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梳手欲冰,小顰為寒怯·


    過了十來天,奉書的肩傷才消腫,她才能勉強抬起左臂來。等到傷處結痂收口,開始麻麻癢癢的時候,已經過了一個來月。她有時偷偷解開繃帶看,隻見紅彤彤的一片,好像盤踞了一條蛇。她知道這疤大約永遠也下不去了。


    頭幾天,她不跟杜滸說話,假裝看不見他。杜滸變著花樣給她帶好吃的,她不碰。杜滸晚上給她講他在督府軍中時的軼事,她捂住耳朵不聽。可左手抬不起來,左耳朵捂不上,隻好還是聽了。聽到難過、高興的地方,也隻好跟著哭哭笑笑。


    又過了十來天,她才慢慢消了氣,開始吃他帶的東西,聽他的話,慢慢給自己按摩左臂的血脈,讓傷口好得快些。


    她覺得自己挺不爭氣的。本來信誓旦旦的要一輩子不再理他,可傷口不疼了,心裏的恨也就隨之淡了。這大約就是好了瘡疤忘了痛吧。杜滸有一點說對了,她本來就是個心軟的姑娘。


    隻是再也不肯像小尾巴一樣粘著他了,也不願意再向他討摟討抱,他離得近了,就故意躲。杜滸讓她不能失了防人之心。她要是表現得像是把這事忘了,天曉得他會不會再提醒她一次。


    她悄悄用木炭在地上畫格子,右邊一欄寫著“好”,一件件的記上師父待自己好的事項;左邊一欄寫著“壞”,一筆一劃地記著他把自己弄哭的每一件事。有些事記不清了,便算半件。


    一筆賬算下來,發現“好”比“壞”還多那麽一點兒。而且她還故意把“壞”那一欄裏的字寫得很大。


    這不合理啊。她絞盡腦汁,想再添上一兩件壞事。忽然聽到杜滸的腳步聲走過來。她趕緊跳起來,用腳尖把地上的字跡胡亂擦了一擦,假裝在玩跳格子。


    可杜滸是何等的眼力,還是看見了那幾行殘缺不全的“給我買好吃的”、“下棋輸給我”、“朝我吼”,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冷笑道:“這是在記黑賬呢?”


    奉書羞得耳根通紅,此時要把那些字再抹掉也晚了,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隻好顧左右而言他,“師父,咱們到外麵去。昨天你教的那些,我還有點不太明白。”一邊說,一邊推他腰,不由他不出去。


    杜滸自然不會跟她計較這些,卻還是忍不住說:“趕明兒我也該給你記記賬。”


    奉書更不敢說話了。要是師父給自己也記這麽一筆賬,不用想也知道,讓他頭疼的“壞事”定然占壓倒性優勢。


    分別在即,總不能讓他對自己一直是這個印象吧。


    她問杜滸什麽時候兌現他們的承諾。杜滸說不著急。他說,蒙古人在遷入大都之前,在北方是有個舊都的,叫做開平,又叫做上都。皇帝一家每年春天都要率領臣僚、嬪妃,浩浩蕩蕩地前往上都避暑。等到天冷了,上都被白雪覆蓋的時候,他們再迴大都來。


    算時日,現下太子應該剛剛迴來,太子府也不會馬上開始采辦女孩子。


    他一再問她是不是想好了。


    “真去了太子府,少不得對蒙古人下跪屈膝,你真的願意?”


    奉書抿抿嘴唇,答道:“那都不過是表麵功夫,我自己心裏知道我的脊梁骨沒彎,就夠了。古有勾踐臥薪嚐膽、張良圯下納履、韓信……”


    杜滸擺擺手,示意她不用再說,又道:“蒙古人的吃食,都是些腥膻肉奶,你不一定吃得慣……要是鬧腸胃……”


    “我連蟲子都吃過。”


    “你也得收起你的倔脾氣,若是有半點任性,惹惱了貴人,沒人護著你……”


    “我隻要打聽我家人的下落,其餘的,我自然能忍就忍。你教過我的,要有耐心,不能跟人硬碰硬。”


    “他們若是帶你去上都,那裏可會冷,你從來沒去過那麽北邊的地方……”


    她忍不住撲哧一笑,“師父,我能照顧好自己。你說,是不是舍不得我了?”眨巴眼,等他迴答。


    杜滸一怔,“不是……”又改口:“我是怕你……”


    她不等他說完,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呀!你放心,我雖然住在別處,但肯定會時時迴這裏來看你的。”


    杜滸卻哼了一聲,“迴這裏來?我看未必能罷。”


    奉書睜大眼睛,沒明白他的意思。


    杜滸不再解釋,隻是每日給她講些世事冷暖、人情規矩之類。她被他翻來覆去的說得有些不耐煩。自己腦瓜也不算笨,也好歹長到十三歲了,怎麽他還老是把自己當小孩?


    “這些我以後慢慢都會懂的,我自己不會學嗎?況且,你的那些規矩,未必放之四海而皆準啊。”


    杜滸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歎了口氣,點點頭,“是,你是個機靈的孩子,以後都會學到的,不用我說。”


    她撇撇嘴。機靈就機靈吧,非要加上“孩子”兩個字。


    她覺得師父這一陣子簡直像自己以前的乳母一樣嘮叨多事了,心中頗不以為然。然而等真正到了那一天,舍不得的卻是她自己。


    那天杜滸照常出去做工,照常給她布置功課。奉書留在家裏,練了一會兒,不覺心煩意亂,走到院子裏,望著兩間小屋出神。


    她忽然想起來自己的被子還沒疊,連忙進屋都收拾好了,把床鋪理得平平展展的,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折起來,放在炕頭。布娃娃收迴櫃子裏,象棋棋子摞到盒子裏,鞋子在炕邊擺好,散在桌子上的零嘴收攏到碗裏,枕頭下的一把貓胡須一起打了個結,防止它們散開。


    她向徐伯要了掃帚,掃完了兩間屋子,又把院子裏的落葉掃得幹幹淨淨,在牆角堆了一堆。


    她跑出去打了一瓶酒,經過一個小攤時,又忍不住花三文錢,買了一包熱騰騰的鹽焗蠶豆,一起放進杜滸房裏。


    他的房間也不整齊。早上他出去得急,一件換下來的中單還沒來得及收,胡亂掛在炕頭。她趕緊給撣了撣,看看沒有汗漬汙漬,又放鼻子底下,翻來覆去的聞了聞。有些他身上的味道,卻又不是明顯的汗味兒,倒還挺好聞的。


    她便自作主張,決定這衣服還能穿兩天,就將領口捋平了,給疊了起來。忽然又發現那衣服的袖口磨破了,斷了的線頭毛毛躁躁的甩來甩去。


    奉書跑迴自己房間,拿來針線,仔仔細細地給縫好了。隨後,幹脆又翻了一遍他的衣櫃,又找出兩件帶破洞的上衣,一隻磨破了的襪子。她也一一修補完畢,整整齊齊地收迴櫃子裏。


    桌子上放著半杯他早上喝剩的茶。她端起來,幾口喝光了,又跑去把茶杯刷幹淨。最後,又把他的被子疊疊好,枕頭放放好,褥子拉拉平。看看四周,再沒有可做之事,不由得悵然若失。


    徐伯看她進進出出,忙忙碌碌了一下午,嗬嗬笑道:“多懂事的孩子,你瞧瞧,知道主動做家務啦。小六,你也不學著點。”小六唯唯連聲。


    奉書忽然也對徐伯和小六哥有些舍不得,上次自己害得他們驚嚇了一番,生意也耽擱了好幾日,直到現在,心裏還有些愧疚呢。


    她微笑道:“是啊,我正要去打水,也幫伯伯打一桶吧?”


    “哎喲,不用的,你一個女孩兒家……”


    可沒等徐伯說完,奉書已經拎起他的水桶,一溜煙跑到胡同口的水井去了。


    她打好兩桶水,吭哧吭哧的挑了迴來。想了想,又燒開了一壺,晾在幾個碗裏,這樣杜滸迴來就能喝到涼開水。最後,她又往茶壺裏裝了些茶葉,讓他迴來就能泡上新茶。


    估摸著杜滸快迴來了,一抬頭,天上卷來一片烏雲,緊接著轟隆隆一聲雷響,墨色昏黑,雨點子刷刷的落了下來。


    此時已是深秋時節,一場秋雨一場寒,空氣中滿是潮濕的水汽,提前送來了凜冬的訊息。奉書身上被打了幾滴雨,登時一哆嗦,趕緊躲進屋裏,加了件衣服。


    突然想到杜滸出門時也沒帶傘,也沒帶蓑衣鬥笠,這下可要淋得夠嗆。


    平時杜滸也是不怕雨的,*迴來的次數也不少。但今天分別在即,總要稍微對他好點。


    奉書披上一件厚衣服,抄起一把傘,一推門,狂風暴雨劈頭打下來,唿唿的響。她用傘撐開路,一點點挪出院子,貼著牆根,朝胡同口蹭過去。


    地上已經積了一個個水坑,水麵上漂著些落葉。奉書手裏的雨傘被吹得左右搖晃,不多時身上就星星點點的濕了。她渾然不覺,反而心中有些小小的興奮。


    到了胡同口,就不敢再走了。街上的百姓個個行色匆匆,都是跑著避雨的,哪有人反而往雨簾子裏麵闖?肯定要惹人注目。


    她便打著傘,立在一個板車旁邊。身上已經濕一小半了。她裹緊了衣襟和領子,踮著腳,望眼欲穿地看。忽然鼻子一癢,打了個噴嚏。


    又是幾聲悶悶的雷,天色愈發黑了。終於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在一片水霧中由遠及近的走了來。奉書歡叫一聲,蹦蹦跳跳的跑過去。腳趾頭已經凍得有點僵了。


    直到幾乎撞到他肚子上,杜滸才看清楚是她,吃了一驚,連忙把她拉到身邊,接過她手裏的傘,把她罩住,問:“怎麽出來了?有事嗎?”


    奉書一麵跟他往迴走,一麵笑道:“沒事啊,看到下雨了,就出來接你一下,省得你被淋嘛。”


    杜滸先是不信,看她不像說謊的樣子,才失笑道:“傻不傻!我已經淋了一路了,也不在這幾步!


    奉書被他一提,才意識到這一點,抬頭一看,可不是嗎,他衣服早濕了大半,貼在身上。頭發裏也滴滴答答的滴水。


    她臉一紅,但自然不會承認自己傻,小聲笑了笑:“那也能少淋點就少淋點。不然你看你,為什麽走這麽快?”


    心中已經替他給出了答案:“我想早點迴家看你啊。”


    可是杜滸卻說:“餓了,想吃飯。”


    奉書哼了一聲,故意擠他,把他擠得踩進了路邊的水坑,鞋尖全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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