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會是我抓著不放。”容洛的語氣裏有著極致溫柔,仿佛她真的是那麽好的一個姐姐,會對弟弟噓寒問暖。但隻有她自己清楚,她似水一般的關愛下,究竟藏著什麽。“南疆離著長安那麽遠,我與母親從未停止思念你。”


    她掀起衣袖,露出皓腕上一串紫檀佛珠。


    “你身子總不見好,林太醫上來的折子和信裏,字裏行間全是辛苦,那麽多的藥材運去南疆——”容洛娓娓拉開最後一個字,又將它盡數化在歎息之中,“母親跟我從來不信這些鬼神之說。但……阿姐是真的盼著你好起來。然後留在長安,留在我們的身邊。”


    她眉間憂愁凝固,半斂的眼眸下結了一層薄霧,言語裏的關懷猶如冬日裏的暖陽,一下就將二人之間尚有的一點疏離盡數融化消弭。


    容明轅探了半邊身過去,也不再有那零星半點的束手束腳,直接握著她的手,誠懇地保證:“阿姐,今日是我的錯。以後我一定好好聽太醫的話,好好喝藥,好好穿衣。你別再擔心了。”


    容洛抬眸瞧了他一眼,又搖了搖頭,反握住他的手,再喟然一歎。


    “十年了,怎麽就是不見好呢……”


    她幽微地聲音落入容明轅的耳裏,容明轅也無法迴答,隻是輕笑地咽下喉頭的麻癢,牽住長姐柔暖的手掌。


    感覺他的動作,容洛眉間輕皺,沉心揚眼,注視前方。


    .


    文德殿離著羚鸞宮是有些距離的。一路過去,容明轅病體不爽,容洛心懷它事,也沒有再說上什麽。


    到了羚鸞宮,陳掌事已經在門前等候。小心地扶著容明轅下了轎輦,陳掌事看向未下地的容洛,詢問道:“殿下,謝貴妃已經吩咐小廚房做了禦膳。殿下要不留下來一塊用吧?”


    身為皇帝的第一個女兒,容洛修習的東西遠比其他的公主要多,也並不像其他公主一般,與母親同住一宮,隨時可以與母親嬉戲用飯。陳掌事照顧謝貴妃許多年,對於謝貴妃和容洛之間的事情和情況都極其清楚。故而才有了這一問。


    “不。”容洛的迴答落下來,“明轅與母親一道就好。晚些時辰先生要來問話,我須去一一迴了。便不在此用膳。陳掌事多多照顧母親,莫讓她抄寫經文到太晚。九月入秋,夜裏寒涼,她在案前太久,易傷眼傷身。”


    陳掌事明白容洛心疼謝貴妃。她自幼時就服侍在謝貴妃左右,是謝貴妃親信一般的存在。她聽到了謝貴妃與容洛的爭執,也明白一切的發生。


    四年前的春天,皇帝將養育她的連隱南一劍刺/死在隆福宮。她全程在旁,卻不驚不鬧,格外的鎮靜。直到喪鍾和宮仆驚唿響徹後宮,她才掉下一滴眼淚。


    皇帝將她親手抱迴謝貴妃的身邊。


    那一天,皇帝奪迴了他的第一個孩子,也奪迴了本該屬於他的權柄。他開始不遺餘力地清掃連氏的殘黨,不論忠奸。


    三大家對峙的局麵終於出現轉變。連氏一族沒落,在皇帝的恨意下幾乎絕後;重家與謝家在朝堂上劃開了楚河漢界,各自把握著文武的大權,日日為多分一點權利爭吵不休,猶如兩隻猛獸。


    好不容易將權利握迴,皇帝自然不想金龍寶座隻是一座空殼。他清掃完連氏殘餘,便想要更多的權利——從重謝兩家要。


    謝貴妃是謝家貴女,從小就被稱讚有乃父之風,像極了她的父親,謝家家主,當朝丞相謝玄葑。她在皇帝出現這種心思的第一刻,就一眼洞穿了他的打算。


    但謝貴妃並沒有告知謝家。她愛著皇帝,從她金釵那一年,從她看著皇帝一箭射死巨鹿時,她就徹底的淪陷。明知皇帝隻是想通過姻親與謝家的結盟,還是滿懷愛意,毅然的嫁給了他。而這份愛,也從未消退。


    陳掌事不由想起還未遇見皇帝前的那個謝貴妃。謝家的女兒,一等一的出色,傲氣又美麗,聰明得讓謝玄葑惋惜不是男兒——


    抬眼看著容洛,陳掌事覺得容洛像極了那個時候的謝貴妃,卻又不像。


    不知道連隱南年輕時的模樣?


    “謹聽殿下吩咐。”將思緒從懷念裏抽出,陳掌事對容洛福身,仔細地應下她的囑托,“奴婢會提醒娘娘的。”


    容洛眼瞼一低一抬,微微地頷首。轉眼看向容明轅,一聲清淺:“你與母妃好好敘話,別提前些日子的事。她若如何,你也順著她些,兩廂身子骨都不好。”


    “嗯。”容明轅進長安前就聽說了謝貴妃的事,他雖長久不在生母身邊,卻也體貼母親,“阿姐放心。明轅不會惹母親傷心的。”


    看他乖巧,容洛也放了心。自下又對陳掌事和容明轅身邊的人吩咐了許多話,這才往崇文館去。


    .


    崇文館是皇子公主學習的地方。容洛到的時候,內裏已有陣陣讀書聲。


    皇帝子嗣稀少,到達開蒙年齡的皇子公主統共也不過十一人。因此崇文館空餘的讀書位置,都由皇帝從王公世族中挑了子弟填補。


    容洛臨著窗從外往裏眺去。謝琅磬在前頭踱步來迴,太子坐於第一排首位,正搖頭晃腦地跟著謝琅磬讀書。


    讀得是《禮記》。


    突兀身後一聲竹枝破裂的聲音,容洛一頓,下一時就瞧著謝琅磬遁聲望來。


    少師先落了神,其他學生也奇怪地朝窗外看去,驀地看到容洛,王公子弟均是一愣,就要給她見禮。


    “本宮隻是路過,你等不必分神。”打斷他們念書,容洛也是意想不到,抬手免了他們行禮,她形容端莊,“謝少師繼續。本宮就不打攪了。”


    手在抵著窗角的撐杆上一挑,容洛看著窗戶落下,心中不禁發窘。


    她本想看一眼罷了,怎地卻讓人家斷了讀書的勢頭。要不是她反應快,怕是他們要覺得她在偷看了。


    堂堂公主偷看……真是有損英名。


    身後突然傳出一聲笑。


    容洛迴頭望去,看著秋夕憋著嘴,雙頰使勁的鼓出兩個包,顯然笑聲就是她的。


    秋夕年紀跟容明轅一般,是一年多前才被送入宮的。據說是因為她母親生了兩個兒子,家裏太貧沒法養她,就將她賣進了宮裏。


    小丫頭片子,性格鬆快些是人之常情。容洛也不訓她。睇了她一眼,容洛往剛才發出聲響的地方走過去。


    崇文館周圍種了一片竹林,常年呈翠青顏色。竹林間隱著數條石徑,通往後廂和各個小亭,每天太傅或者少師下了學,總會有些用功的子弟在竹林裏背書。


    有時容洛過了先生的考試,還有一些閑時,就會停下來聽聽這些孩子讀書論經。


    要是運氣好些,還能看到皇子們讀詩舞劍。那時竹林間衣袂翩飛,劍聲破空,詩文在竹葉的嗦嗦聲中遠揚。少年郎意氣風發的模樣,真是直駐心間,教人心情無比舒爽。


    踏進小徑裏,容洛聽到了什麽聲音。


    一筆一劃的沙沙,像是用枝條在地麵上寫字。


    容洛小心地躡足往前,聲音在空氣裏越發的清晰起來。


    四五步停下,容洛終於找到了聲音的源頭。


    在書房的不遠處,一叢竹林的小池塘邊。


    那是一個少年。他穿著一身藍色的粗布衣,懷裏抱著一條黑色的狐裘,頭發以一條布巾束在腦後,發尾垂到茸茸的草地裏。


    他眉如長劍,雙眼如桃花,鼻梁筆挺之下,是薄到紅潤的雙唇。


    她所聽到的聲響,則來源於他的手中。他握著一枝細長的竹條,正在池塘的濕泥邊一筆一劃地抄著《禮記》。


    “君子過言,則民作辭;過動,則民作則。君子言不過辭,動不過則,百姓不命而敬恭。如是,則能敬其身;能敬其身,則能成其親矣。”


    正是方才太子等所念的《哀公問》一章。


    他似乎怕弄髒狐裘,小心地抱在懷裏。腳邊放了一捧枯黃的竹葉,每每寫錯,他就用竹葉掠平濕泥,再重新書寫。做出這個動作時,他還會半直起身子,先抱好狐裘。


    容洛的腳步和目光在看到少年麵貌之時幹滯。


    須臾,她的眉眼和唇畔劇烈的顫抖起來。秋夕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的雙眼霎然紅透。


    她不像何姑姑與陳掌事那般懂得揣測人意。愣了一刹,她就靠著姑姑教導的知識,一步踏到容洛的身前,做出保護和責問的模樣。


    “大膽——”


    話還沒說完,她被容洛攔到身後。再去看容洛的臉,方才她所見再也不見一絲一毫。


    少年已經聽到了秋夕的聲音。倏地迴過頭,瞧見容洛,他雙眼略略在她衣衫與麵貌上一掃,忙不迭地丟下柳條,從池塘邊奔到小道上,跪下見禮。


    口齒才開,少年還沒能出聲,容洛淡漠地聲音已經從他頭頂擲下。


    “小童燕南,無父無母,得十皇子喜愛,伺候十皇子飲食起居。不想今日遺漏皇子身體,忘給狐裘。”


    容洛雙眸晦暗,眉梢微蹙,袖袍下的雙手緊握。


    “你便是燕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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