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衣男子原正與店家在商量住宿,此時陡然轉身看向容洛,多是受了餘知嵐聲音的吸引。


    打探的目光陡然撞進了一雙淩冽的桃花眸中,半晌,藍衣男子注意到自己所看的人是個女子,急忙收了眼,略有失措地揖首道:“不才唐突。”


    一言一行都與往日的相敬如賓重疊,容洛半張的唇齒緩緩一抿,目中的驚異也漸漸收攏下去,換做莞爾:“不妨,公子與郎君們是要投宿?”


    見容洛直接來問了自己,藍衣男子顯然頗為意外。微微揚眼,還未開口,旁邊的餘知嵐便笑著搶了話頭。


    “是要投宿。”心知藍衣男子不大會應付這些獨自在外走的姑娘,餘知嵐忙上前一步,臉上掛了幾分自詡完美無暇的溫笑,“在下同幾位哥哥是要去益州赴任的,不想到了城中才發現此處驛站住滿了人。其他的客棧酒館我等也打聽過了一遍,說是雨天早已滿客,隻有這一家還有餘空。娘子也曉得輕重緩急,不若就讓我等暫時住一宿罷?”


    包客棧實是何姑姑的主意。離開長安時容洛便帶了不少人出來,除她與恆昌、秋夕三位心腹以外,寧杏顏與齊四海也一同隨行。而這二人又各自帶了寧家軍侍衛、齊家寨來的兄弟,一行人加起來統共二十餘人不止,包了一間客棧還是擠的了——不過,有驛館替容洛分擔了部分,卻也不是塞不下餘知嵐這四五人。


    原聽見底下動靜,何姑姑心中就已經做了一番打算,隻是這廂容洛的藥得熱著喝,她便沒顧上這幾人。此下餘知嵐這話一出口,何姑姑乍時就皺了眉。不為別的,就為他這處處端著“赴任”二字,以身份壓她們一頭的架勢,實在讓人心生厭惡。


    店家也不是沒腦子的,容洛入住時下了重金,他看著何姑姑出手大方,揣測著何姑姑的主人約莫是個貴人,親自帶了人去接待。故此是真真切切地聽到了秋夕喚容洛“大殿下”,也瞧見了恆昌半露腰間的宮牌,如何還能怠慢容洛?當下幾步到了前頭,對容洛頷首道了聲不是,立時轉身攔下餘知嵐,語調沒幾分好氣:“什麽借住?這位娘子帶來的人正正好住滿了客房,哪裏還能擠下你們幾位?我看你幾位還是不要在此繼續耽擱了,趕緊趁雨勢不大去瞧瞧前邊幾家還有沒有空房才是。”


    餘知嵐幾人自然是早已走遍了才過來的,眼下看自己端出了身份還被店家這樣驅趕,登時不快地看向容洛:“看娘子身旁多是下人,隻消娘子讓他們去住柴房,我等便可安穩歇息早日赴任,難不成……娘子連輕重都分不明白麽?”


    這樣的話可是明明白白的仗勢欺人了。四下驀然一靜,躊躇的藍衣男子微微一怔,隨即便是一聲低喝:“餘兄!”又忙抬袖向容洛,“娘子莫怪罪,餘兄本意並非如此。我幾人本是廿二就要到任,不料行錯了路,從梁州去了金州,這幾日才從利州過來,孰知又遇上大雨……當真對不住。”


    從長安去益州,最快的路便是先水路後陸路,便是興州乘船到隆州,而後隆州馬車到益州。這一聽梁州,容洛立時清楚這幾人是出城便跑錯了方向。而再依她了解,領路的人必定是餘知嵐無誤。


    “你倒比那位‘餘兄’會說話多了。”寧杏顏到客棧時嚐了一下當地的“三口倒”,一連睡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容洛出門她便醒轉過來,但因頭疼得厲害,一直是倚著門在聽。靠著憑欄,寧杏顏指了指容洛手中的藥示意她喝下,轉眼看向藍衣男子,陡然心思電轉,笑道:“讓你幾人住也可以。不過此處隻能分出一間上房,一間普通客房及一間下人房,二人一間,恰恰夠你六人居住。”


    下方幾人因著餘知嵐的狂妄,本是做好了露宿甚至投宿青樓楚館的打算。此下見寧杏顏鬆了口,稍稍一愣便曉得她也是主事之一,忙露了喜色。甚至竊竊私語,討論起哪二人住那間房來。


    但寧杏顏哪有這般好脾氣。指尖叩了叩憑欄,她話尾一滑,唇角揚起狡黠的弧度:“不過……哪二人住哪間客房,可都要由抓鬮說了算。”


    這樣的提議無疑讓某些好享受的人心思落了空。餘知嵐睨向寧杏顏,一時覺著她頗為不知好歹。然轉念一想,抓鬮也未必會讓自己住入下人房中。也利落應了。


    將空蕩蕩的藥碗遞給何姑姑,容洛拒了她遞來的蜜餞。見寧杏顏喚底下的恆昌取來紙筆,也不禁無奈傾唇。


    寧杏顏擅長的事物與他人多有不同,或者說,她兄長寧顧暘失去的童趣全都由她彌補。少年郎們好的鬥雞,鬥蛐蛐,賭馬等等,尋常女兒家決計不會去碰。可寧杏顏不一樣,她對此不但喜好,而且還極其精通。從前在隆福宮時她就教容洛玩了不少兒郎們喜歡的東西,某日更不知是從哪位將士手裏學來了出千的招數,憑借一手好千賭來了不知多少好東西。抓鬮?分明就是按著她喜惡安排他們入宿。


    攏好大氅,容洛隨著寧杏顏下到廳中。看寧杏顏在紙條上各自做好印記,並以左手握著紙條有印記的一端,遞到六人眼前——但容洛分明瞧著她在理袖時悄悄把才寫好的那些放到了右手的袖袍中。


    盯著藍衣男子看了一陣,寧杏顏蹙眉問道:“不知公子貴姓?”


    藍衣男子這才憶起自己沒有報上名姓。施施揖首,還未言語,容洛便已含笑啟唇:“裴公子。”


    又望向男子,輕聲問道:“若是未曾記錯,公子姓裴名靜殊……不知可對?”


    裴靜殊被容洛說出姓名,怔了多時,複才疑惑地頷首。


    他並不認識容洛,縱然容洛名滿大宣,見過她的人卻也是不多的。況且他昨年才入仕,得進士出身後便外放上州,時日是正好與容洛封府走動時錯開。再者,他隻是嫡出幼子,家中招待人物、行走前朝自有兄長,他也沒有多餘心思記掛一位公主如何。如今聽容洛好似認得自己,他自然不免古怪。


    “重將軍外祖家姓裴,我家中人時常得見,因而也認得裴公子。”眉目微微一舒,容洛唇角染笑,“倒是我貪圖閑適,甚少出門。裴公子若記不得我,也是正常的。”


    三兩句話圓了裴靜殊的困惑,他眼中夾了歉意。但不知容洛身份,卻也不好再說什麽。端量容洛須臾,他在寧杏顏手中抽出一枚紙條。展開之後,下方果不其然是個“上”字。


    寧杏顏見此,忙拱手恭賀了一番。容洛在一旁瞧著,見她恭喜裴靜殊時悄悄將紙條收進了左袖,右手則迅速一翻,抽出五張紙條來。


    之後的事情是再不用說,六人裏裴靜殊與一江姓男子入住了上房,令二人則住了普通客房,而餘知嵐及一位附和他言辭的男子則住入了下人房裏。雖懷疑寧杏顏作弊,但餘知嵐也不好拉下臉麵同女子爭執。隻得乖乖住進下人房中。


    鬧劇看罷。容洛也覺著頗為疲累,抬步上樓時寧杏顏跟上來,先抱怨了一番三口倒的酒性,又對餘知嵐吃癟的臉色繪聲繪色地形容了一番,到底不無痛快。


    自然,寧杏顏描述歸描述,卻也不忘困惑。接過容洛脫下的大氅掛上衣桁,寧杏顏將艾草丟入香爐,挨著容洛坐下,臉上略有幾分耐人尋味的笑:“你連蔣文朗都不大有印象,卻能記得裴家那位公子?說,莫不是當真做了負心人?”


    “哪來那麽多鬼心思。”容洛放下銀櫛的動作一頓,“我是早就識得他。”


    此言不假。她前世時曾經四嫁,前二嫁俱是文景帝,也就是她父皇所賜。而後二嫁則是文成帝容明轅賜下。這四嫁的對象皆是大宣中的佼佼郎君,性子卻不盡相同。如今意外撞上的二人都是她前世曾經克死的夫君之一——餘知嵐是最後一嫁,出降時他已死了兩位夫人。當時他因功績豐偉,並不將容明轅放在眼中,但他精明至極,容明轅尋不得他麻煩,隻好讓她出降,以尋借口將其貶謫除去。餘知嵐確實狂妄至極,大宣公主有不召見則駙馬不可到府上的權利,可他卻三番五次擅闖甚至欲強迫於她,若非齊四海令他懼怖,她早已受之毒手。多年來她依舊無法忘懷,現今見到餘知嵐則更為厭惡。


    而那位裴靜殊——則是四嫁裏對她最好的一人,她欠過他一份人情,一份活命的人情。


    .


    一夜平平。容洛起身時窗外雨勢如瀑,可想今日是絕不能再上路。


    讓何姑姑挽了雙刀髻,容洛臨窗讀書。而何姑姑及寧杏顏則去往驛站更換馬匹,以待雨停後去往益州。恆昌與秋夕則按著容洛吩咐準備早膳。


    滿室寂靜,不一時樓下嘈雜起來,似乎是六人出來用飯。容洛並不在意,但沒想幾刻之後,餘知嵐便來敲了她的房門。


    麵上仍是令人作嘔的虛偽微笑,容洛瞧他一身不合趕路的雪白錦衣,擰眉接過他遞來的一壇酒。


    “這是在下在金州得到的女兒紅。”凝視著容洛柔婉的顏容,餘知嵐眼中夾了幾分陰沉,仿佛是豺狼盯上了他的獵物一般,“聽店家說是藏了十八年的酒,娘子讓我等投宿,在下也不知如何答謝娘子。小小薄禮,還請娘子收下。”


    女兒紅分兩種,一便是酒館裏名為女兒紅的酒;二則是女子出生時埋在樹下,待得出嫁時才取出飲用的酒水。容洛彼時因九皇子,曾去過金州,那一處有著第二類的規矩,故而女兒紅是決計不會端出來售賣。可餘知嵐說這酒是金州帶來……便不得不讓容洛深思了。


    睇了眼餘知嵐,容洛還未迴應,裴靜殊便在廊道不遠上喚了一聲餘知嵐。這一聲唿喚讓餘知嵐拱手身退,容洛亦退不得酒水。隻能收下。


    遠遠看著餘知嵐被裴靜殊說了幾句什麽。容洛也顧不上許多,待得二人下樓,便打算去尋隨行的張太醫來瞧瞧這酒中是不是摻了什麽東西,畢竟餘知嵐此人報複心極強。她怎能不防?


    張太醫住於容洛隔壁房中。容洛尋他時他正巧出來,當頭撞見容洛,忙轉身合上門頁,手速極快地將什麽東西放進了袖袍裏。惶惶對容洛揖首:“姑娘是有事尋老兒?”


    驚慌逃不過容洛眼皮,將酒壇遞到他懷中。容洛擰著眉吩咐諸事,看他啟封細嗅,雙唇一抿。


    倘若她沒看錯——張太醫藏進袖中的……是一包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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