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迴話在她意料之外。稍微怔神,容洛古怪的蹙起眉頭,“你方才不是說要去給姑姑送藥?”


    好好的,突然跟她說想送她迴宮,重澈這是在打什麽主意?


    “藥已讓白鹿送去。”見她這模樣,重澈倒是不甚介意地傾唇:“去年野獵後,臣就去了金陵,與殿下算起來也有好半年沒見。金陵風物多,淩月幾人不肯聽臣說也罷了,殿下也不願聽臣囉嗦?”


    他話裏暗含了幾分揶揄的抱怨,側邊又從薛淩月幾人暗道了她與他相視十數年的情誼,調侃她對他防心莫名,倒是讓她難以拒絕。


    “難怪,不是蘇繡入宮的日子,你手裏也有了。”在領角浮躍的海棠繡紋上摩挲了一會兒,容洛也記起他去了金陵的事,當下頷首,對何姑姑道:“那便不用轎輦了。這一段路長,也能好好聽聽重侍郎在金陵所曆。”


    何姑姑頷首退下去。過半會兒,她吩咐好下仆諸事,打著傘從階下上來,撐舉在容洛頭上,伺候容洛迴宮。


    說是要與她敘話,真上了路,重澈卻半個字兒也沒說。隻是撐著傘,與她步調齊平的靜默走著,目視前方。


    他不說話,容洛倒也不知道要說什麽。重生迴歸,她也沒有失去往後十三年的記憶。十四歲的身軀裏藏匿著二十七歲的魂魄,也藏著關於她與他的過去。


    她始終不知,他明明清楚九皇子即位於自己來說是一件多麽重要的事,卻為何還要與北珩王聯手篡/位。分明隻要九皇子登基,她便可脫離苦海,擺脫那被血染透的“公主”二字,再也不用再成為帝皇的傀儡。


    他最清楚自己的痛苦,也與她約好會成為她的助力……為何,最後卻拋棄了她?


    重生這一日多,她每每想起,都是一個答案——她不知。


    路過太子所住的東宮,郎朗背書聲從宮內傳出門外,重澈腳步一頓,望著高牆,道:“太子果真勤奮。”


    容洛也停了腳步,立在宮牆下。聽了許久,從讀書聲裏辨出兩道不同的聲音,不由奇怪地對何姑姑問道:“這兩日大雨,謝少師和諸位先生都不入宮,是誰在教明蘭念書?”


    “太子勤奮。”何姑姑日日穿行宮中,大小事都通曉,“先生雖然因大雨難進宮,但念及陛下和先生教誨,總會自己念書。若是殿下聽出兩個人的讀書聲來,那大約是七皇子。七皇子開蒙晚,功課似乎不大好,太子心善,一般都會帶著各位皇子的。”


    太子說的是容明蘭。他是皇帝的第四個孩子,生母是厲寶林。因為皇後無所出,便從厲寶林處抱了過來。在他之前的三位皇子或死於連隱南手,或不慎夭折,如今他是皇帝庶子裏最年長的一位。去年春天,在朝臣提出“無可立嫡子,便立長子”後被立了太子。他才幹卓越,心機靈敏,倒也擔得上這個身份。


    至於七皇子,則是沈妃所出的容毓崇。沈妃多病,不受皇帝喜愛,牽連了他,直到七歲才上了學堂。本來也該從“明”字輩的,但為避容洛的封號“明崇”,便被改去為“毓崇”。因這事,朝野內外,無一不是說皇帝有多麽寵愛她的。


    但容洛清楚,這隻是皇帝為了鬆懈謝家的手段。容毓崇是個不受寵的庶子,改字輩也就改了。換做嫡子……嗬,那怕是得徹頭徹尾的改了她的封號了。


    “說起來,十皇子似乎快迴來了。”重澈望了宮牆一會兒,扭頭對她說道,“前日下朝,聽戶部的人說起。說林太醫給陛下的信中提及十皇子身子不錯,陛下召他迴長安陪伴謝貴妃,不知殿下是否聽聞?據說十皇子聰敏過人,也不知道跟太子一比,誰輸誰贏。”


    聽他提及自己遠在南疆的幼弟,平靜的顏容上陡然閃過一瞬間的驚怒。若非對她注意仔細,是如何看都看不出來的。


    她重生迴來,還未適應。這日下來突發事情許多,心神又被分走,自然也記不起這一年,她的弟弟容明轅要迴長安。


    “本宮聽說了。”披風的遮擋下,容洛的指甲紮入掌心裏。疼痛抑製了憤怒,容洛轉眼看向重澈,“有何可比?明蘭參通齊家治國平天下,學的是為君之道。明轅修習為君為民為社稷,要學的是為臣之術。他們道路不同,相互比較無一分意義。”


    重澈低眼,與她相視。許久後輕輕勾唇:“確實,要與太子相較,怕是隻有殿下能擔此重任。”


    容洛靜默看他。


    半晌,她移開眼,繼續往前走去。


    何姑姑跟上,被她錯手拿走手中的紙傘。抬眼看向容洛,容洛偏首一低。


    明白了她的意思,何姑姑後退幾步,領著轎輦從她身邊越過,先行一步。


    “重澈,你一直慎言。”容洛邁過拱門,“拿我來跟太子比較。這話要是被哪個有心人聽到,來日就可以做他掌中利劍了。”


    重澈輕笑,“殿下是連隱南養大的,怎會有辱她千古一帝的名聲?”


    直唿皇太後連隱南的大名,宮裏宮外,也就隻有他這一個臣子不怕。


    別眼睇向他,容洛舉著傘在大道上不急不緩地步行,“說罷,你到底是想做什麽?你幼時開始就不是多舌之人,打什麽說話嘮嗑的名頭來笑話我?”


    聞言,重澈搖首,認真道:“我是當真隻想送你一路。”


    容洛腳步一停,轉過身看著他。


    重澈一身玄青色繡翠竹的圓領長袍,高束的長發沾了水,有幾縷糾纏在他肩頭。他就站在她身後,飛鴻一般的眉宇裏平淡如初,鳳眸注視著她,內裏掩著幾分晦暗,見她停下來,瞳珠裏又多了些奇怪,緋色的唇微微抿著。


    打量他少許。容洛看他麵色沒有異樣,語氣聽起來也不像是扯謊。


    “你要扯謊,橫豎我也看不出來。權且信了你。”迴身前行,雨水漸漸大起來。容洛擋著雨緩緩地走,忽然對他說:“今日母妃因薑嬪小產,我以薑嬪謀害皇嗣的理由,請父皇對薑氏夷三族。”


    前世重澈背叛了她,她這一世本該遠離他。但鬼使神差,她還是禁不住對他說了自己的苦惱:“母親說我不該如此。你幫我想想,我是否真如母親所說,做錯了?”


    重澈是重家家主重錦昌在一次酒醉後,誤認其母司命為亡妻所生。重錦昌深愛亡妻,發誓不再娶,知道司命有孕,他毅然拋棄司命。在司命難產離世後,麵對重澈,依然冷血不認親。還是司命生前好友霖榮郡主重情重義,將重澈收養,這才不至於讓重澈流離失所。


    雖然他已經在十歲時被霖榮郡主施壓重氏族長認祖歸宗,但憎恨重錦昌,決然摘除字輩“翰”,更常年不迴重家,與重錦昌朝堂相對。這些原因在前,容洛是一點兒不擔心他會對謝家做出什麽不利的事來的。


    “夷三族的事已經定下,你比我清楚。”重澈走到她身旁,“你並不後悔,又何須聽謝貴妃所言。”


    “母親要我安分守己,不要再莽撞行事。”容洛看向前方,一路過了許多宮門,明德宮也近了,“我不想。你覺得如何?”


    停在明德宮的宮門前,重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在這皇宮中,隻有你能與太子相較。”


    他語氣淡薄,好似這對比隻是尋常的敘家常,“你並非籠中雀。”


    撫上披風,容洛朝他走了一步,麵目凝肅:“你這話無疑要我落人口舌。你跟隨姑姑,年長我五歲。不會不知道,在這宮中,太出彩的女子向來都活不長。”


    離宮室不過幾步之遙,四下灑掃宮婢不在少數。其中如有哪家妃子或是帝皇的眼線,把重澈的話傳到那些人耳中,容洛往後處境必定如同刀山火海。


    “連隱南視你如己出,養育上學都是親自去做。謝家和她各為你身後一盾,”重澈垂眼看著她,半斂的眸子裏似乎藏了最要命的蠱術,“我既將這話出口,自會做你身後一盾。再必要,作為你手中利器抑或不可。”


    容洛凝視著他。在他話語擲地時,她的眼中顏色一寸寸濃鬱的深邃下去。忽然又挑起唇,看到別處,一聲嗤笑。


    “身後盾,手中劍?”


    前世她無論如何都不信他背叛了她。直到飛鴿落入手中,看到那一絹白色錦帛上“重澈反,北珩王”的六個血字,她才終於信了,她的摯愛,她的最後依靠,將她遺棄在了這深宮血路上!


    下酒菜隻有傀儡的身份……那一杯鴆酒可真是多難入喉啊。


    “若真的如何……你會站在我這一方麽?”幾要泣血的話在喉頭咽下,容洛注視著他,臉上似乎在笑,語調裏卻十分悲涼。


    重澈的右手在身側揚起,又不動聲色的垂下。


    沉了聲,重澈有如發誓:“會。”


    容洛驀然沉眼,後退一步。


    “世事難料。”她輕輕吸了一口氣,握著傘,慢慢地抬起頭,“我已在漩渦當中,不惜一切保命已屬不易。你並非我所能掌控,我也不是你腳下的階石。你與我路不相同,終有一日,我將與你為敵。”


    隔著雨簾和傘下影幕,她看不清重澈的麵容。良久相對,她側過身,往明德宮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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