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懷百憂複千慮,世人那得知其故·


    奉書大驚失色,一時間以為是自己受了什麽傷,但覺全身一如往常,並無傷痛,這才意識到那血是從婉桐身上流出來的。饒是她已見多了血,此時也手足無措,大叫:“婉桐,婉桐姐,你怎麽了?”


    巧奴突然大叫:“去請大夫!去請大夫!她要死了!”


    奉書已是全無主意,抬眼一看,隻見跪著的一排丫頭都嚇得麵無人色,卻沒有一個敢起來的。她不假思索,將婉桐的身子放在地上,拔腿就往太醫院跑。等跑起來,才看到自己衣襟裙擺上全都是暗紅的血跡,隻嚇得腿腳發軟,險些跌了個跟頭。


    等她拽著大夫的衣袖,飛奔迴到洗衣房院門時,那裏已經亂成一團。有人在叫,有人在哭,有人在念佛。幾個老婆子已經把昏迷不醒的婉桐抬到房裏,淋淋漓漓一地的血跡。奉書想擠進房裏去看,卻被幾個婦人攔在了門外。


    她們說:“小姑娘家的,別看這些。快去把這血衣服換了,晦氣!”


    奉書哪裏肯,守在院子外麵焦急萬分。她知道,倘若地上這些血都是婉桐流出來的,那她此刻定然已經是兇多吉少。可她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突然會這樣。


    屋子裏突然一陣躁動。裏麵似乎傳出了一絲不尋常的聲音,像是小貓在尖叫。


    奉書聽得心驚肉跳。突然,她的頭發被人從後麵揪住了。身後傳來公主乳母的聲音:“賊娼婦小蠻子,原來你在這兒看熱鬧!”


    *


    奉書誤了事,沒有及時取來公主想要的書。虎牙公主大發雷霆,罰她在毒日頭底下跪著,頭上頂著那幾本書,身後立著一個人高馬大、手持馬鞭的怯薛歹。隻要有一本書掉下來一次,她背上就會挨一鞭子。


    來來往往的使主奴婢看到她這副樣子,都忍不住好笑。奉書卻毫不在意,隻當是在訓練自己的平衡和忍耐力。


    洗衣房門口的那一幕還在她腦海中不斷迴放。她又是疑惑,又是害怕,又是擔憂。


    她聽到兩個管運送垃圾的漢人老婆子在遠處牆角閑聊,依稀聽得“洗衣房”幾個字。她連忙調整唿吸,凝神靜聽,把她們的話語從一片嘈雜人聲中辨析出來。


    隻聽一個聲音沙啞的婆子連連歎氣,說:“誰能想到,那丫頭不聲不響的瞞了那麽久……要是早些說出來,雖然免不得一頓重罰,可也不至於……”


    另一個婆子道:“嘿,早些說出來……那丫頭才多大?十五?十六?能懂得什麽?隻怕自己都不知道肚子裏多了塊肉!”


    那啞聲婆子連聲嗟歎,“那丫頭平日裏就胖乎乎的,大夥隻當她貪吃嘴饞,誰能往哪方麵想?唉,聽說還是足月,生出來是早晚的事兒……”


    另一個婆子驚道:“足月?那丫頭不是去年剛給買進來的嗎?那是幾月份?”


    那啞聲婆子放低了聲音,說:“買進來的時候就有啦,肯定是賣家故意瞞著的。我聽說那丫頭的上一家使主也是蒙古的什麽皇親國戚,照理也不缺那幾個錢,不至於把一個使熟了的丫頭賣到別家去。我看哪,十有八`九就是因為這事兒!”


    另一個婆子也壓低了聲音,問:“真的?那丫頭懷孕時滿打滿算也不過十四,在那之前,還不定上手了多久呢!真是造孽,造孽啊!打聽出來孩兒他爹是誰了嗎?”


    奉書心裏一陣迷惘,隻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照她們的說法,婉桐竟是在洗衣房裏生了個孩子?她此前的幾個月裏,肚中一直帶著個孩子?那怎麽會?孩兒他爹是誰,為什麽還要打聽?難道不應該是婉桐的丈夫嗎?不過,婉桐似乎還沒嫁人,梳的還是姑娘頭……


    奉書覺得自己以前所認識的世界被推翻了。她從小一直相信,女孩子總是要先定親,再出嫁,開了臉,和丈夫拜天地、入洞房,再改了發式,在夫家住上幾年,被丈夫吻過,才有可能當娘的。少了一個步驟都不行。小時候她問過母親,母親一直是這樣說的,和姐姐們玩過家家,也從來都是這樣的。難道在蒙古人家裏,生孩子的過程不一樣?


    此時那兩個婆子也是默默無言,過了一陣,那啞聲婆子歎了口氣,才道:“孩兒他爹?左右不過是哪個貴人的種,那還用問?要是她真能說出來,還有那麽一丁點兒的可能,讓人接迴原來的使主家去,母憑子貴指望不上,至少不用再這麽熬苦日子。隻可惜,這丫頭福薄,什麽都沒來得及說……唉,都是上輩子帶的命!”


    另一個婆子倒抽一口氣,“還是沒救活?”


    “嘖嘖,你是沒看見,血流了一屋子,玉皇大帝也救不迴來啦。再說,一個粗使丫頭,誰給她盡心盡力的救治?得了,這下整個洗衣房都沾了血,不知要清理多少天呢。跟那丫頭一道吃住的幾個姑娘,叫什麽巧奴、喜畫的,聽說也給打得死去活來,誰讓這事兒就出在她們眼皮子底下,沒一個人發現?”


    奉書一陣暈眩。上都正是盛夏,道路兩邊的樹木遮天蔽日,蟬鳴聲聲,空氣裏滿是燥熱。可她此刻卻手足冰冷,猶如三九嚴冬。


    她死了?婉桐死了?


    另一個婆子又問:“那生出來的孩兒呢?活著呢嗎?”


    那啞聲婆子道:“倒是個好好兒的男娃。隻是來曆不明,又沒爹沒娘,誰來養?養在哪兒?上頭問下來,怎麽說?沒奈何,幾個管事的商量了下,幹脆丟便桶裏完事。下人裏縱有不忍的,誰敢說半個不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另一個婆子也跟著連連念佛,問:“人已經都拉走了?”


    “還能怎麽樣呢?死在上都的漢人驅口,沒人認領的,照例是送到外城慶壽寺後麵的馬兒崗上,埋了完事。這丫頭死得又晦氣,宮裏久留不得,現在肯定已經在崗子上啦。娘兒倆一塊兒,也算做個伴。”


    這時一個男奴走過來,打斷了兩個婆子的閑聊,讓她們去幫忙打掃洗衣房。兩個婆子連忙答應,小跑著離開了。


    而奉書跪在當處,隻覺得汗流浹背,也不知是太陽曬出的燥汗,還是從心底滲出的冷汗。她想起婉桐死前的那一聲懇求,求自己給她拿一碗熱水……自己卻猶豫了……


    她心中一顫,猛然打了個激靈,頭頂上的書本晃了兩晃,差點就掉下來。她強迫自己冷靜,告誡自己:“不是我的錯……就算我立刻答應了她,她多半還是會……”


    可心煩意亂之下,不論怎麽安慰自己,都覺得一腔歉疚之情揮之不去。忽然想:“那兩個婆子說,婉桐被埋在了什麽外城的馬兒崗上。以後……以後有機會,我要去看她一看,給她上一炷香。”


    那兩個婆子的短短幾句話,給她帶來了太大的衝擊。頭腦中渾渾噩噩的,諸般念頭紛至遝來。她始終想不明白,那個要了婉桐性命的孩兒,究竟是怎麽長進她身體裏的。是不是隻要和男人離得太近,就算不拜天地,不親嘴,也會莫名其妙地大肚子?忽然又想到:“那兩個婆子說,婉桐懷孕時隻有十四……而且她也沒嫁人……我、我今年可不也已經十四了嗎……周歲也快到了……這……難道……”


    奉書似乎明白了什麽,一下子想到了那天晚上,昂吉兒那隻討厭的大手,把自己的手緊緊攥了好一陣子。登時大驚失色,一時間好像覺得肚子裏有什麽東西一跳一跳的,似乎已經住進了一個小韃子。她嚇得叫了一聲,頭頂上的書本立刻搖搖晃晃的要掉。她連忙拚命穩住。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風響,似乎是馬鞭子揚了起來,隨即又放了下去。


    她出了一身的冷汗,頭腦一下子清醒些了,心中苦笑一聲:“我真是愚不可及。和男人拉一拉手,又能怎樣?師父也沒禁止的。爹爹的手我也拉過,大哥二哥、二叔四叔的手我都拉過。不過他們是親人,也許應該另當別論……對了,還有小黑子、壁虎哥、蝸牛,小黑子還馱過我呢,壁虎哥還看過我的腿呢,我教蝸牛寫字時,天天捏他的手指頭。”


    想到這裏,心中略安,可隨即又想到:“可是……可是那畢竟是小時候的事,都過去好幾年了……現在我長大了,自然不能再那樣無拘無束……是了,第一次進大都城時,守兵要搜我身上,我就不樂意,還是師父給攔住的。這兩年,我也沒怎麽跟其他男人多接觸,隻有師父……啊喲不好!”


    這想法剛剛開了個頭,卻一下子麵如赤霞,連脖頸窩都燒了起來,“呸,呸,不害臊,不要臉,怎麽能編排到師父身上……師父和爹爹是一樣的,就算再拉我、抱我,我也不會……也不會和他……生……出……”


    她隻覺得自己簡直是恬不知恥,如坐針氈,額頭上的汗一滴滴落到地上,可奇異的想法就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停不下來,“可是師父畢竟不是親生爹爹……這一年來,他確實很少再跟我親密……除了平日的訓練,還有那一次給我裹傷……可那都是情非得已的……兩年前,他還曾把我摟在懷裏休息,那時他發著高燒,在一艘船上,而我快要凍僵了……他還喂過我吃東西……若是換到現在,我……我肯定是不會答應的。”


    想到那幾件事,她心裏卻通通通的瘋跳不止。真的不會答應嗎?真的會拒絕嗎?


    要是現在他來摟自己……難道就真能不讓他摟,說我怕生孩子?想想都可笑……對了,剛進太子府的時候,自己被人算計、挨打,後來跟他見麵時,還撲在他身上哭了好一陣呢。到現在,這麽久了,不一點事也沒有?


    那麽,是不是必須男人主動,才能有生孩子的效果?就像廚房裏那個管事的一樣……


    太陽愈發無情地曬著她。頭腦裏暈暈乎乎的不受控製,全身火熱得簡直要脹開了,那樣的情景,隻要稍微做一做假設,就讓她心跳加速,好像已經做了什麽壞事一樣。


    奉書趕緊安慰自己:“師父哪能跟那個猥瑣老頭兒相提並論?他、他才不會……才不會那麽隨隨便便地抱我、摸我,也輪不到我來拒絕。是了,剛住進大都城時,他就要給我單獨租一間房,因為他知道我長大了,不能總是和男人呆在一起……說不定一個不小心,就會像婉桐一樣……當初,當初我求他帶我走、教我本事的時候,他也推脫了那麽久……說不定他那時候就擔心,教本事時免不得要碰到我的胳膊腿腳,擔心出岔子……不對,胳膊腿腳什麽的,肯定不是問題的關鍵……”


    她自己倒是模模糊糊的明白,生孩子的事情,肯定和近來身體悄悄開始變化的那些地方有關,又忍不住開始閉門造車的分析:“既然胳膊腿腳沒關係,那就是……是了!”


    一下子記起了跟他分別之前,他給自己定的那個死規矩:“我沒碰過的地方,以後誰都不能讓碰。”原來是這樣……


    “師父從來沒碰過我胸口,教本事的時候,都是避開那裏的。就連我那次洗澡摔盆裏,他來撈我,也沒有、沒有……可是,可是他偶爾抱我的時候,我的前胸還是要跟他挨著啊。還有,萬一他碰了我穿過的內衣,我再把衣服穿身上,不就相當於讓他碰到了嗎……好危險,應該不會是那樣的吧……”


    她一點點地甄選著自己的記憶,挑出那些她覺得可疑的片段,一邊想,一邊覺得自己簡直齷齪得可以去死了,拚命想要打住,卻還是忍不住浮想聯翩個不停:“書本上寫了那麽多道理,可是怎的沒有人寫這些?要是能找個人問清楚,就好了……”


    這種事師父肯定知道吧,可是……可是卻怎麽開口才好?這可得提前打好草稿……


    能不能這麽說,“師父,生孩子是怎麽迴事?”


    不妥。語焉不詳。不如,“師父,女孩子被碰到哪裏,才會碰出小孩兒呀?”


    也不妥。太具體了。幹脆,“師父師父,你教教我,怎麽才能生小孩兒?”


    更不妥,好像自己真的想生似的。那麽……


    她想不下去了,臊得心煩意亂。況且就算問出口了,也完全無法預估他的反應。他會不會生氣?會不會覺得自己傻?會不會奇怪自己竟而有這樣的念頭?會不會訓斥自己不要臉?有多大的可能,他會耐心地給自己細細講解示範,就像教其他本事時那樣?


    她忽然想起什麽,鬆了一口氣:“師父眼下也不在,又能怎麽問他了……還是問這裏的婦人婆子更方便,生過孩子的,肯定知道。可我要是莫名其妙地問上這麽一句,肯定……肯定會被當成不守規矩的小……小……小淫……”


    “淫`婦”兩個字,終究還是說不出口,就連在腦海裏也不敢多想一想。奉書雙手垂在身側,悄悄掐著自己的大腿,手指頭毫不留情地用力,用疼痛驅趕著那些讓人羞恥的念頭。


    忽然,身後不遠處傳來虎牙公主的格格笑聲,總算把她從心猿意馬中解救了出來。


    “姐姐,你這法兒不靈了!你說沒有人能堅持到半個時辰以上的!眼下可已經快一個時辰啦,怎麽樣,我的丫頭厲害吧?”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女子笑道:“那是你的奴才膽子小,怕挨鞭子,這才一動不動的像個死人一樣,多沒意思!不過我看她也快不行啦,再有擠一桶馬奶的工夫,肯定得倒。”


    虎牙公主道:“我才不信呢,我的女奴裏,數她身子骨最硬朗,都快趕上咱們蒙古人了。我跟你打賭,她還能再堅持半個時辰。”


    另一個女子笑吟吟地道:“就賭你手上這個玉鐲子,怎麽樣?”


    虎牙公主興致勃勃地說:“好!你若輸了,你的鐲子得給我。”


    她倆用蒙古話一番對答,奉書雖然沒能完全聽懂,但也猜出了大概,登時把那些胡思亂想拋到九霄雲外,轉而火冒三丈:“好啊,說是挨罰,現在倒換規矩了?把我當玩意兒了?”她聽得虎牙公主管另一個女子叫姐姐,那麽她多半是那個已經出嫁的南阿不剌公主,今日來看望妹妹,姐妹倆便開始交流戲弄折騰女奴的心得。


    隻聽南公主大聲招唿什麽人:“來搬個沙漏過來!我倒要看看這個小丫頭能有多大能耐。”


    奉書心道:“不用拿我打賭,我挨鞭子就是。”不等沙漏搬過來,故意晃了晃身子,頭頂上的書本立刻撲撲撲全掉了下來。接著她揉了揉膝蓋,打算自己站起來。可是畢竟跪得太久,兩隻膝蓋骨鑽心的疼痛,一下沒能站起來,反而軟軟朝一邊倒了下去。


    她聽到南公主哈哈大笑:“我說什麽來著?妹妹,你輸啦!”


    虎牙公主大聲怒喝:“不爭氣的蠻子!抽她!抽她!”


    (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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