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為掌皇權隱忍二十四年,通往皇座之路荊棘遍布,他不知費了多少心血才走至今日。一切威脅他手中江山的東西於他來說莫過除之而後快。曼陀羅花如是。而這些年有關於此花的條法不斷變更嚴苛,為的便是震懾民眾,以重刑斷絕曼陀羅花流動世間。可如今民間規禁,宮中卻橫出,簡直如同赤/裸裸地藐於帝皇。


    這般的認知令皇帝格外憤怒,但他亦明白。容笙勢單力薄,根本不可能以一己之力獲得曼陀羅花。


    長久的沉靜。狄婕妤心中算計正在轉圜。還未能得做出反應。皇帝視線轉落她身上,嚴聲質問:“可是你?”


    他目光中晦暗莫名,瞧得人毛骨聳立。狄婕妤脊背一寒。連連搖首:“妾身不敢。”


    曼陀羅花是為禁物。公卿世家尚不敢碰,遑論她一個依附皇後的正三品婕妤。狄婕妤登時伏低身軀。卻也不能做多解釋。


    情勢混雜。說多即錯多。


    得到狄婕妤迴話。皇帝沉默片刻,瞧著狄婕妤神色慌亂,眼中觀量之色閃爍。睇一眼洪太醫手中的暖爐,皇帝對崔公公擺手吩咐:“你帶人去搜。”


    他當年督理肅清曼陀羅香,所見曼陀羅製成的香片香珠眾多。袖爐當中的相片雖焚燒過半,但依然可見端方,必定是宮外那些九流走蛇所製。如是這般,曼陀羅的香片必然不會隻有這手爐裏的零星半點。


    搜宮。兩個字衝脫腦海,狄婕妤再也無法維持麵目上的鎮定,噗通跪在皇帝身前,哀戚地凝眉,言語淒楚:“陛下不信妾身麽?”


    她十四歲嫁於皇帝,比之謝貴妃與皇後更早入府。跟隨皇帝的歲月也是最長。她的秉性皇帝不可謂不了解。她如今已然洞徹此事為針對她的一個局,隻是她仍不知此事當中各人所居角色為何。便一直不敢貿貿然行事——但皇帝此時讓崔公公搜宮,必然是曼陀羅香不止眼前這些。而按謝貴妃的手段……此事怕是已步入了最可怖的田地。


    唇畔緊抿。狄婕妤認定此事為謝貴妃主使,餘光睇往下方端坐著的謝貴妃,麵上莊重,死死咬牙。


    崔誦翁領著千牛衛前往受厘宮,但狄婕妤身旁亦非無人。隻她一聲冤屈,她宮中的掌事喬姑姑便悄悄隱入宮妃群中,急急往受厘宮趕去。


    皇帝未曾再語。下座太監捧上一翁熱茶。茶水上薄霧飄渺,皇帝抿一口,那些虛煙便被吐息打亂,散在皇帝的麵目上。眉宇威嚴,涼薄之色深極。


    便是連求情的路子也給狄婕妤斷了。


    容洛一直在窺視上座,狄婕妤觀量猜測她一目了然。輕哂一聲。微微偏轉開眼,她瞧見容明轅在身邊正襟危坐,眉目擔憂,唇際抿出一絲寬慰的清笑。與他小聲說起話來。


    神色悠閑自在。儼然是對皇帝裁決公正,依照寵愛有恃無恐的安心模樣。


    皇帝為拉攏謝家,在獲迴權勢時給予了她莫大的寵愛。宮中上下在連隱南尚在時不敢衝撞於她,在皇帝當政後更是噤若寒蟬。現下皇帝欲奪更多權勢,為鬆懈謝家,便又將原有的寵愛麵貌加深許多。偶有選秀時初入宮的新人不懂事,以為身為宮妃便高她一頭,皇帝也是幹淨利落的處置冷落。這亦是妃位下嬪姬皆要喚她一聲“大殿下”的緣由。


    而這般模樣令皇帝頗為放心。容洛得連隱南指點之事他知悉至深。從前連隱南甚有讓容洛對他取而代之的意願,他此時掌權,便不得不對容洛多做忌諱。也希圖容洛恃寵而驕。


    時辰在敘話中過去。崔公公領著左右千牛衛踏入嘉明殿,身後跟了一位金釵年歲的婢女。二人手中各捧一匣,匣上鎖片破碎,顯然是受外力所致。


    狄婕妤揚眼過去,登時臉色青灰。一下偏首。她注視眼前磚瓷美麗,沉沉斂下雙眸,唇畔逼出利刃一般銳利的線條。


    是她失察——竟不知宮中混入了別宮的奸細!


    “陛下。”折膝福禮。崔公公屏住一口氣,將手中的木匣開啟,呈到皇帝眼前。“此為千牛衛與奴婢在受厘宮搜出的曼陀羅花。”


    匣蓋掀翻。一片妖冶絳紫曝露眾人眼下。匣中有數十朵被裁去花莖的曼陀羅,寬大的花瓣層層相疊,濃鬱的顏色攝人心魂。香氣亦更讓人難以自製。


    一朵曼陀羅花便可讓容笙陷入如今境地。數十朵曼陀羅顯然更為可怖。展示一瞬,崔公公便速度迅捷地將匣子合攏,接過婢女手中一枚稍小的木匣。再度打開,幾十片曼陀羅香片橫立與內,每一片香皆與皇帝當年鎮壓部州時收繳到的完全相同。


    “原先奴婢是沒見著這一匣的。”扣上扭折的銀鎖。崔公公照實迴話:“正欲走時,千牛衛見這婢子遮遮掩掩的不自在。搜了窗欞,這才發現這一匣香片。追問之下……奴婢方才知婕妤原是常用此香。”


    “公公莫要胡言亂語!”狄婕妤登時失色,昂首撞上皇帝晦暗莫名的目光,思緒乍一紛亂。好不容易抽出一縷清醒,她斬釘截鐵:“妾身從不敢有這般害人的東西!定是那婢子胡編來害妾身……陛下!”


    “西音不敢。”驀然被崔公公推到前方。女婢與狄婕妤相視,餘光掃見何姑姑陰惻眼色,怯怯向著皇帝福身。


    她便是被何姑姑收買的受厘宮婢女西音。早前何姑姑自盛太醫手中拿到曼陀羅香,便徑直交到了西音的手上。西音十分貧苦,宮外隻有一個叫純修的妹妹。純修嫁給一位商賈為妻,卻被側室陷害休棄。而後驚覺有孕產子,靠西音接濟與繡帕為生。何姑姑看中此點,搏去信任後便將是她領到了容洛麵前。


    容洛自然不會拒絕。宮外令謝家安頓好純修母子,即托付了西音辦好此事。


    皇帝端視西音片刻,冷聲道:“說。”


    西音從未得這般近的看著皇帝,陡然一聲抖落。心中駭怖,念著容洛不會損害她性命的承諾,屈膝跪拜,句句字字皆為何姑姑所教:“奴婢……奴婢原也不知娘娘賞用的是曼陀羅,隻是常見娘娘申時關閉門窗,又見公公問話,這才想著將此藏起……其餘,其餘奴婢便再也不知了!”


    當時受教簡單,但如今真對皇帝說出,實在是讓她心肝悸動。生怕後一刻龍顏大怒,死刑脫口而出。


    狄婕妤幾要捕殺於她。她日裏常有午睡習慣,隻是不同於其他嬪妃未時休憩,要到申時才可睡下。沒想如今竟然成為西音口中暗下偷食曼陀羅的理由!


    “妾身從未得有這般……”服食曼陀羅非是小罪。狄婕妤終於驚惶而起,跪挪到皇帝眼前,緊攢著皇帝袖袍一角,字字泣血:“陛下,妾身跟隨陛下數十年,陛下當明了妾身,妾身怎敢觸犯條律,妾身怎敢——”


    袖袍晃動。皇帝望她一眼,眸中寒冰與怒氣交織。他未曾理會她,隻是向西音再度問道:“你可知五公主服食曼陀羅一事?”


    西音一怔。襯度少時,畏懼道:“奴婢有時得見公主戀香。隻是念及戚婕妤善香,故而以為品鑒,不曾多想……隻是偶然去公主房中,嗅到的香氣大約是與娘娘房中一樣的……”


    皇帝臉色更為凝肅。他轉眼看向皇後,久久看迴狄婕妤。驟然抖手將狄婕妤掀翻。


    “母女染癮禁物!”皇帝起身。赭色衣衫上的金龍在明光下威嚴震人。


    炯炯瞳中怒火滔天。皇帝斷決也在同一時落地:“傳朕旨意。五公主容笙,殘害姐妹,謀害宮妃,服食禁物——送往青雲觀為尼,從此不得再入宮城一步;婕妤狄從賀,教女無方,知法明犯,降為寶林。禁足五月。杖四十!”


    條律中對持有曼陀羅花罰連坐。但宮中顯然不可。正三品婕妤降為六品寶林已令狄從賀顏麵盡失。杖四十幾乎等於要了她半條命,更五月禁足……足使容洛對勢單力薄的皇後下手。


    這樣的懲罰眾人未料。皇後臉色一時更為難看。她先前已失戚婕妤,如今狄婕妤又被禁足……


    一眼望上謝貴妃。向淩竹雙掌緊握成拳,渾身僵寒,幾要殺人。


    她原以為謝貴妃才小產,如今尚需時日恢複,她亦正好扶植孟雲思……怎想轉眼她便出其不意地鉗製了她另一條臂膀。


    望向癱坐在地的狄從賀和一旁仍陷昏暈的容笙,向淩竹暗罵一聲愚蠢,指甲沒入掌心之中。


    心下轉過許多對過繼容笙於狄從賀的悔意。向淩竹咬牙切齒。跟上皇帝離去的步伐。臨下一眼望到言笑晏晏的容洛與謝貴妃身上,更為怒火中燒。卻又不得不按捺焦躁,款款跟隨皇帝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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