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更乃是孟子之徒,雖然當年太不受孟軻待見,說他求學之心不誠,故意不迴答他的提問。但如今師兄弟萬章、公孫醜等幾乎都病死亡故,滕更便成了孟氏之儒的代表。


    又因為在齊王田法章複國後,滕更第一個抱著禮器來投靠,於是便被封為博士,這位老博士有張慈藹的臉,白發束得規規矩矩,若是初次見到,還會以為他是一位寬厚的長者。


    其實此人一貫擅長鑽營,不但希望能在朝中有威望,還妄想入主稷下,成為儒門代表。可惜現任的稷下祭酒荀況學問比他精通博大,發“性惡論”,與孟氏之儒的“性善論”觀點相悖。故而滕更對荀況十分敵視,屢次發動儒家其他學派圍攻荀學。


    恨屋及烏,他連帶著對趙國人也沒什麽好感,今日在此幫腔匡梁,不僅是投太子建所好,也是想指桑罵槐,詆毀趙人一通。


    在滕更的想象中,像長安君這種弱質晚輩,被他批評一番後,是不能夠還嘴的,而是該退下說自己受教了,十多年來,滕更倚老倚貴倚賢衝人發難,不知道教訓了多少後輩。


    誰料長安君卻不是好相與的,不但不退,竟拐著彎罵他“愚者”。


    “孺子狂妄!”


    滕更生平最討厭人質疑他的學問,頓時恨得牙癢,麵上卻故作寬厚地說道:“長安君久在趙國,常染胡俗,殊不知,這胡服騎射之舉,才是愚人之所驚,小人之所喜也。”


    他侃侃而言:“孔子有言,君子信而好古,循而不作,意思是君子循循莫不有規矩,桀紂幽王不尊三代之禮,故而身死國亡。武靈王諡號為靈,可見其胡服騎射之舉,也不為君子君子認可,幸而趙國有祖先保佑,否則,桀紂幽王之事,將發生於邯鄲,為天下笑,長安君不鑒武靈王沙丘之禍,卻來齊國大肆宣揚胡服,妄圖以夷變夏,不知是何用心?”


    這是在詛咒趙國遲早會因為胡服騎射而亡,順便將這件事上綱上線,明月好笑不已:“先生認為法古無過,循禮無邪?”


    “這是自然。”滕更頷首,法古而不變,這是思孟之儒一脈相承的想法。


    明月露出了笑:“那我怎麽聽說,燧人氏發明了火,神農氏發明了農稼,後羿發明了弓,季伃發明了甲,奚仲發明了車,巧垂發明了船,這些被儒家奉為先賢之人,不是君子嘍?”


    這個問題問得犀利,滕更一時語塞,他不知道明月跟詭辯大師公孫龍混跡了半個月,你來我往的交談間,早就把這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練得嫻熟無比了。


    見滕更止住不說,明月便又道:“故而,儒家推崇的所謂古言、古服,都曾經是新言,新服,周禮不同於殷禮,殷禮又不同於夏禮,皆有損益,豈有一味遵循?倘若要如先生所說,對古代的東西隻能陳陳相因,就不再會有創新和發展,吾等也不必站在這裏,而是要迴到燧人氏之前。”


    他比了比自身,大聲說道:“一味循規古,吾等的模樣,必然是身上披著一圈樹葉,甚至是赤身裸體,因為這就是最古老的服章;吃食物也會不忌生熟,茹毛飲血,因為這個才是最古樸的禮;高興時就捶著自己的胸膛,像猴子一樣發出嘶鳴號角,因為這就是最古樸的樂曲。”


    此言說的詼諧,頓時引發了周圍眾人一片哄堂大笑,高台上的眾齊女也忍不住噗呲一聲笑了出來,覺得這長安君好有趣。


    滕更竟當場反悔,對長安君道:“老朽已經說了,周代之前的事,不足為據,如今的華章夏服,乃是周公所製……”


    明月嘖嘖稱奇:“怪哉怪哉,現在先生又不同意法古,而提倡如同周公一般創造新製了?”


    滕更臉皮厚,說道:“本來就不可同日而論。”


    明月搖頭道:“那好罷,就從周初說起,我聽謁者說,這營丘原名蒲姑,是東夷人的國都,被周公所征伐後才劃為周室的領地,是這樣麽?”


    太子建狠狠地剮了一眼旁邊的後勝,後勝隻得擠出笑容道:“臣隻是盡自己的職責,為長安君介紹獵場。”


    但這已經夠了,明月繼續說道:“泰山南北,八百年前都是東夷的邦國。這東夷禮俗,與周人大異,當時周公大封諸侯以鎮海岱,其子伯禽受封曲阜,為魯國;而太公望受封於營丘,便是齊國。”


    “當時,太公到了齊國後,五個月便迴報政事,周公問其為何如此之速,太公答,自己在齊地的行政,是順從當地風俗而加以損益,故而迅速。而魯國那邊,過了三年才報政於周公。周公問伯禽為何如此之遲,伯禽說他在魯地,是變其陋俗,革其夷禮,總之一切以宗周為準,故遲。”


    “太公沒有一味照搬周禮,而是尊重了東夷人的禮俗。而魯伯禽則照搬周禮,大肆革除當地風俗,妄圖將魯變成另一個周。他本來想得到周公的誇獎,孰料,周公聽完之後,卻歎息說,嗚唿!魯國後世必將北麵事齊矣!為政之道,貴在平易近民,民必歸之!”


    這是記錄在典籍上,言之鑿鑿的真事,齊國人往常沒少拿出來說道,以此獲得對魯國的優越感,此時此刻,卻被長安君反過來利用,將了一軍。


    “由此可見,齊的衣冠,難道就與宗周的章服一模一樣麽?還不是沾染了許多東夷萊夷風俗,才演化成了現在的樣子。然而齊國也沒有因此而衰敗,而是成了海岱大國,果然淩駕於魯國之上。相對的,秦國位於宗周故地,秦人的衣冠,難道就正統麽?不然,還不是沾染了西戎羌氐之俗,秦國因此而衰弱了麽?沒有,反而成了天下最強!”


    “我趙國也是一樣,當時麵臨三胡進逼,東胡、樓煩、林胡每歲入寇,邊境百姓苦不堪言,但笨重的戰車和徒卒又在草原上沒太大效果,急需效仿胡人的騎射加以反擊,而騎射又需要胡服才能便捷。今日先生非議趙武靈王,若你與他換一個位置,是因襲中原的舊俗,讓百姓繼續死難,國家繼續衰弱,最後讓胡人入主太原、邯鄲,趙人被迫披發左衽呢?還是大膽推陳出新,破除無用的舊禮,胡服騎射,救百姓於危難?”


    滕更同意前者不妥,同意後者也不行,隻得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朽並不是趙國為政者,何必思慮此事……”


    明月大笑:“這就有趣了,方才先生還為趙國的存亡憂心忡忡,這會怎麽又說事不關己了?真是前後不一啊,吾祖趙武靈王曾經說過,聖明的人能適應任何習俗,有才能的人能緊隨時勢的變化,不熟悉的事情不輕易懷疑,對和自己不同的意見不妄作非議,這才是學者求善的態度。而孤陋寡聞的人最喜歡發表議論空談,這說的,恐怕就是先生這種人罷……”


    “你,你……”滕更氣得不行,顫顫巍巍地捂著胸口,幾欲跌倒,幾名弟子連忙來扶住他,對明月怒目而視。


    明月卻不搭理他,又轉頭對太子、齊相說道:“對了,說起循規蹈矩,食古不化,魯的衣冠,周的衣冠,還有滕國的衣冠,倒是足夠複古,但如今周與魯衰弱不已,而滕國,更是早已滅亡!太子、齊相,要警惕啊,齊國若是信了這亡國之餘的循古之言,隻怕要步周魯之後塵……”


    此言一出,滕更更是差點吐血!他正是滕國的庶公子,長安君這是直言他的言論,不可用於治國了。


    複古,是滕更開宗立派的基礎思想,如今長安君卻毀他根基,猶如殺其父母,亡其邦國了。這老儒也不顧斯文,掙紮著要撲向長安君,卻在半道上便眼睛一翻,兩腿一軟癱倒在地,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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