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無用……”愧罪的話脫出口舌。那廂容笙從地麵上跌跌撞撞的爬起來,手中銀簪在青磚上劃出尖銳的響聲。眾目望著她,看著她麵目掩在昏暗裏,一時恍惚一時清明。一下又驟然狠厲,咬牙切齒:“你能幹得緊!”


    她的恨意與怪異太難掩藏。握著簪子撲向容樂的那一刻,皇帝身邊的千牛衛就發現了容笙的異樣,劈手將她阻攔,縛束手臂,奪去銀簪。


    方才才挨了一掌,此刻仍然不知收斂。這樣膽大的行徑無異於在挑釁帝皇的威嚴。而這也是皇帝一直所不喜和忌諱的東西。


    “孽障!打殺長姐仍不足,如今還來刺殺胞妹!”皇帝瞬間勃然大怒。英武的眉目兇煞至極,“真當朕死了麽!”


    一聲厲叱駭得四下無音。容樂原被容笙襲擊的動作驚得連連退了許多步,此時一聽,便又後退半寸。微微地縮了頸。猶若受驚的白兔,著實我見猶憐。


    容笙被千牛衛反剪雙臂跪下。聞言哂笑一息,兩行淚順著臉頰垂落地麵。語調的委屈格外灼人:“父皇……是容洛讓鼠吃了母親!是容洛啊!”


    這話比之先前皇帝的嗬斥更為令人驚怖。宮廷裏本就不是個幹淨的地方,今日他殺你,來日我殺他,不過都是家常便飯。眾人心裏亦都各自有數,也都當作宮廷禁事碾碎舌尖。從不、也永不會如容笙一般宣之於口。


    四下靜寂。千牛衛和公公們冷眼站於主子身後,一聲響動都不曾發出。隻是眼中對容笙都有一絲諱莫如深的顏色——宮中保住自己性命便是,什麽母女情誼。連自己如今是誰的女兒都分不清。還顧惜死掉的生母會否是被敵人的女兒報複——簡直愚蠢。


    各人心中有思慮。但哪裏知道容笙刺殺容樂、坦陳容洛用老鼠噬咬戚婕妤屍身一事,全然是對“生”再不做希望。


    皇帝與容笙赤紅的雙眼相對,容笙未有避讓。徑直與皇帝對視。良久,皇帝移眼,看向容洛。


    容洛正從何姑姑手裏接過一個暖和的手爐。餘光睇見皇帝看過來,容洛茫然地蹙眉,思索片刻,恭順地迴道:“兒臣無須對未曾做過的事情辯駁。”


    與其囫圇地辯解,否認。這般的迴應才最符合這時歲數的她。柔順裏帶著傲然,與對母親敵黨兒女的不屑一顧。


    皇帝卻未打消猜疑。他深深地望了容洛一眼,一刹那間心下已經度過許多猜想。猜測容笙所言是否為真,此事是否謝貴妃指使……又或是容洛一人所為。


    到底擁有前生多年經曆。容洛在這一眼裏猜出皇帝所思,但並不驚慌。誠如她所知,皇帝忌憚她的程度比之忌憚世家有過之而無不及。而這樣的忌憚數年如一日,她不求打消,隻求一時削弱。可現下不需。


    “你何不做戲子!”容笙怒而咆哮,軟細的嗓音高吼而出,她原本赤紅的麵目更為火紅。恨恨地瞪著容洛,容笙在千牛衛手下掙紮,每一次扭動,帶來的都是更多的焦躁與逐漸清晰的幻象:“父皇!容洛心腸惡毒!父皇決不可信啊!”


    “明崇惡毒?那如今落水的是誰,身上有傷的又是誰!”謝貴妃替容洛攏緊披風。抬眼看見容洛額角被濕發掩住的一道細小傷痕,本已怒上加怒。再聽容笙一口一句委屈,終於忍不住斥責:“狄婕妤何必漠然,容笙六日前便就成了你的女兒!養不教母之過,婕妤連這一點都不知麽!”


    眼前形勢莫測,狄婕妤了解到的也不過是容樂一麵之詞。再者她素來善於審時度勢,觀人臉色,可此時撲朔迷離,自然不會貿貿然行事。


    “今日之事……乃是妾身教養不善。”狄婕妤唇角微垂,緊緊一抿。從皇帝身旁邁出來。狄婕妤屈膝跪在地麵,俯首慚愧:“笙兒衝撞大殿下與寶林,造成今日景象,妾身罪過萬分,甘願受罰。還請陛下與皇後娘娘責罰。”


    狄婕妤話說利落在容洛意料當中。這是狄婕妤一貫用的伎倆:局麵難以逆轉為她方優勢,便快刀斬亂麻,退而求其次。用最小的損失換得保全,再圖謀來日方長。


    精明而圓滑。


    瞳珠掃過去。容洛唇際呷了點夜風的冷峭。出聲譏笑道:“隻罰婕妤麽?前先五妹妹記恨寶林居住英華宮,指寶林殺戚婕妤而得父皇寵愛。若非本宮巧得聽聞,將推搡製止,怕今日傷的便不是本宮,而是死的孟寶林了。”


    這話牽扯孟雲思。暗裏又說容笙覺著孟雲思是爭寵殺厲寶林才得以入宮,頓時一下牽扯皇帝與皇後兩方。隻叫皇後滿臉青灰。


    “胡說八道!”向淩竹再難做壁上觀。她與皇帝勢力相互牽扯,當初殺戚婕妤也是為了給皇帝一個交代,守住他的秘密。現下被容笙說成這般,倒像是她為了爭寵害死戚婕妤。她重視賢後名頭,不能不動容色:“戚婕妤是做錯了事才被沒的!五公主怨恨孟寶林便罷,怎可胡言亂語行兇!”


    “女兒亦十分疑惑……”見皇後出口,容樂心思電轉。不消容洛再多言半句,極快接話。憂思忡忡地看向容笙低沉下去的頭顱,聲如蚊訥:“五姐姐外厲內荏,雖多次咒殺寶林,卻未曾施行。今日她說要害寶林,言語上兇狠是兇狠,但晚間此意便消下去了些……女兒不解,五姐姐怎的會突有決心,又怎會生出皇姐令鼠食婕妤屍身的想法。分明五姐姐自己也曉得是宮中鼠患……”看皇帝被話吸引,容樂趕忙收聲:“女兒失言。”


    她不再說話。那邊孟雲思卻梨花帶雨繼續了下去。


    抬袖掩住紅腫的左臉。孟雲思淚雨不絕:“妾身明白五公主心意。英華宮乃戚婕妤生前所住,妾身認為自身在五公主眼中定是與英華宮格格不入的。隻是……隻是妾身終是不知公主會這般揣度妾身——竟說妾身為了坐上嬪姬地位,生食婕妤。”


    她告出冤屈,撫麵嚶嚶哭泣。肩膀顫動。不見身旁皇後已顯斥責之怒。


    容樂的話可說是不必相信。但孟雲思為皇後黨羽,是未來的一臂。並無任何足以幫腔容樂一方的理由,隻能是委屈之下印證容樂所言。


    兩相俱言容笙異常。狄婕妤心下也十分疑怪——容笙驕縱。但外強中幹,平日裏也是欺軟怕硬之徒,若要她正麵對向容洛,或殺害孟雲思,她決計是不敢做的。


    既起疑,狄婕妤也開始觀察起容笙來。皇帝亦步了過去。


    端起容笙的麵目左右一掃,容笙已是神思混沌。皇帝蹙眉,向容樂問:“她今日可曾飲酒?”


    “五姐姐碰不得酒。喝一口便會渾身紅疹。掌膳食的公公們都記著,齋會上送過去的都是茶水。”容樂一五一十地迴話。


    醉酒的嫌疑除卻。皇帝定神少許,擺手喚過崔公公:“召太醫往嘉明殿。”


    .


    嘉明殿距太醫署有些腳程。皇帝領著一眾人在嘉明殿中坐下許久,盛太醫與洪太醫才氣喘籲籲地步入殿中。


    孟雲思與容洛渾身濕透,殿中因此升起炭火為她二人取暖。容笙則坐於二人對麵,雙瞳渙散,仿若陷入了無盡的死灰當中。


    盛太醫為孟雲思問脈完畢,轉而為容洛查探傷勢。容洛並未完全避開銀簪的攻勢,簪子尖銳的一段從她的鬢邊落下,劃散了發髻,也劃破了眉角與肩胛。大約一寸的傷口在假山後顯得並不嚴重,實則曆經水泡與風吹,已經翻開了一層皮肉,需要清洗才可上藥。


    但眼下哪能離開。這一場落水早非最初那般簡單。既牽扯了殺害嬪妃,又涉及了她這個擁有一半謝家血脈的公主。


    熱酒倒上錦帕,火辣刺痛的感覺從額角渡來。容洛吃痛地斂下眼,望見洪太醫為容笙把脈之後驚異的麵目。


    旋即——“迴稟陛下。五公主的症狀……似乎是服食了曼陀羅花。”


    盍宮寧寂。


    “宮中怎會有曼陀羅花!”


    拍案的震響自上座傳下,容洛的視線被何姑姑清理傷口的動作遮擋。卻猜見皇帝的神色多麽恐怖。


    “微臣不知。”震怒的帝王威嚴最為可怕。洪太醫將腰更加躬下去,手上捧去一盞手爐:“但五公主滿麵赤紅,喘息極快,且瞳仁鬆散,施針後有見紫黑,一應皆是用了曼陀羅花才有的反應。而微臣查看過公主身旁物什……亦在五公主的手爐中檢出了曼陀羅花製成的香片。因是香片製得極薄,故而香氣並未散出太遠,隻由公主一人得用。”


    何姑姑退開。盛太醫啟開藥膏盒子,握過一片銀濞子為容洛上藥。容洛側眼瞧到上座,所見皇帝、皇後與狄婕妤三人臉色都極其駭人。


    也是該的。


    曼陀羅花起初被禁確實是因為暴/亂。但後來刑律對此嚴苛,根源還是因為曼陀羅花可令人生癮的藥性。


    當時有商賈以曼陀羅花製香,意外之下逐漸成癮。敗光家產供養曼陀羅花以作製香用。後為長久得享,便將其他人拖落其中,以此開始了大肆的販賣。


    曼陀羅香極其新鮮。為圖財害命者將其冠以數種美名宣揚,此一傳十十傳百。部州一時混亂。民心散漫,因香而亡者更不在少數。朝廷察覺有異,耗費了極大心力鎮壓曼陀羅香的買賣與來往,更為之立起約束的律法,終使曼陀羅香斷流於市——而當年督辦此事者正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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