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廣鬱鬆了一口氣:“好,”他窘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今天沒能款待好呂先生,下次選好地方再請您吃飯,順便可以聽聽您的新作。”


    呂作岷大笑:“說定了,我可等著陶先生請我。”他心思一動,“陶先生對我的演唱會有沒有興趣?”


    四


    找到二十多年前的演唱會視頻比我想像中容易很多,看來不止是歲月,連時代都對他特別優厚。


    舞台上燈光飛旋,色彩迷離,幾乎讓我覺得頭暈——二十年前所能呈現出的最完美的舞台效果,在二十年後看來居然已經顯得庸俗又廉價,就像二十年前的往事,曾經沸沸揚揚滿城風雨,今朝聽來,徒增笑耳。


    年輕的呂作岷又蹦又跳、又彈又唱。我不得不承認,他的歌聲裏埋藏著一種力量——不可捉摸卻又宛如實體,像一顆種子,在前奏汩汩的鋼琴聲中發芽,當他開口時衝破僵硬的地麵,當他閉上眼睛讓歌聲在空中飛馳時,抽條開花,穿透鼓膜,直達心瓣。當他溫柔的目光轉向攝像頭,和我完成了一次跨越時光的對視,我幾乎渾身發抖,仿佛從他眼中看到了某種特別的東西,某種在今日的呂作岷身上已經消弭無痕、無跡可尋的東西——他幾乎沒怎麽衰老,可就是這種東西,把今天的他與二十多年前的他,清晰地區別開來。


    唱到激動處他突然跪下來。歌迷們齊聲尖叫,鏡頭適時地打到觀眾席,一晃而逝,但我從中清晰地看到了陶廣鬱。


    他坐在很靠前的位置,幾乎正對著呂作岷跪下來的方向。


    如此卑微的姿態,竟被呂作岷拿捏得瀟灑又高傲,他屈著膝蓋,卻挺直了腰背,像陽光下的一棵樹——肯紮根地下,是他的溫柔,可他的眼睛裏從來就隻有高而曠遠的天空。他就保持著這個姿勢,緊盯著那一個方向,唱完了整首歌。台下掌聲不絕,他掙紮一般,用盡全身力氣移開目光,一鞠躬道:“謝謝!”


    我瀏覽了幾個網頁,發現這段故事向來為人津津樂道,以致成為呂作岷歌手生涯的一大傳奇——跪謝歌迷,魯莽又真摯,多可愛的年輕人。


    下一段傳奇便是流行與古典的碰撞——另一場演唱會上,陶廣鬱作為特別嘉賓出場,親自為呂作岷伴奏。這迴呂作岷的歌聲依舊極富感染力,眼神卻沉著了許多;陶廣鬱一直垂著眼睛,或安靜或激越地敲擊琴鍵,偶爾也抬頭看一眼舞台中央。


    呂作岷的手懸在空中,跟隨他歌聲的節律舞動不止。我關閉了播放器,他的動作驟然停下,相當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睛,好像我吵醒了他的好夢。


    我捋了幾遍舌頭,方才艱難地問出來:“m市和c市這兩場演唱會之間,您……您和陶先生有什麽衝突嗎?”


    他笑了,算是默認:“年輕人眼光倒是很毒。”


    我有點尷尬:“是因為……我看到就在那個時間點網絡上出現了很多關於您和陶先生的……嗯……傳聞,是因為這個嗎?”


    他沉默。就在我準備放過這個話題時,他突然開口:“我對他告白了。”


    那首跪地而唱的歌裏激盪著怎樣的深情,別人不知道,陶廣鬱卻不可能看不出來。但他的性格向來溫吞,遇事優柔寡斷,很難拿定主意,又害怕自己多心,惹得大家尷尬,幹脆假裝若無其事。然而還沒等他想好以後要用怎樣的態度對待呂作岷,後者就先下手為強,在演唱會當晚的慶功宴上一抒心懷。


    呂作岷要保護嗓子,本來不該多酒,當晚硬著頭皮灌了一小杯,硬生生拗出十分的醉態,把陶廣鬱拖到一邊,瞪大眼睛看著他:“你聽到了,我的新作怎麽樣”


    陶廣鬱故作鎮定:“還不錯,我覺得……”


    呂作岷心跳得厲害,耳邊隻聽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裏狼奔豸突,眼前隻看到陶廣鬱臉頰微紅,嘴唇一張一合,其外的整個世界都驀地失去聲色,他不管不顧,把臉往前湊去。陶廣鬱大吃一驚,慌忙抵開他的頭,呂作岷不做不休,伸著脖子湊在他耳邊說:“我喜歡你。”


    他的聲音清朗,又被酒浸得微沙,陶廣鬱怔住,居然忘了繼續推他。


    還好他神智還清醒,率先迴過神來,訕訕縮迴脖子,囁嚅半天,蹦出一句:“我是說,你喜歡我的歌,能不能和我合作?”


    於是下一場演唱會上,呂作岷幾乎不敢向旁邊看。他努力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歌曲上,卻總是迷醉在身旁鋼琴的旋律裏——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歌曲居然也能飄逸如斯。


    他們又恢復了最初相識時的樣子:對彼此禮貌又謙和,像是陌生人。兩人的生活原本就沒什麽交集,這場演唱會後,陶廣鬱仿佛是還清了人情,急匆匆地逃到國外,在世界各地開巡迴演奏會。他在微博上放演奏會的海報,呂作岷常幫他轉發,他例行公事地迴復一句“謝謝!”句尾的感嘆號像是一柄利劍,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地割斷兩人之間最後一絲繾綣。


    呂作岷想像過,如果他學電影裏那些人,跟在陶廣鬱後麵,一路從華沙追到裏斯本,定時出現在每場演奏會上,散場後抱著鮮花出現在後台,事情或許還有轉機。可他也有工作,該唱的歌依舊唱,該炒的緋聞也依舊照炒,拋下一切去追求——在那個年代——幾乎註定以悲劇收場的感情,他做不來。


    呂作岷揉著眉心,聲音有些嘶啞:“我……我早就該知道,我配不上他。”


    我迅速拉動網頁,已經猜到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一二年十一月,陶廣鬱在維也納遭遇演奏生涯最大滑鐵盧,蒙受樂評人的尖酸指責和社會各界的刻薄嘲諷。同月,因身體原因,呂作岷取消了原定此月的兩場演唱會,隨後現身維也納。


    “我沒想過要——那個詞怎麽說——趁人之危,我隻是想……想去他身邊,”呂作岷雙手交叉,抵在下巴上,“從前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我以前從來沒有想像過我的生活裏會出現比職業更重要的事情。廣鬱他擊破了我的底線,你知道,兩個人的生活裏,每個人都要學會為對方妥協,要把兩個人拖到同一個音調上,我要升一升,他就要降一降……但我發現,如果他不動,那麽我情願一降再降。”


    他寂寥地笑了一下:“不過現在說好像已經晚了。”


    五


    之後值得一提的,就是三個月後陶廣鬱在首都——世界巡演的終點站——獻上的完美演奏,他藉此一雪前恥,徹底擊碎仲永之謗,攀上人生新高峰。這場演奏會最後,他破天荒地自彈自唱了一首《短夢寥寥》——呂作岷的代表作。


    陶廣鬱的聲線有點緊繃,或許是因為緊張,還錯過了一兩個氣口。與原唱相比,他的演繹實在難稱精彩,但當視線越過屏幕,我看見呂作岷坐在我對麵無聲哭泣。


    他捂住眼睛的手指微微顫抖,有水珠從指縫間漏下。那一刻,遺忘了他的二十年時光捲土重來,變本加厲地在他身上留下斧鑿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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