。月光下,遠遠瞥見楊先生和一個身著白色儒服的人站在林中空地上,兩人似乎在爭辯著什麽。

    智祥悄悄的躲在了樹後。

    “你做事太過魯莽,江湖上善用鐵針殺人者能有幾人,官府定會循跡追蹤而來。”尖細刺耳的話音。

    咦,這不是辯偈法會上聽到過的聲音嗎,智祥暗想。

    “咱們可說好的,我盜圖你破解,現圖已到手,剩下就是你的事兒了。至於官府嘛,不是小瞧他們,一年半載也找不到我這兒。”那人不屑道。

    “好,把圖交給我吧。”尖細的聲音說道。

    智祥驚訝的睜大眼睛,楊先生麵無表情,嘴巴也沒有動,話音竟是從他的身體內發出來的。

    這人低著頭自衣袖內抽出畫軸。

    就在這時,楊先生突然悄無聲息的閃電般一掌擊下,拍在了他的天靈蓋上。

    “你……”此人悶哼一聲便倒下了。

    鬆樹後,智祥驚恐的差點叫出聲來,緊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楊先生警覺地四周望了望,瞥了屍體一眼,然後拾起畫軸,轉身從草叢中拽出一把鋤頭,就地刨起坑來,原來他早有準備。

    冰冷的月光下,那人慘白的臉上雙眼迷惑不解的直視著夜空,竟然是白臉儒生。

    智祥嚇得大氣不敢出,一動不動的站在樹後。一直等到楊先生埋完了屍首返迴了塾舍,這才輕手輕腳的退迴到鬆林裏,然後繞道一路奔迴家中。

    “智祥,你怎麽啦,跑得滿頭大汗?”瑛娘詫異的問道。

    智祥沒有說明,他不想讓娘受到驚嚇。

    夜裏,他躺在床上絲毫沒有睡意。楊先生為了《洞天福地圖》竟然葬送三條人命,絡腮胡子和白麵儒生殺人在先死不足惜,可是那個看守藏經閣的老和尚卻是個好人,對誌祥向來和藹可親。另外,聽說楊先生數年前從中原來到報國寺,難道教書隻是掩人耳目,其真實目的卻是為這圖而來?若如此,渡閑老和尚的《洞天福地圖》裏肯定隱藏有什麽大秘密,否則不值得這些人拚死來爭奪。

    想起楊先生殺死白麵儒生的那一掌,出手之狠辣,著實令人害怕。送酒菜到書屋,雖然沒有碰上麵,但楊先生一定會猜到誰送的,他會不會殺人滅口,給自己也來上一掌。楊先生平時嗓音沙啞,可那尖細刺耳的話音又的確發自他的身體,真的是奇怪。還有,《胎息煉氣術》又究竟是本什麽書呢。智祥輾轉反側越想越怕,要不要跟娘說,然後去報官府?可是沒有證據報官也沒用啊,他思前想後,雞叫三遍,最終還是決定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明早照常去上學。

    清晨,書屋前,楊先生負手立於屋簷下。

    智祥抑製住內心的慌亂,走上前開口說道:“楊先生,娘讓我昨晚送來點酒菜,您不在,我就撂在桌子上了。”

    楊先生神情懶散的望著智祥,口中哼了聲,什麽也沒說轉身走進屋裏。

    上課時,楊先生的目光時不時的瞟過來,別慌,智祥告誡自己,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放學了,智祥終於鬆了口氣,收拾好東西正要起身。

    “智祥,你留下來,我有話問你。”楊先生突然說道。

    智祥心中一緊,完了,肯定是被他發現了。

    學童們陸續離開了書屋,最後屋內隻剩下他們倆。

    “智祥,昨日寺裏辯偈會你也去了吧?”楊先生慢悠悠的問道。

    “是的,我就站在窗外,”智祥如實答道,“還看見楊先生您坐在牆角打瞌睡呢。”

    哼哼,老夫可不是打瞌睡而是在修煉胎息內功,也就是你小子這種門外漢才會這麽認為。楊先生不動聲色的暗想。

    “迴去跟你娘說,謝謝她送來的酒菜,”楊先生頓了頓,驀地話題一轉,“智祥,你對報國寺死人的事兒怎麽看?”

    來了,智祥心道。他假裝想了想,然後說:“那個知府竇大人說是絡腮胡子偷圖殺了老和尚,之後又被別的壞人給殺了。”

    “你想是誰殺了絡腮胡子?”

    “這個麽,”智祥撓了撓頭,“也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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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什麽?”楊先生緊盯不放。

    智祥鼻尖上沁出了汗珠,若是被他一直追問,遲早會露餡的,索性倒不如越接近真實來說反而不容易被懷疑。

    “對了,是那個白麵儒生。”智祥似乎恍然道。

    “是麽?”

    “一定是他,我曾無意之間看見了白麵儒生身上掉了一根鐵針,知府大人說絡腮胡子是被鐵針毒殺的,不是他還能是誰。”智祥語氣十分肯定。

    “嗯,也有些道理。”楊先生的表情緩和了。

    智祥懸著的一顆心落了下來。

    楊先生又道:“智祥,你一個小孩子觀察事物能夠如此細致入微,實屬難得呀。那幅《洞天福地圖》你也見過了,感覺有什麽不尋常之處麽?”

    智祥迴憶起那幅圖,墨點、水暈以及那個太陽,想了想說道:“我不懂書畫,隻覺得這副圖既然叫洞天福地圖,那麽肯定就應該跟山洞有關了。”

    “你說什麽,山洞?”楊先生眼睛一亮。

    “對啊,咱們峨眉山的山洞那麽多,沒準兒秘密就藏在哪個山洞之中?”智祥想了想說道。

    “不錯,你先迴去吧,把籃子帶上。”楊先生站起身來。

    智祥如釋重負,趕緊提著竹籃離開塾舍,出門時聽到身後的楊先生嘴裏喃喃道:“山洞,原來是山洞。”

    油燈下,瑛娘仔細打量著兒子身上的獸皮坎肩,這是她花了幾個晚上才縫製好的。

    “娘,有點大了。”

    “誰叫你長得這麽快,大點可以多穿兩年。”

    “這坎肩很暖和,是兔皮嗎?”智祥摩挲著身上柔軟的灰色細毛問道。

    “娘也不知道,從箱子底翻出來的,天涼了,山上風又大,不穿暖和點上學要生病的。”瑛娘嘮叨著。

    早上,書屋前圍攏著一群學童,門上貼著一張紙條,是楊先生的留言。他說今天有事不在,讓學生們迴家自習。大家高興地蹦起來,可以痛快的玩上一天了。

    智祥默默地站立門前,迴想起昨天放學時的那場交談,他斷定楊先生一定是去找山洞了。盡管楊先生似乎解除了對自己的懷疑,但還是要小心,那晚擊殺白麵儒生的慘烈一幕,至今心有餘悸。看來那幅《洞天福地圖》的確隱藏了什麽秘密,也許真有寶藏也說不定,會是什麽呢?

    第二天,楊先生沒有迴來,學童們照例又開心了一番。

    半個月過去了,楊先生始終沒有迴來。

    智祥心不在焉的在報國寺裏閑逛了一陣,僧人們照舊做課念經,仿佛不曾有事情發生過一樣。

    楊先生可能是尋到了什麽寶藏,然後遠走高飛了,而報國寺血案也就此了結了。他想起了那本《胎息煉氣術》,平時嗓音沙啞的楊先生可以變成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在先生麵前都感覺不到他的唿吸,甚至說話無需張嘴開口……不知不覺間,智祥來到了書屋。楊先生房門上依舊掛著鎖,透過虛掩的窗戶,隱約看見床邊枕頭下麵壓著一本薄薄的舊書,不由得心裏一動。

    他四周望著無人,於是便輕輕從窗戶裏爬了進去,自枕頭下抽出書來,正是那本《胎息煉氣術》。

    自從楊先生失蹤以後,官府照例前來轉了一圈,最後不了了之,由於找不到教書先生,書屋也就隻好關門了。

    智祥在家沒事,索性翻開那本《胎息煉氣術》來看。後麵有些注解:“人能依嬰兒在母腹中,自服內氣,握固守一,是名胎息。”得胎息者能不以口鼻唿吸,如在胞胎之中。習閉氣而吞之,名曰胎息,習嗽舌下泉而咽之,名曰胎食。“習胎息須先逆唿吸練氣,以氣禦音,氣聚丹田方得事半功倍之效。故不開口即可說話,甚至傳音入秘無不可也……”書裏開始便講述了胎息術的諸多妙處,令誌祥抓耳撓腮,興奮不已。

    練氣,這該如何去練呢,智祥看到書中有多幅不穿衣服的人,身上畫著很多線條和圓點,旁邊注釋為經絡和穴位,很是複雜。

    看來不是一下子就能學會的,反正學堂也不去了,在家無事正好慢慢琢磨。接下來的日子裏,智祥按照書中所記載的方法步驟來練習,老爹眼睛瞧不見,瑛娘又不識字,都以為他在複習功課。

    過了年後,瑛娘和老羅商量,既然沒書念了,應該給孩子找點事做。智祥想和村裏的人一樣上山打獵,老羅則堅決不同意,最後還是決定送他去城裏當個學徒學門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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