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洛的疑心張太醫未曾察覺,驗過酒水,他便聽著容洛吩咐,將酒端下廳中與恆昌幾人分飲。容洛因著重澈那事,在吃食上都頗為謹慎,眼下張太醫這般隱瞞,明顯是有貓膩。但……換張太醫來時他便說她咳疾因中毒而起,是與容毓崇所言一般的結論,若他是重澈的人,他又為何會坦誠相告?


    容洛著實想不明白。目光虛掃過桌角邊瑟瑟飲酒的盛太醫,她攏了攏大氅,那廂在房門外守著的齊四海走到她身旁,遁尋著她的視線看向兩位太醫,語氣並不奇異:“殿下也看到了。”


    眉目略略一凝,容洛睇著齊四海,似有不愉:“你早就知道張太醫藏了東西?”


    “應當說我與寧姑娘都知道。”身姿挺拔,齊四海右手按著刀柄,“出長安時寧姑娘就發現盛太醫會在夜裏去驛站取信件,且在得到信中的東西後便會立時轉交張太醫。信中的東西正是殿下看到的那一物,乃是一包藥。”


    見容洛眉心蹙起更深,齊四海曉得她是為他不稟報此事感到不快。


    將視線轉迴廳堂,齊四海亦明明白白說了緣由:“殿下身軀不待人,一時半會兒少不得張太醫。我同寧姑娘驗過藥,葛根,蛇草,天冬,黃芩等藥材,對殿下並無損害。我和寧姑娘本打算查清此事再告知殿下,亦並非有意隱瞞。殿下勿怪。”


    齊四海是不會扯謊的人,如今說了便真是原原本本的事實。容洛凝目望了他許久,收眼視向盛太醫。


    自然她是滿心疑問想得個明白,可齊四海若知道緣由,定然立時將一切告知於她,沒必要說一半留一半——她亦沒有讓齊四海與寧杏顏繼續查下去的意思。盛太醫與張太醫一路隨行,若他們兩個當真都是重澈的人,是為了重澈才來到自己身旁,那她又何必費工夫繞路子尋求答案,讓他們親口把所有吐出來就是。


    不過捉賊定要同時捉贓。何姑姑歸來後容洛便讓她悄悄去請了城中資曆最厚的醫士到了客棧。待夜裏用過晚膳,張太醫親自煮好藥,何姑姑濾過藥渣,便如往常一般端藥上樓讓容洛服下。


    隻是今日終究不是往常。何姑姑出去不久,又驚慌失措地奔入廚房。手上抓著的帕子上還有幾絲鮮紅的血跡。也不顧廚房內還有店家,何姑姑失色地捉著太醫的手:“太醫是不是抓錯了藥?殿下喝了藥湯便開始咯血,眼下止都止不住,太醫趕緊去看看罷!”


    一句話登時令張太醫滿麵煞白,望了眼還未處理的藥渣,他疾步行出廚房。當頭撞見趕來的盛太醫,張太醫驚惶地扯過他便往樓上去,嘴裏還振振有詞:“早說那藥殿下受不住!你幾個偏就不聽,什麽好的?我看就是左道旁門!”


    盛太醫原是見著何姑姑慌慌忙忙,以為出事才來的廚房。眼下被張太醫用勁拽著手踉踉蹌蹌上了樓,盛太醫頭先也是一心窩子的驚怖,可看到那扇緊閉的房門,他登時又覺得不對起來。可張太醫本就是做賊心虛,若非把柄還捏在重澈手上,他多半是早就撂挑子逃迴長安了。眼下一聽容洛出事,他當先想到自然不會是“此事有詐”,而是“謀害皇嗣”的罪名。不但腦子不清醒不說,盛太醫的示意他也不會顧及。


    將張太醫往迴扯的力道都未使出,張太醫已經“哐當”一聲推開了容洛的房門——結果可想而知,容洛無事,此刻正安安穩穩地坐在圍榻上與寧杏顏喝茶。溫和的顏容裏夾著幾分病痛帶來的蒼白,一雙桃花眸斜掃向房門這處,見著他與張太醫,她雙手攏著杯身將茶盞放在案上,盞邊的白瓷小碗裏盛著深褐色的藥汁,此下看來則尤為惹眼。再看寧杏顏身旁提著藥箱、郎中打扮的老者,這藥汁便如簌簌針芒,幾要刺瞎他的雙目。


    張太醫到底對容洛太過陌生,不知她的手段,也不能探知她的心思。當下見了這副景象,他立時怔愣在門前,望一望容洛,又望一望盛太醫,最後看向捧著藥渣上樓的何姑姑,徹底白了一張臉。


    與盛太醫一同在房中跪下,張太醫瞧著何姑姑將藥渣端去給郎中檢驗,好半晌連辯駁的字都沒想起來一個。盛太醫則是在容洛身邊待過一段時日的,明白麵對容洛是最撒不得慌。叩了個頭,盛太醫伏在地麵上,直接認罪:“殿下既然懷疑,臣亦不會再瞞。臣同張太醫確是重尚書派來。”微微一頓,盛太醫斟酌著伏低身子,“但臣與張太醫從未對殿下下過毒。”


    “從未?”容洛撫了撫腕上的佛珠,看向案上一張藥方,冷聲一笑,“葛根,蛇草,天冬,黃芩是不錯,可烏頭,曼陀,栝蔞子與人參又是什麽?——盛太醫,你從醫多年,可不要同本宮說你不知烏頭、曼陀與葛根的大毒相衝。”


    旁側張太醫被這一聲聲責問驚得冷汗沁出鼻頭,盛太醫雖未有異動,卻也好不到哪裏去。此事到底是林太醫與盛太醫最先經手,藥方中許多都是他二人幫著重澈一同改進,關於此事重澈曾三令五申要參與者閉緊口舌,盛太醫為著把柄為著朝局,多多也是不敢得罪重澈的……但此刻這般情形,他又如何敢得罪容洛?


    心下一橫。盛太醫喉頭滾動,閉眼答道:“烏頭,曼陀有毒無錯,但臣也添了蛇草,天冬,栝蔞子與人參溫和毒性。故而……此方對殿下並無害處,若說真有害處,便是其共同的活血熱燥引發肺躁,使殿下受了咳疾之苦。”又叩了個頭,盛太醫看向地麵,冷汗打濕衣襦,“但此事並不會持續太久……長安那處已尋到可以頂替蛇草與曼陀的草藥,隻是分毫仍需仔細判定……要到下月才可拿到藥方。”


    言語仍未提及緣由,容洛思索片時,隻明白藥方並無特大毒性。而此事身旁郎中也曾印證。這幾味藥雖處於一碗之中,互相衝擊,但彼此卻也都在相互克製,既不會有一樣毒性突出,也不會有一樣過於滋補。


    卻也正是因此,容洛格外困惑——重澈到底要在她身上做什麽?


    “我是武人,聽不懂你那些繞彎子閃舌頭的話。”還未等容洛出聲,寧杏顏已經皺了眉頭,“如是此藥對明崇無害,重澈那日在府門前為何不說?這幾味藥又為何一定要用在明崇身上?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親,盛太醫,今日你若顧著重澈,一句解釋都沒有,來日他若變臉尋上門去,你可不要抬三娘做鐵盾。”


    寧杏顏是知道重澈“毒害”容洛一事的。隻是從前重澈對容洛如何,她也全都替這兩人記著,她實在覺得為容洛算計皇帝的重澈怎樣也幹不出這樣的事——畢竟憑重澈與容洛的交情,他要害容洛還需借著旁人的手?這府裏頭一坐,趁著容洛不備便什麽東西都能混進容洛吃食裏。況,比之容洛警惕的太醫,他終究都是容洛傾心以付的那人。


    一番話說得正經也不正經。容洛也不為此做什麽反應,僅僅看著底下的盛太醫。眼中蟄伏的暗潮裏似有巨蟒遊動,狠厲得駭人。


    盛太醫揚首看了看容洛,似有思襯,然刹那又沉了首,一五一十答道:“殿下被人種了蠱。”


    “蠱?”眉眼微微一側,容洛蹙眉,“南詔?”


    大宣開國數百年。宣太宗時期因外邦興兵亂國,太宗曾數次領兵平叛。南詔國是大宣西南邊際小國,舉國好蠱術。當年看各國興兵,想借亂攻入長安,但計劃失策,南詔國陰謀不成反而國破,其國土並入大宣,國民亦受大宣教化。多年來經曆結姻、同化,其後人們已與普通百姓無異,隻餘一小部分繼承祖先遺誌,仍在養蠱、練蠱,以謀來日複國,再傳基業。


    容洛從前雖有聽聞“蠱術”,但對此並不了解。如今乍然得知自己身上有蠱蟲,立時就想到南詔國。不過此事仍然奇怪,若是南詔遺民能入宮,定是為著什麽複國大業。倘若如此,這蠱蟲實該下到皇帝身上才是,下到她身上……她當時隻是個受製的公主,對那人有何好處?


    種種疑問容洛不知,盛太醫更是不曉得。抹了抹頸上的冷汗,盛太醫躬首:“此事臣不知。尚書用臣時,隻告知臣殿下中了蠱毒,蠱藏多年,已非動刀放血可拔除,隻能以藥將之逼死化除……其餘的,臣一概不知。”


    容洛對此將信將疑,可蠱蟲之事若當真存在,普通太醫郎中診不出來大約也是尋常的事。側目看著那張藥方,容洛眉目一掀,神色陡然肅穆:“本宮並未配合你等試藥方,既無蠱蟲,你們哪來的方子?”


    本看著容洛眉目沉下去,盛太醫好容易鬆下一口氣。此時見容洛問到關鍵,他倏地一怔,措詞半天也編不出個合理的答案。


    “臣等能得出方子……”上身一委,盛太醫記著重澈叮囑,長長歎了一口氣,為難的沉眼揖首,“是因尚書身上也有一隻毒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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