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來氣爽。庭前的兩樹海棠經過幾日落雨的摧殘,又悄無聲息地在一個夜裏鬆開花苞,嫵媚嬌嫩的顏色披裹樹枝。深翠葉子裏掩著一枚枚珍珠大的果子。


    秋夕與婢女抱了一卷象牙席在廊前鋪下。抬頭望見滿樹的海棠果,招手讓宮婢們拿竹竿去夠下來。容洛也由著她們。


    每年海棠樹都會生楸子,若是不讓女婢們打下來做些糕點吃食,也是白白浪費泥土中。


    小案在席上擺好。容洛握著裙在象牙席上折膝而坐,從侍婢手中的托盤裏一一拿出白玉蘭、秋海棠、牡丹等修剪枝葉。待之後插花。


    大宣上下愛花,本就有簪花與插花的習俗。不過插花較簪花耗費心力,民間並未大興。隻是宮廷與世家間賞玩居多。


    容洛每日清晨都會裝點一瓶,已是許多年的習慣。


    素白的瓷瓶被秋夕擦拭得鋥亮。容洛將修剪好的花枝按高低交疊插入瓶中。荼白與緋紅交相成映,有“玉堂富貴”之意。


    不遠的海棠樹下傳來婢子的嬉笑聲。容洛望過去,見秋夕握著一條長長的竹竿在揮動。每一次的動作下都能掉下數枚楸子。有些飛彈到她與婢女的頭頂,幾人驚唿一聲,又嘻嘻哈哈的撿起楸子放進籃中。模樣十分歡快。


    這樣的嬉笑中,容洛也看到了不一樣的事物。


    朱紅的宮門外,林太醫與謝攸寧並肩而行。其間謝攸寧說了兩句什麽話,林太醫仰首哈哈一笑。對謝攸寧故作謙虛地拱了拱手。


    皇子與公主分住東西二宮。當初皇帝為顯對她的寵愛,特地賜了明德宮予她。明德宮離太醫署、崇文館及各局較近。若是想尋太醫,必要經過明德宮。


    那日她將容明轅非她胞弟的消息吐露給了外祖後,謝家就開始對此進行了細查。連日來她已不是第一次瞧見林太醫和謝家的人一同從她宮門前經過,先是安懷平,又是李元招,如今又是謝攸寧。她對此司空見慣,也猜到了外祖的意圖。


    皇帝這五年裏雖拚力攬權,但終不及世家根基深厚。二大家各握世族。重家與簫氏一族合作,謝家則與薛家共同進退。假若林太醫心肝剔透,定然會放棄皇帝,選擇投奔謝家。也會將容明轅的事如實吐淨。


    容明轅之事原先並不用這般謝家這般作為。外祖說與母親並不屬於自己……到底也還是為了母親去查了此事。


    人心肉長。外祖的弱點是親人。她一直都知道。


    謝攸寧與林太醫的很快步過宮門。容洛看見何姑姑步履匆忙踏進宮門。淡淡斂了眉眼,執起剪子裁去花枝上一寸多餘的葉片。


    一路步進廊中。何姑姑大氣都未得喘。徑自在容洛身旁跪坐下來,貼首在她的耳邊,悄聲稟報道:“皇後生了好大的氣。戚婕妤受了罰,在慈仁宮外跪了兩個多時辰。還被皇後訓斥‘不守禮數’,摘了綠頭牌。大抵許多日都不可侍寢。”


    向淩竹嫁給皇帝為妻是一件非常巧的事。在皇帝尚為太子的時候,向淩竹的父親向石瑛偶然遇見了一位高人。高人對向石瑛說自己是天外遊仙,若是向石瑛聘他作為向淩竹的先生,向淩竹必定能成為當今的太子妃、將來的皇後。


    向石瑛當時為五品官。從外調任長安,因為說不好官話,被官員排擠,有了被貶謫小州的險況。乍聞那人如此說,便死馬當活馬醫的試了一試。沒想成真。事成後,那位高人再也不見。向石瑛派人廣尋天下,百姓告知見過,但從未捉住蹤影。


    高人不為自己一人所用,此事向淩竹一直忌諱。生怕有人找到高人,再受指點來搶她的皇後高位。故而瞞得極好。這一下認定是戚婕妤捅漏給容洛,自然怒不可遏。


    “嗯。”事態意料當中。容洛頷首,剪子撥弄了一下花與葉的位置。又問道:“太子和刺史出城了麽?”


    賑災文書前日已經發往三百三十六州。眾官在參朝時再度商議。皇帝聽取後,令太子與刺史李元成提先前往西南,謝琅磬與寧顧暘在長安等候河北道與隴右道的囚犯隊伍。容明蘭和李元成正是今日動身。


    “已經去了。”何姑姑答聲,從幾隻花裏挑出一隻軟紅的海棠奉給容洛。再道:“您要奴婢送的匕首,太子殿下也收下了。”


    容洛聽聞容明蘭今日出宮,天未敞亮就起身去庫房尋了一柄鋒利的匕首。叮囑她要在太子出城前交到他手中。


    容洛的意思她尤為清明。災害之下有動亂是必然。容洛瞻顧全局。匕首交到太子手中,太子明白過來容洛擔心他安危的心意,決計會對容洛心生親昵。


    “事辦的很好。”容洛將秋海棠放入牡丹與玉蘭之間,端起花瓶左右細瞧了兩眼,“等西南事定,本宮會為你妹子入籍。再為她請一位先生,教她認字。”


    何姑姑的母親身份低微,在何姑姑入宮的前一年又被奸人騙走了嫁妝,還懷了孩子。大宣無父的孩子難以立籍。何姑姑的生父又離世許多年,孩子不能說成遺腹子。她母親又沒錢打點、或是立女戶,隻能任由孩子成了黑戶。


    容洛早前托付這對母女,並非拜托的謝琅磬,而是表兄謝攸寧。謝攸寧心思縝密,查過一遍之後又直接來問她是否如此。她也因而得知了這母女三人的所有身世。


    妹子的戶籍和讀書是大難題。容洛一次解決,對何姑姑來說是莫大的賞賜。她頓時喜上眉梢,俯身施禮:“謝殿下。”


    容洛下頷微點。繼續插花。半晌眉眼一動,同何姑姑問道:“這幾日謝家與林太醫走動如何?”


    知她想要了解的是謝家一眾與林太醫做了什麽事。何姑姑一早受了叮囑,心中不敢鬆懈。張口便說出了林太醫的動向:“李都尉與安奉議這幾日與林太醫走得頗近。安奉議送了他些玩物;謝大公子請他吃了兩迴酒;李都尉老道……帶他走了趟花月春。”


    花月春是長安有名的煙花地。容洛前世四嫁。其中有發生過她不招駙馬侍寢,駙馬不滿去花月春的事情。事情突然卻又時辰剛好,新帝早想推翻駙馬家族。聽聞這一事後,立即借著不尊公主一罪,將駙馬全家貶往洪州。不久後又安插受賄的名頭,將其斬首。


    當時為了將事情鬧大,容洛也是去過花月春的。聽何姑姑提起,略微訝異:“林太醫不是淨身了麽?”


    何姑姑不知此事。聞言一愣,才羞窘地道:不礙事的……”


    容洛立時瞥了她一眼。


    何姑姑失言,忙伏拜下來:“殿下恕罪。”


    蹙眉將花枝攏好。容洛也不責怪她:“罷。也是本宮先問。”


    她上一世雖然四嫁,但從未經曆過男女之事。因而對於這些事情,也隻有從教習姑姑那裏得知的一星半點。卻也不是很忌諱。


    見何姑姑起來。容洛將剪子放入木盤中。伸手一邊在青瓷小碗裏沾了水抖在花葉上,一邊對何姑姑道:“這兩日,你找個時機,將林太醫和謝家的事報給戚婕妤。”


    “婕妤?”何姑姑不解。她知曉容洛查林太醫的事是為了做什麽,但並不清楚容洛的目標。但瞧她近日讓她做的事情、留心的人,她猜測容洛是想要對付皇後。可如今一聽,卻是戚婕妤?


    “戚婕妤被冤枉,一定想要做什麽來立功。”容洛輕輕掃了她一眼。莞爾輕笑,“這事報過去,她一定會做些什麽給皇後看。摘了牌,不能侍奉父皇——這樣大的事情,她如今一定急壞了。”


    戚婕妤對皇帝愛若癲狂,且知道“那一位”的事情。假使她知得謝家與有可能泄密的林太醫走得極近——不知又會如何去做?


    何姑姑似曉非曉。垂了垂首,迴道:“今日戚婕妤才受罰,不是好時辰。奴婢明日再去。”


    “本宮對你十分放心。”容洛指尖勾了勾花葉,將一整瓶排布賞心悅目的花交到何姑姑手中,“拿去裏頭放吧。”


    應聲。何姑姑在席上起身,驟然想起一事:“殿下。”


    容洛正在看宮婢打果子,聞言揚眼。


    何姑姑琢磨少時,對容洛道:“聽禾沒了。說是受不得暴室辛勞,在石磨上吊繩綁著脖子,才……”


    容洛將視線牽走。麵容平靜。


    “往後這些雜碎的事,你知道了就是。不用來報。”


    “是。”


    .


    何姑姑將消息送給戚婕妤的第三日。傳來了林太醫失蹤的消息。


    林太醫兩日未曾出現在太醫署。同僚盛太醫去令氏一族府上為老太君診脈,返程時路過林太醫的家,打算問候一聲,卻聽聞林太醫兩日未歸。這才急忙將林太醫缺勤一事上報皇帝。


    皇帝聽聞,立時差了千牛衛去尋人。但遍尋無果,隻在林太醫家的後巷裏發現了斑駁血跡與官服碎片。看似已經是幾日前留下的了。


    官員被害的事情在朝野中一下傳開。皇帝震怒,讓京兆尹和刑部立刻徹查此事。長安嘩然。


    容明轅是最早知道這件事的。一聽聞消息,急惶惶地就坐著轎輦來了明德宮。容洛彼時正在梳發,他倏地衝進來,將何姑姑嚇了一大跳。伸手就將他攔在外室。


    “皇子、皇子!大殿下正在梳妝,您先在此等候片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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