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直直砸在臉上,向淩竹防備不及,被尖利的一角劃傷鼻梁,腳下亦失了分寸,一下絆到在地。


    左臉與傷口火辣辣的刺痛,但向淩竹此時已顧不得別的,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爬起來,紅色的血珠自鼻梁上滲出。向淩竹膽戰心驚地提裙伏跪。


    “妾身確實取走了所有的名錄,牽涉此事的臣子妾身也讓大夫與兄弟安排妥當!如今生出這樣的變故,妾身,妾身也不知道是如何一迴事……”高聲的辯解漸漸低下去,向淩竹顯然也不曾預料到此時的情況。眼見皇帝麵色愈發沉黑,向淩竹心思轉圜,手心一片潮濕。


    “不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向淩竹,皇帝臉色駭人,“你如今是一聲‘不知’,朕卻如何向百官交代!”


    聲震如雷,向淩竹瑟瑟一縮,避開眼看向地麵,再不敢去瞧皇帝。


    一時氣氛死寂,慈仁宮的奴仆大氣也不敢喘。良久才聽聞向淩竹的迴應。


    “陛下、陛下莫急。”冷汗垂落鬢角,向淩竹顫抖著叩了頭,依舊不敢抬眼,“這事既然瞞不下去,索性也不必再瞞著。大臣百姓那處,陛下隻管處罰便是……具體如何處置,陛下隻消慢些來。那些信件現今已經放進謝家,待謝家的事一了,妾身與家中如何左右也隻是陛下一句話的事情……陛下著了急,那便是合了謝家、合了明崇公主的心意,使小人得誌啊。”


    買賣官職的事情一出,向淩竹便明白此事終有一日會牽扯向氏,早早下了決斷,將名錄、謝家與容洛的事情統統告知了皇帝。而十分意外,皇帝對容洛得知燕南身世一世並不驚異,隻對名錄一事勃然大怒——可到底向氏是皇帝手中一枚重要的暗棋,買賣官職一事與皇帝更脫不開聯係,得悉此事,皇帝將她嗬斥一頓,便又開始著手清洗向氏買賣官職的罪證。孰料天不遂人意,清洗初才開始,謝家便揣著丟失的名錄上了朝堂,原先與向氏達成協議的令家等臣子更是公然倒戈,與謝家站在了同一線上,是握著刀槍直接刺來,讓皇帝與向淩竹措不及防。


    這是也是難免,原先容洛同謝家都在暗地裏耍陰謀玩詭計,誰也沒料到有朝一日容洛卻放棄了這些,掀起了遮蓋棋盤的黑布,明明白白的將所有東西推到台麵上。


    但容洛有張良計,向氏與皇帝亦有過牆梯——誣陷謝家謀反,正是皇帝和向淩竹的後手。


    此事在這時被向淩竹提起,雖不合時宜,但無疑能讓皇帝的不快消緩許多。冷冷一聲重哼,皇帝摔袖,踏入殿中。


    “明崇對你下手時你便該直接告知於朕。一拖再拖,甚至做出刺殺明崇的事來,也不想想你的作為是否如了明崇的心意。”站在寬闊殿中,皇帝一字字的責備都加重了語氣,“你是聰明,可明崇是那毒婦教出來的,你不是不明白那毒婦對她如何看重,寧死都藏著東西為她留後路,更是一早就教導了明崇生平經驗。如今她意在除你,時霖在宮中權勢更大,謝家看著能稱霸朝堂,必會全力幫她。你向氏獨獨鬥她一個還好,鬥謝家……倘若輕而易舉便除得了謝家,朕還用得著對謝家如此優待?——你當真是給朕,給萬華惹了天大的麻煩。”


    向淩竹伏地不動。聽聞最後一句時牙根一緊,忍下不甘,向淩竹磕了個響頭,“妾身知錯。還請陛下饒恕妾身,對名錄中向氏黨臣極力嚴懲。”


    .


    不得不說,向淩竹確實了解皇帝。這廂又捱了皇帝一頓訓斥,翌日皇帝便當真處置了一批向氏家臣。而其他的老狐狸們手腳太快,虧損的地方不但補上還豐盈許多,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教人動不得手。


    混亂的朝局持續到十月末,向氏家臣一位位鋃鐺入獄,刑部也壓了一批山南道官員返迴長安。事態愈演愈烈之時,容洛又添了一把薪柴。


    她早前曾讓恆昌秋夕等人為令氏送過信,得到了令氏的聯手。令如城亦答應過她一個條件,個中內容便是在適宜的時刻保下一批臣子。令如城知曉買賣官職足使令氏崩塌,答應了此事,換得了謝家文臣支持。而這個條件,亦終究成為了容洛手中的又一枚利器。


    信件在雪夜裏送到向氏家臣手中。十一月初,三分之一的向氏家臣於參朝日時脫下官帽背負荊棘,在朝上向皇帝齊齊請罪,並自願充公所有身家,流放不毛之地。


    自然“流放”還是太過兒戲,買賣官職貪汙國庫的行為在大宣律例中足夠斬首示眾。提出這樣的罪名,無非是這些人有將功補過的心思——買官賣官之事還未落定結局,這些人在負荊請罪之後,便又當朝吐露向氏其他罪行。貪汙,受賄,斜封官,以權謀私,私養府兵及監視太子種種,直讓向氏方寸大亂。


    而還沒等向石瑛與皇後商議出應對的計策,前朝傳迴消息,說已死的林梧雋林太醫一身汙髒出現在長安坊市,眼下被盛太醫救下,領進了皇宮。林太醫神智不清,瘋瘋癲癲,逢人便含著淚指控皇後為爭寵殘害皇子,讓他對才出生的十皇子容明轅下毒,意圖使容明轅不能繼承皇位。事發後加害於他,他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雲雲。


    緊隨其後,謝貴妃與元妃出手,投靠謝貴妃的原皇後黨羽出麵承認此事。皇後親信狄從賀更在此時反水,向謝貴妃交出慘死妃子名單,每一位都寫明因何而死。令禦史台大加震驚。並為自己曾為皇後賢名造勢惱羞成怒,上書彈劾皇後,指其蛇蠍心腸,是邪佞妖物,不足為後。


    樁樁件件的事被翻出,皇後暫時禁閉,向氏則幾若陷入死地,闔家上下一片陰霾。向石瑛思索再三,覺著終是不能再依靠向淩竹,便自作主張地領著族人,親自去了明崇公主府。


    .


    浩浩湯湯三十餘人皆是向氏嫡係的宗親。這些人平日裏仗著向氏的名頭,連腰都不肯彎一下,對容洛更是態度敷衍。不料東窗事發,向石瑛想著便是謝家崩塌,向氏也不過是陪葬的地步,最後還是求到了容洛眼前。


    恭恭敬敬地叩首,向石瑛領著族人跪在雪中。體溫融化細雪,冰冷的感覺直從膝上透入百骸,向綾羅打了個激靈,望向廊下坐著的容洛。


    接過盛太醫照例送來山藥茶,容洛細細抿了口,並未抬眼:“願將家產如數送於本宮,隻求謝家幫忙安頓你嫡係一支?”


    “是。”向石瑛恬著笑臉,態度可謂謙卑,“十四個州的地產與家中銀錢,全都送於大殿下。隻要殿下答應,憑謝家的手段,定能安置好臣的家人……便是不用謝家,殿下若能安置,亦是極好的。”


    容洛微微抬眸,輕生一笑:“這倒是個別致的說法。本宮不過一介公主,又如能有這樣的本事,求動謝家,甚至自個兒安排你嫡親安全?”


    本事大著呢。向石瑛心下低嗤一聲,對容洛頗為鄙夷。但麵上不得不揚著笑,拍著馬匹:“殿下翻弄朝堂,手段老臣都看在眼中……且令氏那廂,老臣有所耳聞,隻消殿下一聲吩咐,老臣與家人便能安安穩穩地離開長安。”頓了頓,他期許地看向正在思索、似乎對銀錢動心的容洛,加重了語氣,“隻一聲吩咐足以。”


    四下一時安靜,唯有貓兒竄過雪地的聲音最響。容洛抱著熱茶坐在廊下,肩上攏了白色的狐皮大氅,身前的石階上放著一盆炭火,現下燒得正熱,瞧著就十分暖和,亦十分令人想要親近。


    但庭裏跪著的向氏族人卻無心思關注這些,容洛並未出聲,柔和的神色昭明她正在思索。每一位族人都明白向氏的窮途末路與容洛此處的一分生機,人人也都盼著容洛給出同意的答案。


    不過,終究事與願違。


    低首望著茶水思襯,容洛慢慢揚眼看向一臉期待的向石瑛,唇梢一勾,揚起下頷。


    “本宮吝嗇,沒這般本事成全大夫心意。”雙眸裏帶了零星的冷意,容洛溫笑遍布臉麵,落在向石瑛眼中則幾乎如同吃人的鬼魅,“便是有,本宮也不會施舍你向氏。”


    向石瑛滿臉笑意一下滯頓,猛然間長身而起,向石瑛已是麵目鐵青。見此,在容洛身後站著的齊四海換了位置,站到容洛身旁,手掌按著刀柄,已是在防備下方的向氏族人。


    “記著大夫說過什麽?”容洛倒不做重視,設問一句,她施施莞爾,“記起來了。大夫曾說本宮是狸貓之軀,不該與向氏巨虎相抗,而應當安分守己做一位公主。不想如今倒真如了大夫的心願,大夫怎又是這一副模樣?”


    昔日向淩竹迴宮,在選德殿外向石瑛曾以此言嘲諷容洛螳臂當車。今日容洛舊事重提,向氏卻再也不是從前的模樣,向石瑛便是如何魯莽衝動,這一通反諷又豈會聽不出來。憤怒得大喘粗氣,向石瑛厲喝道:“你如今得意不過是因為謝家尚在罷了!你約莫還不知道吧?你謝家如今與我不過是一般境地。不應承,不應承也好,謝向二家不過是互相陪葬,要得了什麽緊!老夫陪你就是!”又哈哈大笑一番,向石瑛看向容洛,“可憐你如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卻依舊還是蒙在……”


    “不過是誣陷外祖造反罷了,大夫覺著很稀罕?”


    輕聲打斷向石瑛,容洛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件,擺在案上。迎上向石瑛因震驚而睜大的雙眼。模樣依舊十分平寧。


    笑聲戛然而止。向石瑛顯然是認得那些信件的——因為那信件正是由向氏經手偽造,借向氏放在謝家的細作放入謝家。


    “你怎麽可能知道!”向石瑛趔趄一下,看看信件,複又看向容洛,“此事,此事……”


    “本宮不但知道,還曉得你向氏與父皇的打算。”冰冷傾唇,容洛目中似有悲戚,“本宮不會放過你向氏,也要借此讓父皇再不敢動謝家。”


    後一句藏著什麽心思,向石瑛得知淺顯。顏色大變,向石瑛眼神從驚異換做警惕。步子微微一動,向石瑛猛然朝容洛所在奔去。


    “抓明崇!”


    一聲高喝令身後族人紛紛起身,然而,還沒等向石瑛碰到容洛衣角。容洛身後的室中邁出衣著華貴的女子,生生嚇得向石瑛麵色畿白,連連撤步。


    牙關打顫,向石瑛抬目看向女子,幾欲失聲:“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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