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打落明德宮前的兩樹海棠,花葉沉入泥濘之間。


    錦履在其上毫不留情的踐踏而過,她邁入庭中,何姑姑早已等候多時。將傘柄交到侍婢秋夕手裏,何姑姑在幾步間迎上,麻利地解開披風的花結,雙手順著披風的針腳撫到肩頭,下一刻,披風就輕飄飄地被抱入她的懷中。到了室內,熱茶滾滾,滿室盈香。


    接過茶水略略抿了一口,容洛從半開的軒窗向宮門望去。


    大雨如瀑,戴著雨蓑在宮門下打掃的宮人也不少。容洛一雙眼在褚色披蓑裏行來往去,已不見那玄青衣袍。


    也該是。她已將話那樣的袒露出來,他怎麽還會多留一會兒。要知道,長安三千有才的郎君裏,他是最出色的公子,更是謀臣中的謀臣。


    向她表明了輔佐之意,卻被她拒絕——甚至還說她與他終有一日為敵,他怕是要生氣的吧?但經曆北珩王的那場篡權,她又怎麽還能全心全意的去信任他。


    輕輕歎了一氣。容洛看著何姑姑徐步從門外走進來:“奴婢在偏室備下了熱水,殿下此時沐浴麽?”


    聽何姑姑來問,容洛微微一頓,頷首應了一聲,往偏室走去。


    在偏室褪去紗衣襦裙,宮婢在她的命令下陸續退出偏室。將身子埋入水中,容洛看向雕花衣桁上那件藕白襦裙。


    襦裙幾乎被血汙染就,又在雨水裏行了一路,看起來極其汙濁。若非有披風遮擋,她穿著這樣的襦裙一路迴來,必會被那些個言官的眼線抓住,囉裏囉嗦地向皇帝彈劾她作為一國公主,毫無公主儀態。


    還是多虧了他的披風。


    心裏悠悠轉了口氣,想起重澈,容洛煩悶地將一半臉麵縮進水中。


    說什麽手中劍之類的話攪擾她煩心……就算她不顧忌前世背叛,與他盟誓,她也不能一直依附他前行。


    前世雖淪為新帝手中提線偶人,聽他撥弄驅使。但他心機深沉不如皇帝城府老辣,又軀體孱弱,她這才得以暗度陳倉,蓄養謀臣,招攬有能之士為她所用。甚至最後參與奪嫡。


    可重生之後,皇帝狠毒,謀臣甚多。盡管她身後母親是一朝貴妃,外祖謝家掌握朝中大權,可母親明知皇帝所為卻依舊放任,謝家則是忠良世家,兩廂都不會成為她的助力。


    她有心向皇帝複仇,保住謝家與母妃,但這兩個意願都需要她手中握有極大的、能與皇帝抗衡的權利。這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就,她卻偏偏又迴到了這樣進退維穀的年紀。


    ——十四歲。


    距離謝家九族株連,不過隻有短短兩年而已。


    煩躁地蹙緊了眉峰,容洛將頭仰出水麵,狠狠地舀了一捧水,往自己臉上潑去。


    溫水在臉上肆意橫流,撥開黏在頸上的發絲,她抬手用力抹了把臉麵。


    自重生起,頭顱上的屠刀便又一次在緩緩落下。她已無時間可以耗費,十四歲到十六歲的時間當中,若她不能作為主帥,招攬足夠能與皇帝相抗衡的棋子,她隻有死一條路可走——


    雙眼凝住在那件半是血汙,半是藕白與華貴的襦裙上,容洛從木匣中握過一把胰子,在肌膚上揉搓。


    ·


    陰雨連綿了幾日,終於在十皇子容明轅迴到宮中的時候放晴。


    謝貴妃小產,小月還未坐完,不宜被風吹日曬,留在了羚鸞宮。容洛作為容明轅一母同胞的長姐,自然要來看望幼弟。


    “還是明轅讓朕舒心,比老四老五幾個用功多了!”


    才到文德殿,容洛便聽著裏頭傳來皇帝洪亮的笑聲。


    眉眼略略顫動。她不急不緩地進了殿,先給上座皇帝和皇後向淩竹問了安好,才走向容明轅。


    容明轅比容洛小四歲,出生便因病弱被林太醫帶去了南疆求醫。容洛跟他見麵機會甚少,偶爾他身子骨好一些,被皇帝召迴長安,她才能跟他見上一麵。


    握著他的手上下端量,容洛的視線逐一掃過他的病態纏綿的眉眼,白若魑魅的臉麵。眼中恨意一閃而過,下一刻揚起溫和的笑意,伸手在容明轅手背上疼惜的摩挲了片刻,潸然眼眶一紅:“幾年未見,你長高了。”


    容明轅聽著這一句話,驟時唇畔癟緊,眼中掉下淚珠來:“阿姐——咳咳……”


    要是抱向容洛的動作未成,沒能說半句話,他又開始猛烈的咳嗽起來。


    容明轅本就多病,突然這般,皇帝和向淩竹一下從坐席上站起來,其他來看的姊妹兄弟也探了頭來看,俱是一副擔心的樣子。


    容洛就在他身前,他咳出第一聲時似乎被嚇了一跳,但卻很快鎮定的攙扶著他坐下,手上輕撫他脊背的空當還偏首看向林太醫:“這幾日長安才熄了雨水,你怎麽可讓十皇子穿得如此單薄?父皇將十皇子全權交付於你照料,你竟是如此做事!”


    儼然一副關愛幼弟的模樣。


    林太醫佝僂著腰走上前,望了一眼皇帝,對容洛迴道:“殿下冤枉。皇帝交付於微臣之事,微臣不敢忘卻。早晨微臣給皇子備下過一張狐裘,約莫是被照顧皇子起居的小童忘了……”


    容洛擰眉:“小童?”


    “是十皇子的書童燕南,與皇子年紀相當。皇子喜愛他,微臣就讓他負責了皇子的飲食起居。”


    “燕南。”容洛應了一句,迴頭看向皇帝,“父皇,明轅身子不比其他弟弟,讓山野小童負責起居如何可行?還是換他人照顧弟弟吧。”


    豈料一聽這話,容明轅先急了,“阿姐不可……燕南無父無母,又初到長安。要是換了別人,下去深冬,他是熬不過去的!阿姐,今日之事是我的錯,燕南是給我披過衣服的,隻是嫌棄狐裘太大阻礙腳步,這才不穿的……”


    容洛迴眼看著容明轅,蹙著眉不說話。容明轅見她這樣,心急地扯著她的袖子,哀求道:“阿姐……”


    “你長姐意決,朕怎能不如她的願?”皇帝開口,容明轅嚇了一跳,頹然地落座於席上,神色淒楚地看著容洛,“都說父皇最疼阿姐,阿姐喜愛什麽,父皇便給什麽。如今看來果然不錯,隻要阿姐開了口,即便是要他人所愛,父皇也會答允。”


    話說得酸,又有點冒犯容洛和皇帝,但勝在他言語委屈,又是因病常居南疆,故而也沒有人跟他計較。


    不過今日文德殿湊著熱鬧來看容明轅的皇子公主不少,沒幾個人敢對容洛和皇帝這般說話,一時間聽了都不由驚詫。


    大殿中忽然寂靜下來,容洛聞聲,動作滯在原地。半晌一聲不吭地移走幫容明轅撫背的手,站了起來。


    容明轅看著她對皇帝福身,以為她生了氣,想要請旨,從席上跪坐起來,伸手抓向容洛。


    “明轅如此想我,當真是讓我傷心。父皇,為了不讓明轅說明崇酷愛奪人所好,您就縱容一迴明崇,撤了明崇要換掉那名仆童的旨意吧?”


    手指還沒碰到容洛的衣角,容明轅就聽容洛啟唇道。


    皇帝在容洛與容明轅之間看了一眼,忽而無奈一笑,偏首對向淩竹道:“你看,他們姐弟吵架,偏還要將朕拉進去。”


    向淩竹皇後二十年,自然清楚皇帝,當即迴道:“陛下寵愛明崇,難免讓其他兄弟吃醋。不如這般,就將那名為燕南的小童賜給十皇子,往後那小童就是十皇子的人,誰也不能輕易處置。順便也給其他的皇子公主們賞賜一些物什,免得來日又像十皇子那樣,跟明崇公主比較,顯得委屈。”


    皇帝頷首,“也好。”又看向容明轅,笑道:“從今那名小童便是你所有,除你一人之外,誰也不可擅意處置。晚些朕便讓中書省擬旨,送到建章宮。”


    容明轅微微張著嘴,眼中盛滿明光,左看了看皇帝,右看看容洛,十分驚訝。


    “這孩子。”向淩竹輕笑,對容明轅道:“還不快謝恩?”


    容明轅這才反應過來,喜不自禁地從席後走到席前,對著皇帝長長一拜:“謝父皇恩賜!”


    罷了又對向淩竹笑盈盈地拜下去:“謝母後恩賜!”


    ·


    借了容明轅的福,托襯了向淩竹的光,皇子公主各自受了賞賜。皇帝子嗣稀少,近年裏雖不斷有孩子在宮妃的肚子裏出現,卻也不斷有孩子在母親溫暖的腹中消成一灘血水。


    她為長,尚且隻有十四歲,其餘的孩子也不過十一二三,正是調皮跳脫的年紀。得了新鮮的東西,個個都是喜氣洋洋的模樣。文德殿裏熱鬧了一陣。皇帝也疲乏了。


    四十二歲的身子是壯年,但總歸不如才登基時意氣風發的模樣。明日便是朝參日,皇帝尚有政務處理,多與皇子們敘了會兒話,便與皇後一同離去。


    容明轅常年不歸宮,宮中也一直備著他用的轎輦。在文德殿門前相繼乘上轎輦,容洛攜著他一道去見謝貴妃。


    “謝謝阿姐。”


    同去的路上,躊躇許久的容明轅對她說道。


    容洛正靜默的凝視前方,似乎在思索。聞言伸過手去,在他手背上拍了兩下,叮囑道:“你喜歡童子,我便將他拿來給你。但你切不可因他荒廢課業,成日跟這些山野裏的孩子胡亂玩耍……連自己身體都不顧。”


    “才不會。”容明轅皺起鼻子,“燕南學問很好,有些我不明白的,他一聽就會。跟他聊天玩耍,隻會增長見識。今日隻是我一時疏忽,阿姐別總是抓著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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