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木慘慘天欲雨,前有毒蛇後猛虎·


    虎牙公主雖然刁蠻任性,但畢竟隻是個不省世事的孩子,並沒有什麽心機。奉書伺候她久了,也慢慢摸清了她的性子。奉書自己也是這個年紀剛過來的,小姑娘最明白小姑娘的心思。用以前師父頭疼著對自己的法子,不著痕跡地哄一哄,逗一逗,公主也就很容易上套。她要發脾氣的時候,也慢慢能看出征兆,及時躲過風口浪尖。奉書發現,隻要自己臉皮夠厚,能忍受時不時的被敲敲打打罵罵,這個小公主倒不像那些心機深重的大人那樣難對付。


    更何況,有一次公主玩得高興,把功課忘得一幹二淨,於是奉書半推半就地幫她抄了十頁書,贏得闊闊真的誇獎之後,公主就把這個小丫頭視為福將,隨時帶在身邊,委派給她各種各樣的“任務”。


    偶爾,虎牙公主玩得盡興,心情舒暢之時,奉書會抓住時機引逗她閑聊,套問她此前伴讀丫頭的去向。


    可奉書隨後發現,這樣做的效果微乎其微。公主對身邊的下人從來不上心,過去的丫頭長什麽樣,叫什麽名字,她早就忘得一幹二淨。


    奉書迴憶著二姐的性格脾氣,試圖模仿二姐的一言一行,以喚起公主的記憶。但隨後發現,在公主身邊的丫頭,不管自身性格如何,其言行都會慢慢變成一個樣子,因為隻要稍不順公主的意,就會被公主隨意非打即罰,丫頭們根本沒有資格順著自己的脾氣做事。


    她試圖從公主身邊的乳母、下人口中套話。但公主身邊的小丫環換得頻繁,而跟隨公主多年的老人又大多是蒙古人,出身於有頭有臉的部族,算得上半個使主,奉書不敢和她們太過親近,唯恐被看出自己別有用心。


    最後她想:“還是公主她爹的記性好些。可是要和太子說上話,可沒那麽容易。太子妃呢,她身邊陪伴的都是蒙古貴族的女眷,我若貿然接近她,就是找死。”


    倒是有人願意幫她。有一天奉書晚間得閑,坐在院門口台階上,抱膝望月,胡思亂想地出神。忽然聽到身邊腳步聲響,一轉頭,一個戎裝青年已經坐在了她身旁。


    這人一張餅臉,兩撇小胡子,一笑起來,四顆黃黃的門牙。奉書認得這是皇孫鐵穆耳身邊的一個低等怯薛侍衛,自己和他照過幾次麵,卻始終記不住名字。她見這人來得突兀,心生警惕,起身要走。


    那侍衛卻拉住了她,笑眯眯地問:“你是風箏?”


    奉書心中有些氣惱:“虎牙公主給我起了這麽個怪名字,任誰聽了,都忘不掉。”隻好點了點頭,朝那侍衛福了一福,順便把衣擺從他手裏拽出來。


    那侍衛也不以為意,撣了撣手,笑道:“小小年紀,卻為什麽坐在這兒發愁?說出來聽聽,哥哥幫你分憂。”


    奉書心中一凜:“原來我的心事都寫在臉上了,那麽明顯,連他都能看出來!以後可得注意。”連忙說:“我沒有發愁啊,你看錯了,我是出來賞月的。”


    那侍衛反而笑意更濃,“小妹妹還不會騙人。你們漢人隻有發愁的時候才盯著月亮看,當我不知道嗎?告訴哥哥,是不是公主為難你了?是不是讓老婆子刁難了?是不是沒人說話,寂寞孤單了?”


    他猜一句,奉書搖一搖頭,心中覺得他多管閑事,卻又不好說什麽。自己現在身份卑微,可不敢得罪皇孫身邊的人。


    最後那侍衛問:“是不是想家了?想爹娘了?”


    奉書點點頭,模棱兩可地說:“打仗的時候,和家人失散了。”她自忖這話說得十分小心,不會讓人起疑。宮中的漢人驅口十有□□都是這般命運。


    那侍衛理解地點點頭,同情地道:“中原的漢人多得像草原裏的田鼠,想要打聽家人的下落,可也不容易啊。”


    奉書聽他語氣甚誠,用辭卻是怪怪的,不太喜歡,仍然守著口風,淡淡道:“想是我命該如此,早就不奢望能打聽到什麽音訊,也就是閑時想一想罷了。”


    那侍衛站起身來,幾步走到她麵前,笑道:“我昂吉兒在皇孫身邊好歹也是個能說上話的,你要是有什麽要我幫忙的,盡管開口,要找誰,哥哥會盡量幫你去找。否則,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天天在這裏對著月亮長籲短歎,可要看得我心都化啦。”


    他的蒙古話帶著不知哪個部族的口音,奉書隻勉強聽懂了一半,隻知道他與自己沒什麽交情,卻居然主動提供幫助,心中又是驚喜,又帶著點疑惑,問道:“真的?”


    昂吉兒滿臉堆歡,順勢拉住她的一隻手,帶著她沿牆而走,邊走邊道:“那還有假?昂吉兒在皇孫府裏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今日與風箏妹妹一見如故,自然會為你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妹妹怎麽吩咐,我就怎麽去做。”


    奉書的手被他緊緊攥著,手心被他的手指尖反複摩挲,雖然知道手掌屬於“可以碰”的範圍,還是難受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又覺得他說話古裏古怪,心中漸漸不快,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昂吉兒笑道:“咱們倆要好好聊天談心,但妹妹畢竟是公主身邊的人,讓人看見和我在一塊,終歸是不太好。先跟我到那邊再說。”


    奉書見兩旁燈火漸稀,越來越僻靜,更是不樂意,停住腳步,道:“我不要和你聊天,我要迴去了。”


    昂吉兒抓住她的手不放,說:“妹妹一個南人姑娘,孤身在宮裏當差,日子定然不好過,須得有個蒙古人照拂才行。今日遇見我,是你的福氣。你跟了我,包你不會後悔便是。”


    奉書見他對幫忙之事不再提起隻言片語,隻是把自己往花園裏拖,這才知道肯定不對勁。當初師父把她帶到僻靜樹林裏,她還乖乖的跟著走呢,轉眼就被狠狠捅了一刀。


    要是同樣的錯誤再犯第二次,她就不姓文。她用力將手一甩,轉身便走。


    昂吉兒沒料到手中這個嬌小玲瓏的漢人女孩力氣居然不小,一愣之下,已經讓她甩脫,順帶著被踢一腳,連他這個久經訓練的怯薛居然都沒躲過。他急忙迴身去追,叫道:“迴來!”


    奉書撒開步子,往路邊草叢裏鑽了兩鑽,早跑得遠了,依稀聽得昂吉兒在遠處喃喃咒罵。


    她一路奔迴自己住的小屋,關上門,坐在床上,心裏還砰砰跳個不停,不斷罵自己傻:“這世上哪有天上掉餡餅的事?他說要幫忙,你還真信?呸,他一開始就是在信口開河。他一個皇孫身邊的小怯薛,能有什麽本事,打聽得出公主一個小女奴的家人所在?還一口一個哥哥、妹妹的,也不嫌肉麻!”迴想起他那隻汗津津的大手,又忍不住啐了好幾口:“我真是腦子進漿糊了,才會讓他拉到手。騷韃子手也是臭的,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打了盆水,把雙手好好洗了又洗,這才作罷。


    那晚以後,她好像隱約有些開竅了。離開大都之前,杜滸聲色俱厲地不準她花心思打扮,她也漸漸明白為什麽了。她不再用心描眉畫眼——頂多晚上自己偷偷對著鏡子臭美一會兒,再擦掉。每天隻搽必要的粉和胭脂,以免被年長的姑姑婆子批評寒酸。但就算這樣,有些事情還是躲也躲不過去。


    她漸漸發現廚房裏那個管事的蒙古老漢也不正常。每次廚房裏沒別人的時候,那人都從來不正眼看她,反而微微耷拉著眼皮,眼神總是不高不低地落在她微微起伏的小胸脯上。她被看得不舒服,趕緊做完正事,轉身離開,可出門的時候,不知怎的,還是覺得身上黏著有東西。猛一迴頭,多半是那人的目光黏在了她屁股上。


    獲得這待遇的不光是她。奉書發現他對所有的漢人小丫頭都這樣,有時候來了興致,還會動手動腳。大部分丫頭都隻能忍氣吞聲,任他捏一把屁股,或是抓一把腰肢。偶爾,有的丫頭甚至會被他帶到後麵院子裏,出來時,有的臉上紅撲撲的,有的卻眼角帶著淚痕,手中多半會拿著塊醃肉,或是幾個桃子、梨子。


    奉書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心知多半沒有好事,因為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好在那管事的並沒有要求她也進後院,因為那人隻要和她稍微親近一些,她便能躲就躲。有一次那人的一隻手當胸襲來,她實在躲不過,便“啪”的一聲把他的手打掉。那人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隨即驚愕就變成了惱怒,罵道:“臭蠻子,別不識抬舉!”


    奉書毫不示弱,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人這才罵罵咧咧的拂袖而去。


    第二天,在她端給公主的油茶裏就出現了一隻蒼蠅。她是在揭開壺蓋的一瞬間發現的。她來不及多想,立刻假作滑倒,把那壺茶整個潑在了公主腳下。她受到的懲罰是在油乎乎的地上跪了兩個時辰,頭發也被揪掉了幾根。但是她不後悔,因為若是讓公主看到了那隻蒼蠅,公主多半會讓自己把那蒼蠅嚼吃了。


    奉書知道準是那廚房管事的在搗鬼。茶裏進了蒼蠅,廚房裏的幾個蒙古奴婢可以聯合起來賭咒發誓,證明不是他們的疏忽,背黑鍋的自然是她無疑。從此她便留了個心眼,端出廚房的東西總要仔細檢查一番。當她第三次發現自己經手的食物出了問題時,再也忍不住,牛刀小試,用繡花針釘死了十幾隻蒼蠅、蟋蟀、臭蟲,趁無人時潛入那管事老漢的小屋,一股腦全都塞進他的茶壺裏,上麵蓋了一撮茶葉。


    第二天她再去廚房時,便聽說那管事的告了病假。過了三天,那管事的迴了來,見到她便躲著走,對別的丫頭也稍微收斂了些。


    那天晚上奉書做夢都在笑,生生把同屋住的丫頭給吵醒了。


    不過那人既然在廚房幹活,也免不得偶爾和奉書照麵。奉書一看他那副咬牙切齒的神情,就樂不可支,每次都隻想提醒他:“蒼蠅臭蟲茶,味道怎麽樣?這可是你先發明的。”


    但她還是壓製住了痛打落水狗的衝動,每次隻是規規矩矩地跟他打招唿,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杜滸告誡過她,萬事都要留有餘地。要是自己無休無止地羞辱他,他說不定會做出什麽無法預計的瘋狂事來。況且,隻要她不說話,就沒人能抓住她幹壞事的把柄。


    奉書覺得自己漸漸可以在這片危機四伏的地盤上生存下去了。她對各種危險和刁難越來越應付自如。有時候她覺得,就算是杜滸,也沒法麵麵俱到地給自己出這麽多點子。


    她想:“等再見到師父,跟他細細敘一敘這幾個月的經曆,他非對我刮目相看不可。不過,往別人茶壺裏放蟋蟀的事,還是別說的好,嘻嘻!”


    當初被巧奴陷害吃板子的傷痕已經淡去了一多半。她已經徹底不恨巧奴她們了。就連當初下令打她板子的薩仁姑姑,她也覺得自己居然可以和對方不計前嫌了。因為她眼下是公主身邊的得力丫頭,薩仁再不會無端得罪她,有時候還會恭維她幾句,神態裏幾乎帶著些諂媚。


    有一次她偶然經過洗衣房時,看到一排丫頭齊刷刷的在罰跪,個個哭得梨花帶雨,有些人的衣裳還被水潑得透濕。巧奴便在其中。她垂頭喪氣的,頭發不知被誰揪得亂七八糟,臉上高高地腫著,不知被抽過多少個巴掌,和當日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樣子判若兩人。


    奉書冷哼一聲,本想裝沒看見,徑直走過去的。但隨即發現了另一個熟悉的麵孔,不由得住了腳步。


    “婉桐?”


    婉桐當時和奉書一起進府,又是個小腳的官宦人家女兒,奉書本以為她早就不必做洗衣這類的重活了呢。可她一看到婉桐的模樣,就隱隱猜到了為什麽。婉桐的身段本來就頗為豐滿,幾個月不見,又發福了很多,現在簡直可以稱得上胖了。蒙古人以身體強健勻稱為美,這樣身材的丫頭,自然是不會被選去近身伺候使主的。


    可是她的臉色卻並不豐潤。婉桐擦了擦滿臉的淚水,輕輕拉住奉書的手,道:“妹妹,如今你算是熬出來了!”


    奉書許久沒聽到南方口音,心裏麵也有些堵得慌,鼻子一酸,小聲說:“婉桐姐,你們這是怎麽迴事?”


    婉桐歎了口氣,“還不是因為洗壞了一件衣服,又查不出是誰做的,便連我們一起罰了,要一直跪到晚上……好妹妹,你能不能……能不能幫我們向薩仁姑姑求個情……你現在是公主身邊的人,她一定會買你的麵子……”


    奉書見其他幾個丫頭也望著自己,全都一臉懇求的神色,心頭一熱,便想一口答應。可是在這些日子磨練出來的心眼兒告訴她,自己充其量不過是個光鮮一些的南人奴婢,若是貿然為其他奴婢求情,說輕了是多管閑事,說重了便是僭越。若是因此引得使主不高興,懲罰的自然是她,而不是這些跪著的丫頭。


    她想了想,狠下心來說:“我要去給公主找幾本書,怕是沒時間往薩仁姑姑那裏走一遭。對……對不住。”


    婉桐嗚的一聲哭了出來,“好妹子,求你幫這個忙……我……我跪得好難受,雙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要麽,要麽你給我拿一碗熱水來好不好?就一碗熱水……我好渴……”


    (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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