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滸顯然已經熟悉過這裏的地形,走了一陣,指著前麵道:“那裏有道小山泉,去洗洗幹淨,換身幹衣服,別著涼。”


    說畢,將一團衣服丟在奉書手裏。隨即他靠著一棵柳樹,坐了下來,閉目養神。


    奉書早就覺得自己渾身發臭,沾了一身的粘稠不明物,不敢離師父太近,聽他這麽一說,當真是又驚又喜。他居然把自己的換洗衣服也帶來了,考慮得可真周到。


    到了杜滸指的地方,左右看看,四周沒人,連條狗都沒有。她樂壞了,趕緊把髒衣服脫下來,沐浴著月光,撩起清香凜冽的泉水,痛痛快快的洗了個徹底。


    等她換好幹淨衣服,紮好頭發,舒舒服服地迴到柳樹底下,月亮已經走到了樹梢。杜滸正握著那匕首,聚精會神地把玩著。


    她笑嘻嘻地湊近了,“師父?現在不臭了吧?”


    就算他說臭也來不及了。她已經挨著他坐下,一連串地發問:“這第二道題,算不算通過?”


    杜滸不抬眼,“勉強算吧。”見她頭發還是濕漉漉的,臉蛋紅紅的,又是直往他身邊蹭,這迴總算是會意了。小丫頭每完成一個任務,都要討個摟抱做獎勵呢。


    他猶豫了一會,還是輕輕將她摟了一摟,奉書便舒舒服服的窩在他懷裏,頂著一頭濕發,把他衣襟都弄得潮了。


    杜滸給她擦頭發上的水,一邊又問:“知道為什麽非要你辛苦這一遭嗎?”


    奉書想了想,說:“你是要告訴我,看起來不可能的事情,隻要肯靜下心來琢磨,總是有辦法做到的。”


    杜滸點點頭,卻還不是對她十分滿意,“你浪費了多久時間,才真的耐下心來琢磨?要不是你讓守兵追到了海子裏,隻怕現在還對著城牆發愁呢吧。”


    奉書臉一紅,知道自己那些狼狽的傻樣兒都被他看到了。小聲道:“我沒想到要繞那麽大的圈子嘛。上一次你叫我殺人,我以為這一次也是一樣,讓我硬打硬拚的。”


    “明知拚不過,難道還硬拚不成?你隻顧著搶時間,可曾靜下心來好好的計劃?你這個年紀的孩子,左右脫不出‘浮躁’二字,遇事容易耐不住性子。以後做事,不管你心裏多著急,不管時間多緊迫,你都得記著‘耐心’兩個字。硬打硬拚不成,暫時委屈委屈自己,繞繞彎路,總會有辦法的。”


    她感覺他說的不過是老生常談。但她也知道,倘若這句話是平日隨隨便便說出來,而不是在她曆盡千難萬險,跳出銅牆鐵壁之後才做出的總結,自己多半也不太聽得進去。


    既然嚐到了耐心思考的甜頭,便不跟他唱反調了,在他懷裏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以後再有難題時,我多想想便是,不能衝動行事。”


    杜滸點點頭,不說話,隻是將手中的匕首翻來轉去,用袖子沾了些酒液,細細地擦拭掉上麵的泥土,動作很慢,直到鋒刃擦得光潔如新,刀刃上映了一輪月亮。


    他的胸膛暖暖的,仿佛有催眠的功用,奉書靠著他就不想動了,迴憶著自己方才定計出城的點點滴滴。恍惚間似乎睡著了一刻,隻想就這麽睡到天亮。隻是他保持這個姿勢,似乎不太舒服,管他呢,今天累壞了,都怪他,就要任性……


    眼睛半睜半閉之間,忽然想到,這可還沒完呢!


    一下子清醒了,趕緊一骨碌翻身,搖著他胳膊,“師父,再有一個時辰,天可就要亮了。你要是還有第三道題,可要抓緊。”


    她的聲音有些熱切,有些得意。她已經順利完成了兩個題目,得到了不少經驗教訓,料想第三題也會完成得更加順利。況且,她早就看出來了,師父隻是考驗自己,又不是真的讓自己拿性命去做無謂的冒險。


    杜滸看了她一眼,麵容有些不快,“還是這麽著急?這麽著急到太子府中去讓人使喚?”


    她不知怎的,覺得他在拖延時間。難道是他見難不住自己,想耍賴了?


    心中一氣,站起來大聲道:“我說過了,我是要去臥底,不是要去真做奴婢!”反正方圓一裏之內都沒有第三個人,索性朗聲跟他一條條的講理,“再說,你剛才也已經看到我的本事了,前兩道題,完成得怎樣?我會殺人,也會忍耐,就算是一個人深入虎穴,也不會有什麽三長兩短的。師父要是再信不過我,再出一道更難的題目便是。”


    杜滸輕輕歎了口氣,也緩緩站了起來,眼神中有些捉摸不透的古怪,直看得她囁嚅地住了口,心中從坦然變成了忐忑,從忐忑變成了害怕。


    “如果我說,我寧可取了你的小命,也不讓你走呢?”杜滸慢慢說完這句話,在她茫然不解的眼神中,匕首已經如閃電般欺到了她的頸下。


    奉書驚叫一聲,本能地仰頭躲避。若是按照她所學的本事,下一步便該是順勢扭轉敵人的肘關節,逼他鬆手撤劍。可是麵前的人是師父啊,她怎麽敢動手?


    隻一猶豫的功夫,匕首已經迅速轉向,幾個來迴,封住了她所有的退路。她大叫:“不要!師父,是我!是我!”眼看著綁頭發的發帶被削下了一個角,心中的驚駭無與倫比,狼狽著滾在了地下,想逃出寒光的包圍。


    可是她剛剛爬起來要逃,便又看到劍尖已經指向了自己胸膛。她尖叫一聲,來不及思考,用平日裏練熟了的本事,閃身溜向側麵,避開了致命一擊。可是那匕首卻如影隨形,毫不留情地向旁一翻。她隻覺得左邊肩頭一涼,鮮血像瀑布般噴湧而出。


    奉書活了這麽大,那是她最恐怖、最絕望的時刻,一瞬間竟起了匪夷所思的念頭:“師父被鬼上身了!”


    那匕首在刺傷她之後,又無情地絞了半圈,深深地剜開她的皮肉,帶出一大片紅。她眼睜睜地看著半邊衣裳被血濡濕了,下一刻,才是鑽心的疼痛,像蜘蛛的觸手一般蔓延到她的全身。她眼前一陣模糊,耳中如擂鼓般轟鳴著,似乎有無數人在她耳邊竊竊私語,夾雜著杜滸的聲音。她從沒聽過他如此冷酷的語調。


    “第三題。打贏我。”


    奉書完全無法思考這六個字背後的意義,眼淚噴薄而出,心中隻剩下絕望的呐喊: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她是稚齡少女,他是成年男子。她才訓練了不到兩年,他對她的所有手段都了然於心。她剛剛在他的命令下奔波了一夜,體力近乎耗竭,他卻養精蓄銳了幾個時辰,全身是使不完的力氣。她滿心信任,全無防備,他卻處心積慮,忽施偷襲。她赤手空拳,他卻手持利器,那匕首是她剛剛親手交給他的。


    而且他毫不留情地傷她!若是打不贏呢?她是不是該死?


    完全看不到任何希望。她大哭出聲:“別殺我……師父求求你……”


    踉蹌著腳步想逃,想大聲叫救命,卻知道根本不會有人聽見。這片樹林本來就人跡罕至,不然,他何以把她帶到這裏來?


    她辨不清方向,隻顧沒命地逃。奔了沒幾步,便被他的手指拂到了後背。整個身子像被一錘擊中,翻滾著倒在了地上,樹下的枯枝殘葉劃著她的脖頸和臉蛋,鼻腔中滿是塵土和鮮血的氣味。


    等她掙紮著爬起來,杜滸已經又擋在了她的麵前,擋住了月光,她眼前登時一片黑暗,隻有他晶亮的目光,和匕首一樣銳利無情,平日的溫和與關懷無影無蹤,全然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奉書覺得全身的力氣在隨著鮮血一點點流幹,劇烈的痛楚讓她的頭腦時而清醒,時而發昏。在那難得的清醒時分,她總算是明白了,師父是寧可殺了她,也不會讓她恣意妄為。這就是她不聽話的下場。她的前兩道題目完成得越是漂亮,他此刻下手越是毫不容情。


    她隻覺得從頭到尾都被騙了,胸腔中跳動著的驚恐化作了狂怒,翻滾著躲過又一道劈刺,突然發出一聲自己也認不出的怒吼:“你休想!你殺不死我!”


    全身幾近耗竭的力氣又迴來了一些,全身被強烈的逃生渴望支配著,她從沒有過這麽敏捷的動作。


    可是杜滸比她快上十倍。她感到手肘被他扭住了,筋骨好像要斷裂一般的疼。她再不猶豫,使出十二分的本事,伸出兩指,反手去戳他雙眼。杜滸不慌不忙地側頭避過。她右手一翻,拈出最後一枚繡花針,身子猛然一躍,不顧被匕首劃破臂彎,依舊是用針去刺他眼睛。怒火好像把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心中暴念陡起:“你不是剛剛讓我心狠手辣嗎?我就心狠手辣給你看!”況且,不這樣,根本無法解除他鋪天蓋地的攻勢。


    可是不斷流血的肩膀已經帶走了她手上的力氣。杜滸輕輕用匕首一撥,繡花針便脫手飛出,無影無蹤。她餘光看到他嘴角浮著冷笑,匕首劍尖旋轉著往前一送,朝著她的喉嚨割了下去。


    她眩暈不已,一時間萬念俱灰,忽然不想再躲,隻想:“師父知道我荒唐胡鬧,日後必將吃盡苦頭,所以才要用不痛的法子,先殺了我……”


    也許應該閉目受死,到死做個乖孩子……


    但滿心的荒誕念頭馬上就被死亡的恐懼蓋過了。日夜不輟的訓練已經讓她身先於心,以難以置信的敏捷速度低頭一避。臉蛋擦著匕首的鋒刃掠過,突然看到他手腕上的青筋,想也不想,野獸一般,張口死死咬住!


    這是師父沒教過的法子。是她的本能。她聽到牙齒入肉的咯吱聲響,感到那手腕上繃緊的筋絡,舌尖鹹澀,接著嚐到了濃濃的血腥味。那匕首就在她眼前,可是速度慢下來了。她用盡全身的力量合住牙齒,雙手抓住他的手指,狠命一掰一扭,竟將匕首卸了下來。


    淚水從腮邊滑下來,鹹的。她的頭腦一片混亂,忘記了肩頭的劇痛,手臂急揮,口中是自己也聽不懂的尖聲叫嚷,瘋了般朝前撲去,奮力刺向杜滸的胸膛。


    我贏了,我能打贏他,他殺不掉我,我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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