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君求站定在門前,按響了門鈴。片刻後門自動旋開,他走了進去。


    裝潢豪華的大房間中又多了不少從全聯邦各地運來的新奇擺件。辦公桌後,杜才冠正埋頭看著一本公元曆年代的古書,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有人來訪。


    杜才冠沒有受過正規教育,讀寫能力都是自學的,文學鑒賞力自不必說。但每當他單獨召見要員時,都會捧上一本公元曆時代的晦澀古書,還喜歡隨口從中說出一個典故來,以顯示自己確實在讀。


    在他允許之前,任何人不許說話,這是規矩。因此蔣君求並沒有開口訊問,隻是保持幹淨利落的站姿,筆直站在他麵前。


    良久。杜才冠抬起頭來,微笑著對他說:“‘他在自己的榮光中如此孤獨,孤獨得連一個敵人也沒有剩下’,加西亞·馬爾克斯,《族長的秋天》,你知道這本書嗎?”


    蔣家早在王國時代就是藏書世家,家中收藏有一整排書架專門擺放馬爾克斯的書,光是這本《族長的秋天》大概就有十個版本以上。他行了個軍禮,“報告總統先生,沒有聽說過。”


    杜才冠又露出了那個他最標誌性的、表示著“寬宏大量”的微笑,說:“小蔣,不用這麽緊張,坐。”


    蔣君求坐在他麵前,仍然板著臉,保持著標準的軍人坐姿。


    與杜才冠的會麵就是這樣,必須耐心地等待大概半個小時時間的神秘兮兮,勉強說得上正事的談話才會開始。


    杜才冠曾經用這一招讓所有屬下與敵人心驚膽戰。但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蔣君求剛剛承襲父位,成為寶礦星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元帥。十幾年前的杜才冠臉上沒有這麽多皺紋,頭發也沒有刻意染黑後不自然光澤,身材也沒有這麽臃腫。


    剛剛當上總統時的杜才冠可以說是風華正茂。久居高位的經曆讓他無論毫無表情還是麵帶笑容都不怒自威。但現在事情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改變,而杜才冠並沒有意識到。


    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現在笑起來不再令人心驚膽顫,而是看起來像個看著孫兒的慈祥老爺爺——正如他沒有意識到,現在他的引經據典和故弄玄虛再也不能讓人心裏發毛、低頭檢討自己的錯處,而隻能顯示出他在學識方麵的欠缺。


    現在是蔣君求最好的機會。


    外人都說蔣君求是杜才冠的一條狗,忠心耿耿不問是非。這很好,說明他多年以來的偽裝相當成功。


    沉默之間隻能聽到紙質書頁翻動的沙沙聲。蔣君求一絲不苟地保持著坐姿,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有任何鬆懈。


    長期高強度的訓練讓他對時間格外敏感,他能感覺到大概過去了二十五分鍾,杜才冠終於再次從書頁中抬起頭來,接著咳嗽著打開抽屜,從中掏出一個小藥瓶,就著水吞下了幾顆,接著看向他。


    蔣君求知道這是一個試探。他緊繃著臉,不動聲色。


    杜才冠這才滿意,低下頭去,又咳嗽了幾聲,接著說:“小蔣啊……年紀這事兒真是不饒人,你說是不是?”


    杜才冠七十歲。按照全聯邦的平均壽命來說,這在老人中實在還算年輕。但三十年來無休止的奢侈、算計與年輕時的舊傷加在一起,已經讓他變得衰老不堪。


    蔣君求說:“總統先生仍然一如當年。”


    “當年?”杜才冠笑了一聲,搖了搖頭,“唉,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喜歡說些好聽的哄我這個老人家。你還不到三十,怎麽可能會知道這些?”


    蔣君求沒有接話。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你楊伯伯,吳伯伯,還有劉伯伯,一個個的都在這幾年去了。還有你張伯伯和鄭伯伯,半截身子恨不得都埋進黃土裏。看著當年的戰友故交一個個凋零,我有時候也在想……我是不是也該收一收手了呢?”


    收手?


    如果不是訓練有素,蔣君求幾乎要為這句話冷笑出聲了。三次大清洗、紅石星、五次“平叛”戰爭……寶礦星的人口在這三十年間銳減五千萬,這位罪魁禍首說收手就收手嗎?


    “但是你也知道的。”杜才冠雙手交疊,身體前傾,看著他的雙眼,“我那幾個兒子都是不成器的東西,訓了這麽多年也沒訓出個人樣來,孫子輩又全是女兒,就算我想收手,也不知道該把國家托付給誰好。”


    這已經是相當明顯的試探了。蔣君求與他對視,目光毫無波瀾。


    杜才冠又歎了口氣,靠迴了椅背上,“要是你父親還在就好了。他看人的眼光相當之準,隻要是他推薦的人選,從來就沒有出過錯。小蔣,不然你來說說吧。”


    父親的眼光要是真準的話,就絕對不會認杜才冠為主了。蔣君求終於開口道:“感謝總統先生的信任。但我一心領兵,對朝中情況並不了解。”


    杜才冠微笑,“一心領兵?確實啊,小蔣,你真沒有辜負我的信任。軍中上到將領,下到士兵,沒有一個不對你言聽計從的。”


    蔣君求低頭,“總統先生,我……”


    杜才冠用笑聲打斷他,“不要緊張,小蔣。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隻是……”


    他說到這兒,將笑意收了迴去,“你也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蔣君求抬起頭來,露出有些委屈又帶著點無助的表情,“總統先生,我是真心想……”


    “我還沒有問你話呢,小蔣。”杜才冠溫和地打斷他,“不錯,我知道你對共和國的一片真心,但是真心有時候也能辦壞事。以後你要記住今天我來找你談的這些話,明白了嗎?”


    蔣君求低頭答道:“明白。”


    杜才冠起身,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別一臉委屈,看得人怪心疼的。我知道你還有事兒忙,先去吧。”


    蔣君求稍稍抬眼,又有些膽怯地收迴目光,許久後輕聲答道:“是,總統先生。”


    從總統宅邸出來後,他登上共和國元帥的私人車駕,開啟反間諜係統,接著隨意地靠在座位上,一手遮在眼睛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的副官付觀設定好自動駕駛的目的地,接著說:“別太難過。”


    父親的忌日剛剛過去。幾乎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會被杜才冠以各種理由找去談話。這位慈祥的總統先生自始至終都沒有信任過他。


    但蔣君求看向付觀時,卻還是忍不住笑了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付大哥。我就要解脫了!”


    杜才冠一直懷疑他已經知道了當年的真相。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十四年前蔣父並不是像廣為人知的那樣是被被抗議聯盟的暴徒殺死的,他隻是第一次大清洗的一個犧牲品而已。


    父親近乎天真而虔誠地信任著他親手扶上寶座的獨|裁者,相信隻有杜才冠才能給寶礦星帶來和平和繁榮。而當他逐漸開始醒悟過來時,隻來得及短暫地向兩個孩子交代幾句,就和妻子一起死在了出公差的路上。


    繼他之後,蔣君求當上這個勞什子元帥已經有將近十年的時間。


    撒了十年的謊,拋棄了愛好、性格、良知,充當杜才冠的劊子手、看門犬……這一切都是為了幾天後!


    付觀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


    蔣君求抓住他伸來的手,露出調皮的笑容,“付大哥,等杜才冠那老不死地掛了之後,咱們該怎麽慶祝才好啊?”


    付觀嚴肅地看著他。


    “別這樣啊付大哥,你真是越來越沒勁了。”蔣君求訕訕鬆開他,翹起二郎腿,“你不去,我自己去。”


    付觀無奈地說:“最多喝一瓶,晚上必須十點到家,不許和肖迪他們胡鬧,不許帶你弟弟喝酒。”


    “知道了知道了,你事兒怎麽這麽多。幹嘛看不起肖迪啊,肖迪比你可好玩多了。可惜都是他隻喜歡找君舍,從來都不理我……”蔣君求晃著腿嘟囔道,“君舍那小子要是知道我喝酒不帶他,指不定又要鬧上多久呢。那個臭小子,淘氣死了,也不知道像誰。”


    付觀說:“你小時候更淘氣。記不記得之前……”


    蔣君求臉色刷地通紅,“不許說那個!再說絕交!”


    付觀果然沒有再說下去,但還是忍不住笑了笑,重啟話頭說:“這樣挺好的,好久沒看你這麽輕鬆了。”


    蔣君求撓了撓鼻子,神色漸漸恢複平靜。片刻後,他說:“現在高興實在太早了,我們還沒有取得勝利,一切因素都可能成為逆轉戰局的變數。幫我跟孫惠思再確認一遍生日慶典當天的細節,一條條地問,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


    他說到這兒,頓了頓,接著認真地看著付觀的眼睛,沉聲說:“還有……千萬要時刻記得我們兩個的計劃。如果杜才冠——”


    自動駕駛係統的地圖忽然閃爍了一下,接著爆出了一陣嘈雜的電流聲,黑了下去。蔣君求皺起眉頭,正打算上前檢查,屏幕就忽然又亮了起來。


    “你好,蔣元帥。”畫麵中的青年微笑著說,“我真摯地邀請你與我共進晚餐,順便把貴府的小公子接迴家。”


    蔣君求心頭一緊,還沒來得及想出話來迴答,就聽到蔣君舍的怒喊聲。


    “放開我!混蛋!有種放開你爺爺,咱們單挑啊!下陰招算什麽好漢!放開!”


    蔣君舍雙手被反綁著,被兩個蒙麵人推搡著進了畫麵。說過話的青年一手將他扯過來,仍然保持著微笑,“蔣元帥,希望你不要通知任何人,獨身準時赴約。如果能做到的話,不妨點點頭。”


    蔣君舍怒喊道:“哥,你聽他瞎胡扯!不許來!聽到沒有,他們是總統先生和共和國的敵人!他們的目的在你,你不許來!你要是來了,就是叛國!我就——我就不認你!我自殺!不許來!”


    兩個蒙麵人又上來將他拖出了畫麵,蔣君舍的吼聲越來越遠,“有種放開你爺爺!你大爺!你祖宗!共和國萬歲!共和國萬……”


    他的聲音完全消失後,蔣君求點點頭,冷靜地說:“我知道了。把地址發給我。”


    那青年露出滿意的笑容,接著畫麵一黑,又換迴了自動駕駛的地圖。


    此刻,蔣君求的手才開始顫抖起來,臉色蒼白,無助地看向付觀,“付大哥……怎麽辦?君舍……”


    付觀立刻接通了蔣家管家的通訊,剛打算說話,就被老管家驚慌失措的聲音打斷了。


    “大少爺,小付,我正打算找你們呐!小少爺不在禁閉室裏,估計是跑出去找那個姓肖的臭小子去了,這可怎麽辦?大少爺,大少爺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差?”


    蔣君求勉強勾了勾嘴角,“別著急,我會去找他的。”


    老管家又絮絮叨叨地數落了肖迪一番,這才掛斷通訊。頓時,他臉上最後一絲偽裝出的平靜也消失殆盡,一把抓起付觀的手,急促地喘息著,“付大哥……付大哥,會不會是……會不會是杜才冠的人……”


    “那個人很麵生,通用語說的很標準,不像是寶礦星人。很可能跟杜才冠沒關係。”付觀迴握他的手,一邊調出駕駛係統的信箱,打開最新收到的信件。上麵是一行地址與詳細時間。他試圖找出這封信件的發信地址,卻在數次嚐試後無功而返。“別著急,我會想辦法,君舍不會有事的。”


    蔣君求艱難地吞了口唾沫,在個人光腦的地圖功能中設定了這個地址,“他定下的時間就在一個小時之後。沒辦法了,我必須得去。”


    付觀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要衝動,等我想出……”


    “沒有別的辦法了!”蔣君求攥緊拳頭,咬了咬牙,“付大哥,千萬別忘了我們倆的計劃。還有,立刻跟抗議聯盟聯係,說生日慶典上的計劃改由你來負責。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謝謝你這麽多年的照顧。我……我……”


    他有些語無倫次地嘟囔了幾句,接著甩了甩頭,起身。“我要走了。”


    付觀沒再攔他,隻是取消自動駕駛,把車停在一個隱瞞的角落。


    等蔣君求下車之後,他重新關上門,打開通訊錄,手指在代表孫惠思的“我孫子”前猶豫一番,最終還是移開,點了“杜老賊”。


    足足過了三分鍾,通訊才最終接通。杜才冠的臉出現在屏幕上,見到他後露出微笑,“小付啊,終於等到你了。上迴跟你說的事,你考慮的怎麽樣?”


    付觀說:“謝謝總統先生抬愛。我想……是時候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星際之積德要趁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香皂如鯁在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香皂如鯁在喉並收藏星際之積德要趁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