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真是高才!我用先生的話去遊說太後,太後改變了心意,先生真有能活死人之辯才,化腐朽為神奇之才智啊……”


    在田葭之事塵埃落定後,後勝迴到府邸中,對蔡澤就是一陣誇獎,還親自為這個麵容醜陋,身材矮小的燕國人斟酒。


    後勝雖然貪財,可也有幾分眼光,縱橫策士他見過不少,但多是誇誇其談,能針對一件事直取要害的並不多,他不由想道:“孔子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差點也對蔡澤無禮了。”


    他剛剛做了齊國大行,掌管諸侯邦交,身邊最缺的,就是蔡澤這種人,後勝便有意無意地問了蔡澤一些對時勢的見解,他都對答如流,讓後勝越發喜愛。


    於是等到酒過三巡,二人酒酣之際,後勝便借著酒意發問道:“在先生眼裏,後勝隻是一貪財好寶之輩罷?”


    這話問得突然,蔡澤差點一口酒嗆住,連忙道:“豈敢,豈敢……”


    後勝卻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貪婪:“盡收天下寶物,的確是我的願望,可在我這裏,也不隻視珍玩為寶。”


    他對蔡澤說起了一件往事:“當年齊威王和魏惠王在郊野狩獵時,有過一番談話,魏惠王問:‘齊亦有寶乎?’齊威王說沒有。魏惠王得意洋洋,說魏國雖小,尚有十顆直徑一寸以上、可以照亮十二乘車子的大珍珠,齊國這麽大,難道還沒寶貝?”


    “齊威王則笑道,寡人之寶貝,與大王不太一樣,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則楚人不敢為寇,泗上十二諸侯皆來朝見。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則趙人不敢東漁於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則燕人祭北門,趙人祭西門,遷徙入齊者七千餘家。吾臣有種首者,使備盜賊,則道不拾遺。以此四臣為寶,可照千裏,豈獨獨十二乘哉!”


    說完後,後勝搖頭晃腦地說道:“視人才為寶貝,用之而能高枕而臥,正是雄主治國之道,不愧是威王。”


    他拍著自己微微鼓起的大腹道:“在後勝處,人才亦寶!”


    “唯唯……”蔡澤打著哈哈,他眼珠一轉,便知道後勝這番長篇大論是想幹嘛了。


    果然,後勝徑自端著一杯酒,踱步到蔡澤的案幾旁向他敬酒:“先生如此大才,豈能籍籍無名?長安君雖不缺富貴,可他畢竟年輕,趙太後在時尚好,太後一去,恐見疑於趙王,連在朝堂站住腳都難,即便大權在握,也是多年以後了。可我不同……”


    後勝自誇道:“我如今已是齊國五官之一,又是太後親弟,齊王之舅,不出十年,齊國之政,將盡數委任於我,我當為齊相!”


    說完,後勝便目光炯炯地邀約道:“俗言道,良禽擇木而棲,先生可願意留在齊國?做我的舍人?我定以先生為上賓,讓先生一展其才!到時候榮華富貴,與先生共有!”


    當今之世,士無定主,邦無定交,天下之人皆以利害關係相交往,士人尋找主君,就好像商賈做生意,主君得勢時,追隨者如過江之鯽;主君失勢時,則樹倒猢猻散,能留下來效忠到底的人很少很少。這樣的事,已經被世人視為常態,所以士人在國與國、君與君之間來迴跳槽實屬常事,當事人不以為恥,旁人也不會因此說他不忠。


    蔡澤沉默了,似乎在思索,後勝所言不虛,除去田單之外,齊國已經沒有什麽人臣了,後勝以太後外戚的身份做了五官之一,隻要積累資曆,四十歲前成為齊相,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他的未來無比順暢,跟著他,的確能夠無驚無險地享受榮華富貴。


    反觀長安君,他的未來卻有些曲折叵測,追隨他,要麵臨許多未知的因素,按照蔡澤最開始去見長安君的想法,也有將這位公子當做自己人生跳板的意思……


    不過後勝敬的這杯酒,蔡澤終究沒有喝下去,而是哈哈大笑起來:“小人是粗鄙的燕人,才疏學淺,不值得大行如此看重,更何況我已經向長安君委質,豈能不忠?大行醉了,醉了!”


    一陣推辭後,蔡澤又假裝喝醉,趴在案幾上不省人事,後勝雖然被拒絕後麵色有些難看,卻也無可奈何,就讓人將蔡澤抬下去休息了。


    當然,這中間也少不了安排幾個臨淄舞妓伺候蔡澤,後勝似乎是想著讓這個燕國鄉巴佬嚐一嚐美人在側的滋味,他就能改變想法。


    不過蔡澤依舊不領情,裝作發酒瘋,將汙物吐了那幾個美人一懷,還在室內拔劍起舞,嚇得她們奪門而逃。而次日蔡澤醒來,又裝作把昨夜的事全忘了,開開心心地與後勝道別,與魯勾踐等人一起迴邯鄲複命去了。


    於是後勝的這場撬牆角,就以失敗告終。


    ……


    蔡澤拒絕了後勝的相邀,當然不是他已愚忠於長安君,而是在他心目中,也有一番自己的計較。


    他曾從蘇秦之弟蘇代學縱橫之術,身為縱橫策士,必須知大局,善揣摩,通辯辭,會機變,全智勇,長謀略,能決斷。如此才能妙計百出,遊說也能無往不利。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還是識人、識勢。


    別看他們朝秦暮楚,事無定主,反複無常,可那些毫無希望的國家,有大誌向的縱橫家是絕不會去效力的,放眼天下,小國都已被吞並殆盡,大國隻剩下秦楚燕韓趙魏齊七雄。而七雄中,韓國燕國最弱,韓自打建國時就是一個畸形兒,國力羸弱,被秦屢屢淩暴,隻差遭到吞並,連社稷都朝不保夕,最不值得投奔。


    燕國比韓國略好一些,至少地處北方,不用夾在強國之間遭到宰割,最大的弊端就是地廣人稀,人口竟是七雄裏最少的,而且君王無能,燕人強悍,卻不知如何使用,所以去年才大敗於趙,作為一個燕人,蔡澤很清楚,留在燕國是毫無意義的。


    這之後,便是比上不足不下有餘的齊魏楚三國了,這三國的共同就是都在十幾二十年前遭到重創,都在恢複期。楚國已經沒了半壁江山,逃到東方的陳地苟延殘喘,好在國土夠大,靠著淮南淮北和吳越之地,在保持外部和平的前提下,有重振的可能,可惜楚國貴族極度排外,屈、景、昭三氏權傾朝野,曆史上以外國人為重臣的例子不多,吳起還落了個淒慘下場,並不是遊仕首選。


    魏國類似,雖然失去了河東,卻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得到了一大片宋國故地,有龍陽之好的魏王是中人之才,好在信陵君上下拾遺補缺,讓魏國還有自保之力,不過魏國也不會善待人才,遠的張儀,商鞅,近的範雎,都是從魏國出走的,縱然信陵君愛士,蔡澤也不想去碰運氣。


    至於齊國……在蔡澤看來,若齊國能重用田單,繼續以他為將相,舉國一心,則齊國負山戴海,有魚鹽之利,尚有複興的可能。但現如今,齊國王室已經狹隘自卑到連一個忠臣都容不下,又豈能容下他一個燕國人?別看後勝在這裏誇誇其談,以富貴相許,可他的野心誌向,也僅僅是得到一個相位,在齊國內部作威作福而已。


    這樣的主君,蔡澤可不會追隨。


    當今天下,最有希望,最適合士人遊仕的,無非是秦國,秦國積累了幾代人的強盛,以崤函為塞,控山河之險淩暴山東,取河東、破楚、破魏、得巴蜀,幾乎控製了天下的三分之一!再加上君明臣賢,內有良相範雎,外有名將白起,律法嚴密,百姓聞戰則喜,兵鋒所向,無往不勝,若說這亂世最可能由誰來結束,蔡澤覺得會是秦國,不出意外的話,五十年之內,秦必大出!


    可惜,秦國的台階對於現在的蔡澤而言,太高了,現在秦王專信範雎,蔡澤縱然去了秦國,也隻能做做大臣門客,暫時找不到更好的機會。


    所以他還是覺得,能抑強齊四十年,而秦也不能得其所欲的趙國,也是不錯的選擇,更別說,蔡澤現在已將寶押在了長安君身上……


    世上封君、公子、權臣雖多,但大多數都是後勝這種不自知為棋子的棋子。而長安君,據蔡澤觀察,從他花了大半年時間在齊、燕之間遊走布局,在趙國朝堂長袖善舞來看,有變成下棋人的潛質。


    他有出身高貴的地位,禮賢下士的好習慣,受人擁戴的名望,目光高遠的大誌向,還有讓人摸不透深淺的計劃打算……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看趙王的眼神,蔡澤驚喜地發現,雖然二人位置有高低,可在心態上,竟是完完全全的平視,這不是一個人臣該有的眼神。


    一個人的野心藏得再深,機敏銳的策士也能嗅出來,挖出來,並火上澆油,讓其變成熊熊烈火!


    “五年。”蔡澤在迴邯鄲的路上如此想道:“伍子胥從奔吳乞於吳市,中間進專諸於公子光,退而與太子建之子勝耕於野,直到吳王闔閭殺王僚自立,這期間,伍子胥一共等待了五年。”


    “我也願效仿伍子胥,等長安君五年!”


    農夫種地講究年節月令,商賈做生意講究樂觀時變,對於縱橫策士而言也是如此,他們行色匆匆,在列國奔走,每一年、每個月、每一天都是極其寶貴的。蔡澤已過而立,不年輕了,他打算著,五年之後,若長安君還不能成事,他便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他!去明麵上更有機會的秦國闖一闖!


    二月末,蔡澤帶著好消息迴到了邯鄲,當長安君府的人通報蔡澤歸來,長安君便迫不及待地迎了出來,匆忙間,竟然把鞋子穿倒了!


    這倒履相迎讓人驚訝,蔡澤雖然明知道這或許是長安君刻意為之,但長安君對他的恭敬,又讓蔡澤麵上有光。


    “此番臨淄之行,先生辛苦了,光定不忘先生的功勞!”


    當然,進了府邸,也少不了一番誇獎,還有實質上的黃金、田畝作為謝意。


    不過最讓蔡澤提神的,還是長安君告知了他一個消息。


    “先生在臨淄奔波之時,我也沒閑著。”


    明月笑吟吟地說道:“我的封地,終於要定下來了!”


    ps:12點半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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