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明轅哪裏容得她攔。一見那手臂擋上來,立時避開。可惜靈活歸靈活,何姑姑掌事數年,也不是吃素的。


    招手止下容明轅前行的步伐。何姑姑膝蓋一曲,凝視他道:“奴婢失禮。殿下梳妝,皇子不可入內。”


    男女有別,此話用在姐弟上依然做效。


    可林太醫身死的消息當真讓容明轅著急。他前衝了兩次未成,火急火燎地對何姑姑怒叱:“你算什麽東西,竟然攔我!阿姐——阿姐!”


    何姑姑隻是淺淺一福身,不做聲。容明轅急切,但規矩不可破。


    在發髻上簪上一支蓮花步搖。外堂吵鬧,容洛也難以定心。抬手輕拂去秋夕欲為她再插一枚銀梳的動作。她從凳上坐起來。


    侍婢打起珠簾。容洛抬眼望了望何姑姑。她領會地放開容明轅。還未等容洛開口,容明轅便惶急地撲了上來。


    “阿姐、阿姐!”容明轅一瞧見她,眼裏積了一壇淚。手掌緊緊攥著她的袖角搖晃,“刑部今日來給父皇迴話,說林太醫他……”


    話未說全。容明轅下唇猛烈顫抖,陡然抬袖捂著眼。未幾,底下傳來了嗚咽。


    容洛微微蹙了眉。攬住他的肩頭到蒲席上坐下。左右使了一個眼色,讓婢子們去沏茶水來。


    “莫要難過。再哭壞了身子,怕是幾日也不得好。”將他肩頭的大氅攏好。容洛撫了撫他後背,已經從他話語中得知未盡的另一半話是什麽。


    前兩日從盛太醫和母親那兒聽來這件事,她大概猜測到林太醫出了什麽事。現今得了容明轅的反應,也算坐實了她的測想。


    她原也不知消息放給戚婕妤後,會得到什麽樣的結果。這下一瞧,她也算知道了戚婕妤對皇帝的愛之深切。為了守住皇帝的秘密,戚婕妤竟然可以快刀斬亂麻,說殺則殺。


    但這般也好。如了她的意。


    謝家正在探查容明轅之事。林太醫突兀身死,不說謝家生疑;皇帝大約亦會猜測此事會否由謝家所為、謝家會否已經知道他意願,與謝家生隙。而這兩相懷疑,全正中她下懷。


    謝家忠良,但忠的從來是國,而非某一位帝皇。查事當中林太醫死,謝玄葑必然會認定容明轅之事為真,也會明白這背後究竟意味。


    她要的便是這般。隻要謝家不再全心全意想著為皇帝做事即是為社稷,與皇帝有了嫌隙,那麽成為她的助力亦是不遠的事情。畢竟——謝家終是世家。


    容明轅揚起一張細嫩的臉,淚珠似泉湧不停,縱橫滿麵:“阿姐……”


    容洛與他相視,輕輕歎息。用一張帕子為他拭去淚滴,“阿姐明白。林太醫到底照料了你這許多年。但他意外沒了……你也別再難過罷。要不哭出病來,林太醫九泉下怎能安心?”


    話末,再惋惜地一歎。


    幽微一聲恰到好處。不過分疏離,也不多一點悲痛。看起來似乎真的那般憾惜。


    “阿姐,太醫一向克己守禮,明轅著實想不明白他如何就身死長安……”容明轅抬袖蓋住雙眼。話語裏抽抽噎噎,眼淚順著袖袍滑落到大氅上,“阿姐,我當真想不明白啊!”


    容洛不為所動,眼底靜默至極。緩緩將手攏過他的背,容洛溫柔地拍了兩三下,安撫道:“各人自有各人命。他克己守禮,到底是臣子而已。對於‘君’,從來都不可能完全與你說盡自己的所有。也許是林太醫招惹了何人吧?宮婢們傳說他幾日前去了花月春,那樣的地方……也是亂的。”


    容明轅聞言,垂著淚同她問:“何是花月春?”


    這樣的問題她自然不能自己答。微微低眉。何姑姑及時兩步上前,悄聲對容明轅道:“迴稟十皇子。花月春……是煙花之地。”


    何姑姑說的婉轉。容明轅卻也知道,在南疆他日日與書為伴,藏了不少話本。乍一聽,忽然愣神。


    殘淚自少年嬌弱的病容上滑落。容明轅偏首看著容洛,訥訥不信道:“林太醫,怎會去那樣的地方?”


    宮婢捧著茶水入室。容洛瞧著何姑姑接過來,給她二人到了兩翁。


    將當中一盞推至他眼前,容洛搖搖頭,“這便是你所不知的。正如同你不明白林太醫如何突遭罹難。”


    照顧自己多年的人突然遇害,固然是令人難以置信。可若那人的人品與自己所知並不切合,即便是她,也難逃震驚與質疑。


    容明轅好半晌不再說話。握起茶盞抿了三四下,迴過神來,悶悶的話中隱約還有哭腔:“阿姐……我不願其他的太醫與我一道迴南疆。”


    頷了頷首,容洛道:“那便不要其他的太醫。”


    “可林太醫已……”容明轅哀戚地縮了縮脖子,臉埋入大氅的細絨裏,“我不知往後還能如何。林太醫教我習字讀書,為我診病采藥……他是個極好的人。若是我迴了南疆,身邊卻是另一位太醫,也不知寨裏的娘子們還放不放我迴去。”


    他已經止泣。但數句話說得淺薄,卻比泣淚瞧著更難過。


    容洛注視他久久。道:“你不想有其他太醫陪你迴南疆、怕那邊玩伴不肯認賬。那就留在長安吧。”


    撚起翁蓋。龍井溫潤的香氣在一方席上暈開。


    茶水盈盈。她抬眸看他,語調中暖意萬分:“林太醫之事突然。我聽燕南說你用藥有忌諱,要是換了太醫來伺候,南疆對太醫也格外陌生。假使出差錯,一時半會兒也難以解決,怕是還要奏報長安。不若讓母親請旨父皇,你就在宮中留下。忌諱用藥一類,讓太醫署慢慢琢磨就是。”


    容明轅揚眼。斟酌來去,小心翼翼地問:“但明轅身子這般,是否會給太醫署添麻煩?”


    “食君祿,為君勞。”焐熱的手心覆在冰冷的手背上。容洛淡瞥他一眼,柔柔一句話打消容明轅的顧慮,“晚些我再與你去尋母親。母親聽聞一定答應。你且放心。”


    容明轅猶豫片刻,應聲。


    .


    與容明轅在明德宮用過早膳。容洛攜著容明轅一齊去了羚鸞宮。


    容明轅本沒幾日就要返迴南疆。沒料此事一出,打算便被耽擱下來。


    為了安撫容明轅和留下燕南,容洛思慮過後,決心還是與謝貴妃盡早商議。


    與容明轅到時,羚鸞宮內已有兩位客人。一位是謝貴妃閨中密友元妃元沁瑤,一位則是她的外祖謝玄葑。


    元沁瑤曾寄養謝家,受謝家大恩,後巧合入宮,即與謝貴妃結為了一黨。謝玄葑對她熟識,三人彼此敘話,字字句句都是消息。


    移步入宮內,容洛同容明轅一齊對謝貴妃和元妃施禮:“明崇、明轅見過母親,見過元妃娘娘。”


    二人免禮。謝玄葑起身:“老臣見過大殿下,十皇子。”


    容洛迴以一禮。二人在謝貴妃招唿下坐到案前。


    “謝相今日請旨來看本宮。還打算一會兒再去瞧你們,你們就來了。”左右沏茶擺果。謝貴妃將一盤甜香的紅豆糕遞到她們麵前,輕笑道:“這樣也好。一會兒一塊在宮裏用午膳。也省得謝相東西宮跑動。”


    “我也想嚐嚐羚鸞宮小廚房的菜。”元妃含笑,與謝貴妃鬧道:“不知道你肯不肯賞我一些?”


    “母親對娘娘好。當然是肯的。”容洛把紅豆糕端給容明轅嚐吃。聽言勾唇,沒等謝貴妃迴話,先調笑了元妃一句,“別說是一點兒。娘娘就是想把小廚房搬走,母親怕是連眼皮子都不會眨一下。”


    元妃與容洛關係親近。容洛迴來謝貴妃身邊的這幾年,元妃幾乎對她如親生女兒一般疼愛。再得知元妃曾多次從皇後中保全謝貴妃,容洛對她更是親近。玩笑話也是不妨說的。


    “你這孩子。”元妃嗔笑她一聲,轉眼看向謝貴妃,“這貧嘴的勁兒,倒是跟你年輕時一模一樣。”


    “哪裏能是像我。”謝貴妃睇她,對謝玄葑問道:“謝相來評評理,明崇這是像了誰?我瞧著倒像攸寧。”


    謝玄葑一拱手,“老夫認為不像。倒是像重侍郎。”


    沉聲如鍾。落地那刻鐺鐺震響,令人心悸。室中稍靜了一會兒,元妃來迴細看一眼。站出來緩和。


    對容明轅招招手,元妃同謝貴妃笑道:“這明轅我是第一次見著呢。長得真朗逸,記得那時他出生時我還看過,小得跟兔子一樣。沒想如今竟然這樣大了。”


    對於一出生就受難的容明轅,謝貴妃始終心有虧欠。將簇起的眉頭鬆下。謝貴妃替容明轅係好大氅的帶子,才欲對容明轅說話。見容洛從蒲團上站起。


    八幅襦裙垂下。容洛低腰福身,詢問謝貴妃:“母親,明崇有事與外祖說,一會兒再迴來,可否?”


    語罷,謝玄葑隨之長身而起。


    謝貴妃環顧二人,眼底顯露一縷疑惑。但謝玄葑既然已示意她同意,她也不好阻攔。點首答允,她再聽容洛與容明轅吩咐道:“阿姐與外祖離開一陣。你一人能與母親商議麽?”


    容明轅坐在謝貴妃身旁。側首聽完容洛的話,猶豫一會兒,道:“阿姐放心去吧。”又想起上次容洛說的“出降”,扯了扯容洛的袖袍,“阿姐要與外祖好好說。你是大宣的公主,不用事事答應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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