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為正版贈送)


    師父似乎在猶豫,至少,沒有立刻取自己的小命。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但一定是哪裏不對……片刻之前他還抱著她……不要就這麽死……至少,不要死在他手裏……


    她喃喃地說著自己也聽不懂的話,聲音帶著哭腔,帶著失血後的嘶啞。


    “師父饒、饒命……我再也不敢了……饒命……”


    不知過了多久,杜滸這才輕輕放開她。她頭暈目眩,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頭發仍然濕著,貼在臉上,讓淚水打成一綹一綹的。天色依然黑沉沉,月亮依然在樹梢掛著,四周依然寂靜。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刻似乎有一輩子那麽長,但實際上也不過是彈指一瞬。


    良久,她感到杜滸輕輕拍了拍自己後頸。她又恨又怕,掙紮著躲開。肩頭的傷口撕裂般疼痛。


    忽然又聞到了一陣辛香的氣息。那是杜滸在她手中塞了一包傷藥、一塊麻布。


    “你還在流血。快裹上。”


    她嗚咽了一聲,劈手將傷藥和布扔在了一邊,固執地閉眼,不想看他。


    她聽到杜滸輕輕歎了口氣,接著手中一涼,掌心中多了一柄匕首,手指讓他輕輕攏住。


    “還氣不過?那就捅迴來好了,多少刀隨你。”


    她吃了一驚,睜開眼來,杜滸坐在她麵前,眼中的戾氣無影無蹤,帶著些許無奈的笑意。


    他伸手指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自己的咽喉,“除了這兩個地方。讓你隨便刺,直到你消氣為止,好不好?”


    奉書反倒害怕起來,不禁又起了鬼附身的念頭,連忙撐著地退了退。看著他若無其事的神情,又是淚如泉湧,沿著兩側的臉蛋刷刷流到脖頸上,流到胸前,和肩頭血肉模糊的一片混在一起。


    “你……你知不知道有多疼……我還以為你……你真的要殺我……嗚嗚……我要嚇死了……你不讓我走,也不用、也不用這麽嚇我……我……我一直聽你的話,你叫我好好訓練,殺人……叫我鑽臭水溝……我……我都照辦了……為什麽要耍我……”


    杜滸始終默不作聲,也不辯解。奉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越說越委屈,越說越氣,餘光看到自己的血往下滴,一咬牙,拿起匕首就往他肩上砍。讓他也流血,讓他也疼!


    杜滸見刀光襲來,身子微微一顫,反倒半閉上眼,一動不動,竟是泰然受之的意思。


    奉書心中氣極,終究是下不去手,匕首斜了一斜,削下他一片衣角,然後用力將那匕首扔到遠處,捂住臉嗚嗚的哭。


    杜滸微笑,語氣異乎尋常的認真,“我什麽時候耍你了?我什麽時候不讓你走了?快裹好傷,咱們迴家。等你傷好了,咱們就開始準備。你想去哪兒,我都不攔著。”


    奉書一臉淚花,猶然不敢相信,“我……我又沒打贏你……你的題目不公平……”


    杜滸收起笑容,淡淡道:“不公平?這點不公平就哭鼻子?等你到了外麵,處處都是不公,天天都是委屈,你還能向誰抱怨?”


    奉書驀然大哭起來,“你這是要給我個教訓,是不是?”


    杜滸歎了口氣,“你到底裹不裹傷?是不是沒力氣?要不要我幫你?”


    她用力搖頭,抽泣道:“我不要你管我,我流血流幹算了……”她這話半是氣惱,半是真心,一時間真想就此傷重而死,讓他後悔去。


    杜滸歎了口氣,不由分說把她抱起來,拾起傷藥和繃帶,徑直走到泉水邊,用帕子沾了清水,輕輕給她洗掉傷口周圍的血汙,將衣料從一片血肉模糊中挑出來。


    她疼得大口抽氣,哭也哭不出來了,側過身躲他,斷斷續續地道:“你為什麽……下手那麽重……嗚嗚……不用包,好不了啦……”


    杜滸的聲音忽然又冷漠起來,箍住她手臂,不讓她動,“就是要下重手,否則你怎麽長記性?”說著幾下扯開她衣領,瑩白的肩膀露出來,肩頭汩汩流著鮮紅的血。


    她肌膚覺得一涼,“呀”了一聲,臉上一熱,扭身躲了一躲。她畢竟已經十三歲了,知道怕羞了。


    杜滸反倒不耐煩,手上停了一停,“自己來?”


    自己決計沒這個力氣。奉書感覺傷口已經開始腫起來了,隻好訕訕地搖搖頭。反正他是師父,看一看自己肩膀,也沒關係。比這更狼狽的樣子,他也見過。


    杜滸輕輕擦掉她肌膚上的血,讓她靠在自己胸前,雙手環在她兩側,拔掉酒葫蘆的塞子,倒了些酒在手帕上,按上了她的傷口。奉書死死咬住嘴唇,咽迴一聲尖叫。傷口好深,酒液滲進了身體深處,活活地炙著她肩窩的肉,好像點燃了一條引線,劈開身體,一路燒灼到她的腳心。她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若不是被他緊緊裹著,簡直要在地上打起滾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冷汗濕透了衣領,肩頭逐漸清涼起來,被撒上了藥粉,血終於止住了。杜滸撕下一條幹淨的麻布,環著她的肩膀,重重包好。


    他一邊動作,一邊問:“想沒想到我會對你這樣?”


    她好容易消的氣又給他勾了起來,恨恨地道:“沒有。”


    “為什麽?”


    “因為……”她反倒答不出來了。因為他是師父,雖然不時對她橫眉冷對,可從來都是照顧她的。他雖然總是威脅要揍她,但他從沒有在訓練之外的場合把她弄痛過哪怕一點點。奉書覺得自己雖然年紀小,但這點是非好歹還是分得清的。


    最後她說:“我本來……”猶豫了片刻,還是把“我本來以為”這幾個字咽了下去,直接說了後半句:“你和我爹爹一樣,都是好人。”


    杜滸冷冷道:“那我現在告訴你。這世上除了你親生爹娘,沒有人會無理由地永遠對你好,都隨時有可能對你不利。除了你親生爹娘,你對任何人,都不能失了防人之心。”他紮好繃帶,用一根手指點點她的後背,把她轉過身來,緊盯著她的雙眼,“包括你師父。”


    奉書大驚失色,隻是搖頭。師父怎麽會對自己不利?他這話若是早一刻說出來,她定是會嗤之以鼻的。但眼下肩頭的傷口還痛徹心扉,那一瞬間的絕望還曆曆在目,她想反駁,卻沒了底氣。


    可是她的腦海中閃過一連串別的麵孔。二叔、阿永、蠍子、壁虎、小耗子……他們難道也會……


    她徹底迷惑了。


    杜滸又說:“你過去福大命大,遇到了些好人,沒有真的讓人害死,可是以後不見得一直有好運氣,懂不懂?就算以後有人對你再好,\防人之心\這四個字,永遠不許忘,知不知道?也許你遇到的九十九個人都可以全心信任,但誰也不能保證第一百個就不會背後捅你刀子。可你的小命卻隻有一條,小心些總不是壞事,清不清楚?”


    奉書似乎有些明白了,可又有些不明白,小聲說:“可是……可是如果真有人要害我……假如……假如你真要殺我……我就算防,也防不住……”


    “非要等到最後一刻嗎?我奪你匕首的時候,怎麽就乖乖給了?把你往無人處帶的時候,怎麽不留心眼?我手裏的刀刃就在你眼前晃來晃去,你居然還睡得著?知道我要殺你,為什麽拖泥帶水的隻知道討饒,浪費了六次還手的機會?”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而當他準備對她下刀子的時候,她還腆著肚皮,在他懷裏拱呢。


    奉書又驚又怒,又恐懼,忽然又找迴了些往日的倔強,抽迴手,囔著鼻子道:“你叫我時刻防著別人,那麽你這番話,也未必可信。”


    杜滸神色中閃過一瞬間的失落,隨後又迴複淡然。小丫頭從來都是黏著他、需要他,全心全意的信賴他。而現在呢?出生入死建立下的情誼,被那一刀,不知斷送了多少。利用她對他的信任,給她上了一課。


    但又是非上不可的一課。不愧疚是不可能的,卻不能讓她察覺到,否則還怎麽讓她記得住?


    況且那一點點的難過,也很容易藏起來。拿出過去在戰場上的那副鐵石心腸,就什麽都不重要了。過了這麽久的太平日子,天天捧著個軟糯糯的小丫頭,幾乎忘了心硬是什麽滋味。所幸那滋味還沒忘,現在又找迴來了。


    於是他點點頭,表示同意她的說法,冷冷地道:“信誰、信什麽,以後你要慢慢學會自己去判斷。好好記著你剛才害怕的感覺,那就是讓人背叛算計的滋味。沒事時,多想一想。”


    站起身來,又朝她伸出一隻手,“累了吧?天快亮了,迴去歇吧。今晚沒別的事了。”


    奉書哼了一聲,再不碰他,自己扶著一棵樹樁站了起來。肩頭還在辣辣地痛,她決定永遠不原諒他這件事。


    但隨即又看到杜滸的手腕上兩排深深的牙印,鮮血淋漓的還沒包紮,心中又不忍起來。劫後餘生,片刻之前的那份暴戾和絕望的感覺已經消失了。她報複也算報複過了,若不是被逼到生死關頭,她怎麽敢狠下心去,像瘋狗一樣撕咬一個血肉之軀?


    杜滸見她盯著自己手腕上看,似乎這才注意到被她咬傷的地方,伸手在泉水裏洗了洗,微微皺眉。


    她忍不住問:“你不疼?”


    “不疼。留著這傷,也算是給我自己提個醒。以前倒沒有敵人對我用過這招。”


    月亮終於隱到了西方群山之後。杜滸將匕首撿迴來,埋迴原處,帶著奉書走走歇歇,等天亮之時,隨著趕早進城的人群,穿過肅清門,迴到了太平藥鋪。徐伯和小六已經在收拾鋪麵了。見了他倆,笑眯眯地問:“昨天在朋友家玩得還開心?”


    杜滸笑著點頭。


    他讓奉書上床睡覺,自己用冷水洗了把臉,將手腕傷處略略一包,便即出城上工。


    而奉書呆呆地看著天花板。昨夜的一切都好像上輩子發生的事一樣,又是虛幻,又是遙遠。鍾樓、月色、萬家燈火、虎符、海子、河渠、匕首……


    第一課,狠心。第二課,耐心。第三課,防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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