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才指的是楊侍中,便是太子請來輔導皇孫、公主的老師,此次也隨宮一起來到了上都。元帝國不興科舉,蒙古人對讀書的漢人一律稱之為秀才。於是這位楊侍中盡管官運亨通,又做了公主皇孫的老師,卻也一輩子功名無望了。


    楊侍中進得書房來,先朝公主跪拜行禮,又朝她身後的乳母、怯薛歹躬身作揖,對侍立公主身後的漢人奴婢倒是視若無睹。


    今日輔導的內容照例是《論語》。奉書的工作,不過是按照楊侍中的吩咐,將書本紙張傳來遞去,送到公主手裏,或是準備在楊侍中手邊,再或者是替他們研墨、鋪紙、洗筆、翻書。楊侍中反複講解著什麽“知之者不如好之者”,都是奉書倒背如流的字句。她心不在焉地聽著,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父親抱著自己講這些道理時的光景。


    隻一會兒,公主就嗬欠連天,小手裏的筆也拿不穩了,呆呆地看著天花板,似乎是在思考放風箏的訣竅。楊侍中先是賠笑著提醒,再是用筆杆敲硯台,最後朝奉書使了使眼色,意思是叫她把公主請出神遊夢境。


    奉書不願意在此時招惹公主,但楊侍中連連使眼色,她也不能視而不見,隻好走近幾步,極輕極輕地拍了拍公主的手背,低聲道:“一百個字。”


    公主嚇了一跳,突然發狠將筆朝奉書擲過去。奉書身段靈敏,立刻側身一躲,那筆就甩到了楊侍中身上,糊了他一衣襟的墨。


    楊侍中連忙起立,雙手將筆捧迴了桌上,行禮不迭,“公主恕罪!臣萬死!”


    虎牙公主將手中的書本一拋,問:“你教的這些東西,到底有什麽用?能幫人打來獵物嗎?能教人摔跤贏過別人嗎?能指揮打仗嗎?為什麽要學?”


    楊侍中鼻尖出了汗,躬身道:“公主明鑒,臣今日所授,隻是研學之理、立身之道。這個……術業有專攻,打獵、摔跤之類,並非臣之所長,而行軍打仗,自有古人所著之兵書,公主若是有興趣……”


    公主哼了一聲,“左右不過是你們漢人的臭學問,有什麽用處了?要是這些學問真有用,那些南朝蠻子怎麽會被我們打得屁滾尿流?他們不是天天在認字讀書嗎?他們著了兵書,不照樣天天打敗仗?他們哭爹喊娘的時候,他們的孔夫子也沒來救命啊。”


    奉書本來在公主身後侍立,驟然聽到這話,隻覺得心如刀絞,知道自己臉色必是有異,連忙蹲下身去,假裝撿拾掉落在地的手帕,拚命放空頭腦,逼著自己盯著地毯上的繁複花紋,不去想別的事。


    楊侍中被公主這麽一問,也擦了擦汗,笑道:“公主所言極是。隻是……隻是公主有所不知,漢人先賢的學問固然是極好的,但南蠻天生孱弱,狡詐虛偽,一身軟骨,就像是枝頭上好看的雀兒,隻會嘰嘰喳喳的叫,碰到咱們老鷹一般的蒙古天軍,自然是不堪一擊。而咱們蒙古人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勤勞聰慧,英勇過人,本來就做得萬民之主。若是再有聖賢之書的幫襯,那更是像馬兒插上了翅膀,不管是打獵、摔跤,還是打仗、治國,都會猶勝一籌。不然,為什麽就連當今皇上,也要時時在手邊放一卷《孫子兵法》呢?”


    公主聽他提到皇上,這才半信半疑地點點頭,說:“讀漢人的書,真的那麽有用?皇祖父也讀漢人的書?”


    楊侍中微微出了一口氣,笑道:“皇上還下令在大都修繕孔廟呢。聖天子做的事情,總是沒有錯的。好了,臣請公主安坐,臣繼續教公主寫這個樂字。公主學得會了,皇上、太子高興下來,獎勵、賞賜必然少不了,這可不是讀書有用嗎?”


    公主到底是孩童心性,兩句話就給哄得高興了,嗤的一笑,這才扭扭身子坐好,攤開右手,等著奉書蘸一支新筆送到她手上。


    等了半天,卻不見筆遞過來。公主眉頭一皺,叫道:“風箏?你死啦?”


    奉書方才聽到楊侍中的一番高談闊論,臉蛋騰的一下就脹紅了,耳朵裏嗡嗡的響,隻想化作他口中的枝頭雀兒,在他那張老臉上吱吱喳喳的啄上幾千幾百下。她拚命冷靜,轉過頭去,死死咬著牙,才不至於失態。聽得公主連叫“風箏”,又呆了好一陣,才明白是在叫自己,連忙起身伺候,免不得又被焦躁的公主在手上抽了一筆杆子。


    這邊楊侍中也有意無意的不給她好日子過。教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開始抽查:“請問公主,孔夫子說的仁,要先怎麽著,再怎麽著?”。


    公主卻是狗熊掰棒子,早把這句話忘了,急得抓耳撓腮,臉色越來越不善。奉書覺得,要是公主就這麽挫敗下去,一會兒自己準得再倒黴。


    看看楊侍中,正恭恭敬敬地躬身,作側耳聆聽狀。


    漢人師傅和蒙古學生。奉書權衡一陣,果斷做了一迴漢奸。趁著給公主端水的工夫,湊在她耳邊輕聲說:“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


    虎牙公主又驚又喜,啐了她一口:“我早就知道!不用你提醒!”大聲把這句話複述了一遍。


    奉書心頭冒火。這小丫頭怎麽就不知道悶聲發財,非要宣揚出來!不光宣揚了,還把自己順便撇清了。這下楊侍中可得把她這個女奴給恨上了。


    誰知楊侍中看到她幫公主作弊,居然也鬆了一口氣的樣子,笑道:“公主果然好記性。”變著花樣地誇了兩句,把公主誇高興了,這才重新開始下一句。


    大半個時辰折騰下來,虎牙公主好容易又背會了幾句孔夫子的教誨,寫出了幾頁字。上都氣候涼爽,可奉書伺候一陣下來,脖頸後背都已微微出了汗,而楊侍中也不時抬起袖子擦汗,袖口已經擦得濕了。公主身後有人幫忙扇扇子,倒是一臉輕鬆。


    虎牙公主突然想起了漢人尊師重教的規矩,朝奉書努了努嘴,“楊師傅說了這麽久,也口渴了。去,去給他拿一杯甜駱駝奶來。我也要一杯。”


    奉書連忙答應。駱駝奶算是蒙古貴族平日用來待客的珍饈,奉書此前好奇,在廚房裏偷偷嚐過一口剩的--比牛奶要膩得多,還有一股淡淡的鹹,後味卻轉為腥甜腥甜的,喝過之後整個舌頭都像被糊住了一樣。作為一個漢人,哪怕是喝慣了牛奶的漢人女孩子,奉書也實在無法昧著良心說它好喝。


    她看著楊侍中錯愕的樣子,心思一活絡,小聲說:“公主,今天天色熱,駱駝奶要冰鎮一下,才香甜呢。”


    虎牙公主連連點頭,舔著嘴唇,拍手道:“對,對!我怎麽沒想起來!要加糖再加冰!弄得涼涼的才好!”


    奉書幾乎已經看到了今天晚上楊侍中不停跑茅房的景象,趕緊忍住笑,躬身答應。


    而楊侍中的眼睛一下子直了,想必是預見到了同樣的情景,趕緊調整表情,做出一副感動的神色,站起身來朝公主行禮,說:“多謝公主體恤!公主不必……”


    虎牙公主卻已經不耐煩,催促奉書:“快去快去!”


    奉書幸災樂禍,早就忠字當頭,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廚房和書房隔的距離不遠,一會兒就走到了。廚房裏管事的是個五十來歲、花白胡須的蒙古老漢,見了奉書,笑嘻嘻地迎了上來,道:“這不是公主身邊的風箏姑娘嗎?今日怎的這麽早就得閑了?”


    上都皇宮並非太子當家,漢化不深,在宮裏服侍的,也大多是蒙古、色目奴婢,諸般規矩反而沒有那麽嚴格,男女婢仆相互照麵也屬常事。


    奉書對那管事老漢客氣一笑,道:“才沒得閑,公主吩咐得有事。”


    那管事的聽了奉書的吩咐,連忙下去照做。上都宮裏藏著大量的冰,兩杯冰駱駝奶頃刻間就準備好了,按公主的吩咐加了糖,攪勻了,托在一個銀盤子裏。


    那管事的把托盤交到奉書手上,笑道:“杯子沉重,姑娘可拿穩了。”說畢,有意無意地在她手腕上拂了一拂,似乎是幫她穩住手上的重量。


    奉書卻覺得他有些多此一舉,不是太喜歡,將雙手移開了些。那人殷勤送她出門,開門後,一隻手卻自然而然地托在了她後腰上,似乎是怕她跨門檻時絆著。奉書身上一僵,扭身躲開了那人的手,一路快走,迴到了書房,心中隱約覺得有些別扭,卻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對。


    可片刻之後,她就把方才那點不快忘得一幹二淨。楊侍中接過那杯甜駱駝奶,口中不住稱謝,卻遲遲不往嘴邊送。公主將自己杯中的駱駝奶喝得一幹二淨,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又從奉書手裏接過手巾擦了一擦,笑吟吟地看著他,說:“楊師傅再不喝,這奶可不涼了。”


    楊侍中慌忙躬身道:“公主愛惜臣下,賜臣珍饈,臣實在是……這個,感激涕零,舍不得喝。”


    公主豪爽一笑:“天下都是我皇祖父的,幾杯駱駝奶算什麽?你們漢人就是小家子氣。你要是真舍不得,我賜你一大桶,你慢慢喝去好了。”


    楊侍中連連搖手,“不用,不必了,公主厚愛,臣消受不起。”說畢,現出慷慨決然的神情,猛地一仰頭,將整杯奶灌下了喉嚨。那表情像喝藥一樣。


    奉書心中早就樂開了花,咬著嘴唇,及時給他遞上一塊手巾。楊侍中連忙拿來擦了擦嘴,悄悄往裏麵吐出了最後一口奶,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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