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責?”他咧嘴笑了,陽光一樣的笑意淹沒了臉上的皺褶,但隨即又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使他看起來像不見太陽的冬日一樣倦怠,“怎麽說呢……算不上指責,可能更類似開玩笑吧。跟你說的一樣,在那個年代沒有人會把它當真。”


    我暗罵自己準備不充分,偷偷打開瀏覽器搜索了一下陶廣鬱,隻來得及掃了眼他的照片,就趕緊抬起頭來。好在呂作岷微微垂著眼睛,手指有以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杯壁,無心留意我的小動作。可能藍光留給視網膜的刺激太大,此時我眼前還浮動著網頁上陶廣鬱的樣貌——少年溫柔靦腆又躊躇滿誌的笑容,與此刻眼前這個年將耳順的男人臉上疲憊的神態發生了微妙的重合——


    “大家都把它當成個玩笑……壞就壞在,我當真了。”


    我手一抖,勺子撞到杯沿,發出清亮的響聲。


    呂作岷迅速調整好表情,聲音也重新沉穩平靜起來:“哈哈,我都糊塗啦,到現在還什麽都沒說。”


    他放下茶杯,伸手從旁邊的小幾上拿過一個大厚本子來:“你們都不用相冊了吧,我真是老了,就覺得照片拿在手裏才踏實……”


    他翻開相冊,攤在膝頭,示意我過去看:“大約是……大約是二九年時印出來的,當時通告少了,隻想著看看從前的照片……”他隨手翻了一頁,“啊,這是唐小姐,當時我們一起拍電影,零五零六年吧……”


    唐小姐是位著名演員,同樣位居他的緋聞對象之列。


    “我和廣鬱——和陶先生頭迴見麵,大約是一零年。唔,在這裏,這張照片是一一年我們一起彩排春晚,工作人員幫我們拍下的。”


    二十餘年的韶光在薄薄的相紙間汩汩流淌。年輕的呂作岷透過相片,滿麵笑容地望著我,手搭在陶廣鬱肩上;陶廣鬱動作拘謹許多,眼神清亮,好像夏夜空中為幾朵行雲簇擁的朦朧月光。


    三


    一零年,呂作岷三十四歲,事業如日中天,不僅縱橫歌壇,還參演了大導演叫好又叫座的影片,自導自演的處女作也全國上映。這年九月他拿到了積家的代言,從台北飛到上海拍廣告,在下榻的酒店第一次遇到陶廣鬱。


    他站在電梯前,盯著顯示屏上的數字從19蹦到20,手指在兜裏有節奏敲出兩個小節的《革命》,無意中從電梯門上看到了旁邊那人規規矩矩貼在西褲接縫上的手——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關節微微凸起,顯得有力又溫柔——鋼琴家的手,他想,隨即忍不住笑了——真要瘋魔了,自己搞音樂就看誰都是音樂家。


    數字蹦到25,電梯門開了,旁邊的人先對他做出一個“請”的手勢。他登上電梯,感覺承受了對方的好意,便打算紆尊降貴地與那人打個招唿。他抬眼一看,竟然覺得那人有點麵熟,助理摸出手機,偷偷打字給他看:陶廣鬱!


    居然是陶廣鬱。他當然聽說過陶廣鬱的大名——17歲獲得蕭邦演奏獎的少年天才、不足而立但已蜚聲國際的鋼琴演奏家。他腦筋轉了轉,感覺可以合照發微博,便自信地伸出手去,笑出了一口白牙:“陶先生您好,很高興認識您。”


    陶廣鬱有點疑惑地看向他,露出一個禮節性的微笑:“您好,您好。”


    搞古典音樂的,對流行歌壇不熟悉,一時認不出他來也是正常。他摸出一張名牌遞過去,陶廣鬱雙手接下:“呂先生,您好。”


    ——但是看到他的名字還沒有反應,就有些古怪了。


    到達大廳,電梯門開了,陶廣鬱把名片放進口袋裏,對他點頭示意後先跨出門去,門外幾個人嘰嘰喳喳圍過來:“廣鬱,快走吧,王先生已經在等了……”在看到他從同一部電梯中走出後,表情有幾分鍾的凝滯。


    這才是正常情況,他想,於是一時衝動,走上前去:“陶先生,能賞光與我合張影嗎?”


    陶廣鬱轉過身來,笑容得體:“不好意思啊呂先生,我趕時間。希望下次有機會再和你見麵。”他身後的一個年輕女孩一邊觀察呂作岷的臉色,一邊火急火燎地戳他,最後幹脆開始扯他的衣袖,然而陶廣鬱完全沒受到幹擾,風度翩翩、頭也不迴地走了。


    他頂著一臉尷尬的微笑拍完了廣告,經過一夜的心理建設,終於使自己相信古典樂壇與流行歌壇風馬牛不相及,雙方人員老死不相往來,第二天醒來,決心將此往事全盤揭過——就看到了網上流出的照片:“呂作岷被嫌棄?求合照慘遭鋼琴家拒絕”。


    如果不是陶廣鬱連他都認不出來,他真要疑心是這人借他炒作。


    說到這裏,呂作岷開懷大笑,我隻好小心陪笑,藉機問道:“陶先生真的沒有認出您嗎?”


    他笑著搖頭:“他從來不聽流行音樂的。連理察·克萊德曼,廣鬱都還嫌低級,怎麽願意聽我那些東西。”


    “一一年你們不是在春晚上合作表演了《金蛇狂舞》?”我順口報出剛從網上發現的舊聞,慶幸自己的瞬間記憶力還算過關。


    “對,我們第二次見麵嘛,”他戳戳那張照片,“我當時問他,現在陶先生願意和我合照了嗎?他都完全不記得這迴事了,不過還是和我拍了照!哈哈哈哈……”


    他的手指輕輕劃過那張照片,有些眷戀似的在陶廣鬱身上停留了許久。


    除夕當晚表演結束,陶廣鬱請呂作岷吃飯以示賠罪,呂作岷趁機給他聽了自己的歌。


    正值新年,又是半夜,連賣麻辣燙的小販都不肯出攤,兩個人嗬著手跺著腳走了又走,終於踏著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走進一家冷冷清清的麥當勞。陶廣鬱頭上扣著耳機,手裏捏著一根薯條,無意識地和著節拍在桌上敲敲打打。


    耳機隔音很好,呂作岷完全聽不到樂聲,隻得以手支頤,專注地盯著陶廣鬱的臉,試圖從他波瀾不驚的麵龐上看出些褒貶來,然而卻越看越心虛,隻覺自己的歌浮躁又做作,怎麽能指望這對被蕭邦與李斯特嬌慣出的耳朵讚賞自己張狂的吼叫——於是低下頭去,假裝認真地一粒粒挑出沙拉中的玉米粒,以防自己看到對方眼中流露出的不屑。


    陶廣鬱摘下耳機,輕輕放在桌上:“挺好的。”


    呂作岷笑了笑,拿叉子戳著雞塊,沒有說話。


    “真的挺好的,”陶廣鬱向前傾身,認真地看著他,“《雪初融》,是吧?我從前很少聽這種歌,對這種風格不太了解,但是我可以聽出來詞曲是很用心的,副歌頭幾句旋律線走向與歌詞的情感剛好相反,反而抓人,配器裏還專門用了塤和缶——”


    呂作岷有些意外地抬起頭,正好看到陶廣鬱誠懇的笑容:“作曲就是呂先生吧?”


    呂作岷誠實答道:“不是。”


    陶廣鬱一時愣住,不知該怎麽接話,終於把呂作岷逗樂了:“陶先生有興趣,下次我出了專輯先送你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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