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暈過去了!”老儒氣倒在地,滕更的弟子們大唿小叫,掐人中的掐人中,找水的找水,齊相王孫賈過去看了看,見他還有唿吸,無性命之虞,連忙讓人將這老朽扶下去。


    靠一張嘴就把對方氣暈了過去,這次對於胡服騎射的辯論,勝負已分。


    但周圍的齊人一陣緘默,從齊威王時尊黃帝為祖開始,曾幾何時,齊人因為國力興盛,文化繁榮,一直以中原正宗自居。他們笑話胡服騎射的趙人,與戎狄同俗的秦人,南蠻鳩舌的楚人,甚至連宋人、鄭人,也經常被他們拎出來嘲弄,稷下的小說家們更是編排出了守株待兔、拔苗助長、削足適履等一係列故事來……


    若論天下地域歧視哪裏最重,非齊國莫屬,今日這個氣泡卻被長安君給輕輕戳破了,一語道出了真相:齊人的衣冠服飾,其實也是周禮和夷人混雜,比秦、趙高貴不到哪去。


    太子建見滕更如此丟人,氣鼓鼓地生悶氣。齊相王孫賈搖了搖頭,暗道他們是自取其辱,他卻不好出來做什麽評價。後勝則眼珠直轉,覺得這長安君真是不俗,但也不敢為他叫好。


    獵場上的上千齊國將吏兵卒,也憋著一口悶氣,垂首不說話。方才是他們嘲笑趙人,現在,卻輪到趙人衝自己輕蔑了。


    一時間,碩大的獵場氣氛有些尷尬,雖然齊人知道這次爭辯,是長安君有道理,但內心深處,卻依舊不太想承認……


    明月站在原地,歎了口氣,身在異國,敵視、冷遇,他早已習慣了,也不期待什麽讚許,轉身便要下去。


    但就在這寂寥的時刻,還是那些齊國公主貴女所在的高台上,一個擊掌之聲率先打破寧靜,孤零零地響起了起來……


    啪嗒啪嗒,少女的小小手掌拍在一起,清脆無比,如同一滴春雨,劃破了幹涸寂寥的空氣。


    撫掌擊節而讚,本是稷下辯論後對勝者一方的讚許,而今,這則是對長安君的喝彩。


    明月詫異地迴過頭,卻被鶯鶯燕燕的齊女所擋,看不清撫掌之人的模樣,隻能瞥見人群後的一角青衣……


    在場眾人也驚訝地朝高台看去,想知道是誰如此膽大,如此大不韙。


    可台上眾女想的沒男人這麽多,她們本就對長安君好奇無比,今日一見其人的確模樣俊朗,更為他的詼諧善辯所吸引,在那撫掌聲的帶領下,也一並為他喝彩起來。群聲沸騰,如同一群喳喳叫的黃鶯,究竟是誰帶的頭,便無人知曉了。


    齊女們這一喝彩,在場的齊國男人就更加尷尬了,風頭被這趙人搶光了,他們都氣得直咬牙。


    匡梁也恨恨地看著高台,終於沒忍住,再度站出來,大聲衝明月喝道:


    “長安君說千道萬,終究是嘴皮子上的功夫,但今日不是在臨淄朝堂裏坐而論道,而是在獵場上比較弓矢之精!長安君,你我且去獵場上見真章,我倒要看看,是你趙國的胡服騎射強,還是我齊國的文騎強!”


    見匡梁仿佛受了大辱一般,對自己怒目而視,明月卻隻是聳了聳肩,雖不懼匡梁,卻也沒迴應什麽,而是迴頭朝高台上的齊國公主、貴女們優雅地作揖道謝,再度引發了一陣嬉笑,若不是礙於女官嚴肅的眼神,隻怕都有人衝他扔香囊了……


    明月倒是挺想知道,剛才那個令所有齊國人尷尬的時刻,是誰如此不懼,率先為自己鼓起了掌?


    ……


    “姐姐真是大膽。”


    高台之上,齊國公主田蕤佩服地看著安平君之女田葭,方才那長安君將滕更氣倒,使得嘲笑趙人胡服騎射的齊國人啞口無言,雖然精彩,但為了避免齊國的男人們尷尬,她們都不好意思喝彩,反倒是田葭率先撫掌而讚,她連忙在旁響應。


    這會,田蕤便挽著田葭的手,揶揄地問道:“莫不是對長安君有意?”


    田葭搖了搖頭:“非也,隻是不曾想,在這獵場之上,能聽到子墨子之言。”


    “子墨子之言?”田蕤有些吃驚。


    “子墨子曰,行不在服。”


    田葭解釋道:“我聽母親說,當年也有儒生頭戴著巍峨儒冠,穿寬大儒,腰帶上還插著笏板,去拜見墨子,並質問墨子為何穿著如此隨意,如同陋巷的函人、匠人。”


    “墨子便說,齊桓公高冠博帶,金劍木盾,以治其國,其國治。晉文公大布之衣,牂羊之裘,韋以帶劍,以治其國,其國治。楚莊王鮮冠組纓,絳衣博袍,以治其國,其國治。越王勾踐剪發文身,以治其國,其國治。這四位明君的服製不同,卻都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由此可見,齊國一些儒者,非要穿上古代的服飾,說古話,好像這樣才能國泰民安,是不對的。人有作為沒有作為,不在於他穿什麽樣的服裝,關鍵在於其如何行事……”


    田蕤雖然聽不太懂,但也點了點頭,她曾聽說,安平君那已經過世的夫人與墨家有些關係,在即墨時隨墨家眾人一同協助田單守城,之後才與田單結合,想來田葭欣賞墨家之言也實屬正常。


    她打趣地說道:“莫非長安君也是墨門弟子?”


    田葭搖了搖頭:“不見得,或許隻是言論相近罷了。”


    她歎道:“彼一時此一時,這世上,已經鮮有墨者了……”


    ……


    話雖如此,但那長安君的犀利言辭,倒是讓田葭眼前一亮,之前因為種種事情對長安君的惡劣印象,頓時減輕了不少,看上去,他雖然嗜酒好色,但也並非純粹的膏腴無能之輩?


    那場不在安排內的辯論耽擱了不少時間,此刻天色已經大亮,狩獵便要正式開始了,太子建雖然被掃了興致,但還是硬著頭皮與齊相一同,率眾人立於木台華表之下,舉行獵前的祭祀儀式。


    一時間,鼓角鳴響,宰夫殺生祭祀,但見斧鉞飛舞,血光四濺,備好的三牲頭顱落地,鮮血四濺,這一幕血腥的場景頓時激起眾人的嗜殺之氣,他們在車上馬上相互目視,挑釁意味十足。


    不過第一箭還得太子先來,當下有後勝讓虞人放出預備好的一群鹿來,太子建湊得老近,開弓一箭射殺,引發了一陣歡唿。然後便是行獵開始,在場的各獵隊或著皮弁,或穿胡服,皆率部向獵場奔去,而虞人們也早已將林子裏的獵物驅趕出來,方便貴族射殺。


    女眷們當然不會錯過這熱鬧,她們三三兩兩坐在敞開的馬車上,在外圍遊走,觀看男人們展現武藝。


    田葭還是與田蕤同車,但不同於旁人的興致勃勃,她依然暗暗打著哈欠。


    她早就說過,這種號稱繼承了古代“春蒐夏苗,秋獮冬狩”的古老習俗,雖然打著的名義是為了剿殺繁衍過多的野獸,不要讓它們踐踏糧食,然而實際上,大隊人馬出動踩壞的莊稼,可比野獸破壞的多數十百倍,不過是讓人炫耀財富,讓貴人追逐野獸為樂罷了。


    但轉目間,田葭卻發現有不少車輛都在朝長安君的獵隊靠過去,車上女子頻頻矚目,對正在馬上抽箭拉弓的長安君指指點點,都有些期待起他的表現。長安君的機智善辯,她們已經見識到了,若他武藝也能不俗,那真是一位佳偶了……


    田蕤也興奮地對田葭說道:“方才長安君與匡梁將軍約定獵場上見,姐姐覺得,誰能勝出?”


    田葭則笑道:“公主別忘了,吾弟也在獵場上,他雖話不多,但這等場合,卻也不甘示弱,至於長安君,你瞧,他開弓了……咦?”


    隨著咦的一聲驚唿,田蕤舉目望去,不由目瞪口呆,田葭則忍不住噗呲一下笑出聲來。


    方才,那長安君在馬上倒還算能騎得穩穩當當,可他開弓射箭的架勢,卻一看就是新手,田葭出身將門,父親和弟弟射禦的情形也見多了,從未見過如此生疏的……


    果然,麵對一頭從前方十餘步外掠過的獐子,長安君手一鬆,箭矢歪歪扭扭的飛過去,竟差了好幾個身位,還差點射中了他隊裏的一位騎手……


    田葭甚至敢說,長安君的射術還不及她一女流。


    長安君接下來的幾箭,無不刁鑽地避開了獵物,朝著芳草萋萋的地麵放矢,最後索性將弓一收,搖了搖頭不射了。


    這下可就尷尬了,想要一睹長安君“武略”的齊女們看他那懊惱無奈的模樣,紛紛笑作一團,這長安君恐怕隻在嘴上了得,射獵方麵卻沒什麽能耐。


    田蕤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她一貫喜歡英武少年,對長安君有些失望,但又無不擔心地說道:“長安君射藝如此不精,那要怎麽嬴匡梁將軍?”


    田葭倒是無所謂地說道:“長安君自己射藝不精,隻能指望麾下武賁用命,但這營丘狩獵,齊人一年來上三兩次,早就對地形熟悉無比,趙人卻是頭一次來,再怎麽努力,也比不上本地人。長安君若是真聰明,就不會對這場狩獵太在意。”


    想到從不在獵場上爭搶鬥勇的父親,田葭淡淡地說道:“要知道,真正的本領,不是在獵場出風頭,而是在戰場上見真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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