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服子!”


    “見過馬服子!”


    時間迴到八月中旬,在辭別長安君後第二日,趙括來到了邯鄲城外的軍營報道,隨著兵卒糧草慢慢匯聚,城郊已經被氈帳營壘覆蓋,裏麵駐紮著足足五萬人,其中兩萬是戰兵,三萬是負責運糧輜重的民夫。


    這片廣大的營地分為幾個區域,居中的是主將大帳。


    趙括剛靠近帥帳,就有一大群人親熱地與他打著招唿。


    眼前這群披甲戴胄的將吏,有的是經常出入紫山邑的熟麵孔,有的素不相識,但他們見到趙括的第一反應,均是殷勤而恭謹的。


    這是自然,因為這位可是此戰統帥,大將軍馬服君的嫡長子啊!


    按照趙國製度,大將軍作為最高軍職,統十萬大軍。大將軍之下,一軍萬人,由裨將率領;裨將之下有十校尉,各統帥千人;校尉之下是兩名五百主,再往下才是百夫、什長、伍長。


    按理來說,在帥營的軍議,隻有裨將、校尉才有資格參加,但趙括身份特殊,也得以入內。


    雖然趙國嚴禁公器私用,但軍隊裏盤根錯節的裙帶關係還是在的,


    在場的將吏裏,三分之一是世代為將,他們自己或他們的父輩均曾追隨趙奢作戰,與馬服家交情莫逆。還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從行伍裏積累軍功升上來的,而帶著他們戰勝敵軍,為他們表功的,依然是馬服君,這份提攜之恩沒齒難忘。


    剩下的三分之一,或是新調來的邊關將吏,或是其他派係的將吏,沒什麽話語權。


    所以於趙括而言,進了這座將營,就像是迴到自己家一樣,受到的歡迎和逢迎絡繹不絕。尤其是對他護送長安君去齊國,為其擋下一箭的功績,眾將一陣吹捧之下,剛過完二十歲生日的趙括也有些飄飄然……


    唯一能鎮住他的,唯有他父親馬服君趙奢。


    當趙奢高大的身形踏入出現後,帥帳內的閑聊細語立刻就停止了,靜默籠罩氈帳,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推動眾人的腰板,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挺直了身子,脖頸卻不由自主地低了下來,凜然盯著趙奢的腳下——沒人敢與他們的主將對視,哪怕是看他的臉,馬服君之威,壓得所有人抬不起頭來。


    也隻有趙括沒這感覺,敢於站在隊伍末端,偷偷打量自己父親。


    熟悉的麵容,卻迥異於平時的裝扮,平日的趙奢很少披甲戴胄,在家裏的時候打扮得像個老樵夫、漁父。今日卻不同,頭上的一頂裝飾精美的黃銅大盔,遮住了趙奢花白的頭發,卻使得眉毛上那塊疤越發猙獰。


    皮銅結合的髹(xiu)漆皮甲罩在他身上,魚鱗般的甲片由厚牛皮製成,以深紅色的葛麻束帶編綴成一個整體,饕餮獸麵青銅護胸張牙舞爪,由肩帶掛在甲衣之外,用銅扣紮緊,腰上是帶鉤鞶(pan)甲。帶上掛著他的佩劍,這可不同於卿大夫們裝飾用的劍,而是殺過人的!殺過敵,也殺過違抗軍令的自己人。


    “原來父親也能如此精神……”


    看到這幾年和平時光裏已顯得有些頹唐的趙奢重新煥發了青春,趙括心裏為他高興,也感激促成讓父親為將的長安君。


    拄劍於階上,趙奢板著臉宣布命令,無非是此番燕國侵趙,趙國加以反擊的正義性,以及不能辜負先王、太後、大王,要去救助陷於兵災的黎民百姓,趙括聽得想打哈欠。


    不過接下來,當趙奢頒布此次的賞罰命令時,他立刻就打起了精神。


    軍陣中以金、鼓、鐸、旗為指揮信號,聽到擂鼓聲就應前進,重重的擂鼓聲就表示要發起衝鋒,與敵軍交戰;聽到鳴金聲應該停止,而重重的鳴金就表示要後退;聽到鐸聲就要注意指揮官的口頭命令;看軍旗的方向前進,旗左即左,旗右即右。如果不聽這些信號指揮的就要處死刑,在陣中喧嘩的要處死刑!


    此外,戰後統計,每伍如果沒有傷亡且無戰功的,說明作戰不努力,士兵要全部罰戍邊。每一編製單位指揮官傷亡而沒有斃、傷、俘對方同級軍官的,全部士兵罰戍邊,並連坐家屬。


    如果主將戰死,部下帶500兵以上的軍官都要受罰,主將的親衛隊也全部處死!帶領千人以上的軍官棄械投降或臨陣脫逃的,為“國賊”,本人處死,暴屍示眾,其家屬沒入官府為隸妾,並發掘其祖墳;帶領百人以上的軍官有這樣行為的,則是“軍賊”,同樣要處死、抄家!


    三令五申之下,帳內彌漫著一股肅殺的氣氛,剛才還嘻嘻哈哈說笑的將吏們腰杆挺得更直了,他們的心態已經認真了起來,他們都知道馬服君將令軍法甚嚴,每次打仗,少不了要砍好幾顆犯事將吏的腦袋,沒人敢不當迴事……


    趙括也聽得寒毛直豎,這是真正的戰爭,不是遊獵剿盜,更不是去臨淄的護送經曆能比的!


    “各將吏歸去後,將軍法頒布下卒,不教者以瀆職罪論處!”


    下達完軍法後,趙奢讓低級軍官統統下去,隻留下幾名裨將麵授機宜。


    眾人明白,這是馬服君要與裨將們商議進軍路線、作戰方略。


    不過讓他們詫異的是,馬服君竟然沒把兒子趙括也留下來!


    校尉們這下可奇怪了,在他們看來,這次北伐燕國,馬服君特地帶上了趙括,讓他熟悉軍務,與馬服舊部熟悉熟悉,畢竟馬服君再鬥誌昂揚,也已經老了,這或許就是他最後一戰,是時候為兒子鋪路了……


    可機密軍議不讓他參加,這又算什麽?


    校尉們私下裏議論紛紛,畢竟這關係到他們這群馬服君一手帶出來的基層軍官未來。


    “莫非馬服君不中意長子?”他們知道馬服君還有一個次子。


    立刻有人駁斥道:“若是想讓次子繼承爵位,此番就該帶次子出來。”


    再加上趙括在臨淄立下了功勞,長安君為他表功,太後也加以褒獎,甚至當朝說趙括是“虎父無犬子”,按理來說,馬服君應該對這個長子十分滿意才對啊……


    討論來討論去,他們也沒說出緣由來,最後一致認為,恐怕是馬服君太過正派謹慎,不願意被人說他以公謀私。


    話雖如此,但負責統領趙括的那名校尉迴去以後,也少不得暗地裏好好關照這位“馬服子”,因為也許再過十年,趙括就搖身一變,成了他的上司。這類封君子弟的升遷,可不是他們出於行伍,沒有門路的人能比的……


    這位校尉如此想,他上麵的裨將也這麽考慮,於是從這天起,趙括麾下的那五百人便發現,他們得到的補給食物、兵器軍械,在數量、質量、分發時間和其他待遇上都比同袍們來得優厚。機靈點的老卒當然明白這是怎麽迴事,一時間眾人都很慶幸自己被分到了馬服子麾下。


    趙括卻有些鬱悶,相比於在臨淄時已經帶熟的那一百人“精兵”,趙括對分配到他手下的這五百卒是很不滿意的。


    這群人多是臨時征召起來的農夫,剛結束秋收就匆匆加入了軍隊裏,好多人依然用握鋤、鏟的姿勢來握矛戟,站個隊列也零零散散,也就是旗幟衣甲兵器能證明他們是一支軍隊。


    趙括隻能按照之前在臨淄帶兵的經驗,耐下性子重頭開始,好在他作為五百主,可以帶五十親衛,這些親衛大多是馬服家的私屬,也是沙場老卒,趙括便將他們安插進行伍裏作為什長、伍長,以老兵帶新卒。


    同時,他也放下身份,與五名百夫一一深談過,趙國的征兵是按照縣、鄉、裏一級級征召的,基本上每個鄉出百人,這些百夫,其實就是平日裏的鄉邑豪長,隻有跟他們搞好關係,才算初步掌握這小支軍隊。


    若是換了個人來,肯定沒有這麽順利,說不定會被百夫們暗地裏聯合起來架空,但麵對出身高貴的馬服子,那些百夫可沒這膽量,反而為他的親切愛兵而驚訝。


    殊不知,趙括這個優點,還是在去齊國的路上才萌發的。


    之後兩日,趙括的這支隊伍還算聽話,但相鄰的同袍卻不太安分。雖然趙奢已經將軍法頒布下來,三令五申,但還是時不時有兵卒開小差,跑到邯鄲城內去,直到趙奢殺了數十人以正軍法,頭顱懸上轅門後,軍紀這才稍好一些。


    好在停駐沒有持續幾天,趙軍的指揮係統猶如一輛使用已久的古老的戰車,雖然某些部份陳舊了,發鏽了,或者已經損壞了,它的身骨還是相當結實的。隻要略為修補一下,加進潤滑油,它就會骨碌碌地滾動起來。


    到了八月十日這天,輜重已備,大軍便誓師出發了……


    浩浩蕩蕩的數萬大軍從城北出發,大路直通北方,兩邊聞詢趕來的百姓非常多,皆是簞食壺漿。他們大多是兵卒家眷,又因為剛結束秋收,今天是個豐年,各家糧倉裏都還殷實,少不得擁堵在道旁揮淚離別,同時想讓自己的丈夫子弟多帶些吃的穿的上路——除了甲衣兵器是武庫提供外,其他的換衣衣物,士兵都是要自帶的。


    趙括沒人來送,不過那輛他專屬的輜車裏,已經滿載母親親手做的食物,親手縫的衣裳,想來父親那邊,也有一份相同的。


    他看向了西北麵,朝霞滿布的紫山。


    以往父親出征時,母親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便隻含笑送他出紫山邑,背地裏,卻偷偷帶著趙括和弟弟趙牧,登上紫山之巔,遠眺大軍行進的方向落淚。雖然在上麵其實看不到父親的身影,但隻要瞧著那長長的隊伍,母親也好似麵別相送了一般。


    如此,她要送的,已不止是丈夫,還有兒子,想必流下的淚會是之前的兩倍吧,會不會把紫山上的石頭滴得斑斑駁駁?趙牧在家,又能否照料好母親?


    趙括騎在馬上晃了晃頭,驅趕這不舍的情緒,轉而看向前方,目光堅毅。他並不知道,曆史上的趙奢,根本沒輪到指揮這場戰爭,趙括也沒機會參與進去。


    他隻是想著,自己此番一定要立下功勞,讓父親對自己另眼相看,讓母親弟弟為之自豪。


    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澆了雄心萬丈的趙括一頭冷水……


    ps:第三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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