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滸聽她許久不說話,早猜到了她心裏的小九九,笑道:“怎麽,看上我的被窩了?”


    奉書可不敢接話,黑暗裏悄悄點了點頭,也不知他看見沒看見。


    杜滸歎了口氣:“小臭丫頭,真是一刻也不讓我省心。”說著穿了鞋,站起來,“去吧。”


    奉書心裏一喜,半推半就地跟他換了位子,鑽到他的被窩裏,一下子從地獄到了天堂,忍不住在裏麵直打滾兒,腳丫子伸到角落裏使勁蹭。他睡過的鋪位,氣味似乎也和她自己的小被窩不太一樣,仿佛特別有催眠安神的作用。她蹭著蹭著,就舒舒服服地睡著了。等那被窩涼得差不多了,天也亮了。


    直到五六天之後,他們才走到了另一個市集。杜滸用一路上打來的蟲蟻鳥雀換了一件舊棉衣,給奉書穿上。他自己隻是一身單衣,奉書問他冷不冷,他說沒事。


    再往北走,便有越來越多的人家置備了火炕,有些是土製,有些是磚製,外麵是通氣的煙道,裏麵是灶膛,燒著柴草或者煤炭,把炕烘得熱熱的,晚上便不那麽難熬了。


    第一次睡火炕時,奉書死活不敢上去,隻怕一覺醒來,自己就變成了香噴噴的大烤活人。留宿他們的那家主人直笑,跟她講解了半天火炕發熱的原委,又向她連連保證,說他們一輩子都是睡在炕上的,她這才半信半疑地爬了上去,留了個心眼兒,把一條胳膊和一條腿懸在了外麵。這樣就算出了事故,也不至於被整個烘熟。


    可是醒來的時候,就變成整個身子都貼在褥子上了。


    伴隨著嚴寒的天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之感。他們每行一步,都是奉書一生中所到過的最北的地方。樊良、寶應、山陽、楚州,終於有一天,杜滸指著前方的一條滔滔河流告訴她,那便是淮水。故宋的疆域至此為止。


    奉書看著白茫茫的一片河水,心中滿是敬畏,問道:“對麵就是蒙古的土地?”她極力向對麵望去,隻盼看到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大漠。


    杜滸搖頭,“不,那也都曾是大宋的土地,隻是先淪陷於金國,又被蒙古侵占,已經很多年了。”


    “金國?”就是嶽爺爺一生與之為敵的女真人國家?


    杜滸點點頭,“靖康之變以後,宋金便以淮水為界,對峙了一百多年。嶽飛、韓世忠、劉錡,都是當年屢立功勳的名將,戎馬一生,意圖北定中原,可惜……”


    奉書此前不是沒聽過這些曆史,可此刻看在眼裏,仍是難以置信,“所以……所以河對岸,也曾歸於大宋?那裏住的,也是漢人?”


    杜滸笑了:“當然,你擔心什麽?”


    她心中有千千萬萬個問題,“那過去的金國人,現在在哪兒?”


    “有些逃了,剩下的讓蒙古人殺了,現在大約是見不到了。”


    “那蒙古人的老家,又是哪兒?”


    “北方。很遠很遠的北方。”


    “你去過嗎?”


    “我很想去看看。”


    雖然杜滸說,北方也曾在大宋的疆域之內,但一過淮河,奉書還是立刻便有陌生之感。大地是荒蕪而空曠的,偶爾見到的樹木,也全都沒了葉子,張牙舞爪地伸展著光禿禿的枝條。在一望無際的荒原裏,孤獨的旅人好像滄海一粟,踏著漫漫枯草,路途永遠沒有盡頭。就連唿吸的空氣也比南方要粗礪和幹燥。有時候,走上一整天,都看不到一處煙火人家。


    杜滸說,蒙古與金是世仇。蒙古破金之時,屠戮尤其慘烈,北方的女真人、漢人,還有一些其他民族的百姓,此時都已經所剩無幾。而大宋民間富庶,蒙古人南下之後,花花世界,看得眼花繚亂,很多原定的殺戮便改成了掠奪。除了頑強抵抗多年的川蜀被屠得十室九空,樊城、沙市、常州等地被殺雞儆猴,不少其餘的江南城鎮卻被饒過,以便今後繼續向蒙古人貢獻糧食、茶葉和絲綢。


    “相比之下,哼,咱們還算幸運的。”


    奉書搖搖頭,不覺得自己的國家有任何幸運之處。


    北地全是平原,道路通直,河流不多,走起來較南方要順利得多。隻是旅途中的其他事情就不一定那麽順心了。飯菜的口味越來越濃厚,讓她這個吃慣了清淡的江南脾胃有些不適應。當她第一次在小攤上喝到鹹豆漿的時候,登時覺得整個人都從裏到外的爆炸了。


    不是應該加糖嗎?就算什麽都不加,也應該是好喝的啊,為什麽這裏麵還居然有鹹鹹的蔥香味兒?


    但豆漿是花錢買的,也隻好眼淚汪汪的咽下去。那賣豆漿的小販笑吟吟地看著她,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豆漿好喝得讓她喜極而泣。


    她說什麽也不肯喝第二口了,想拿去孝敬師父吧,又不太敢。


    倒是杜滸看著有點眼饞:“不喝了?剩下的給我。”


    奉書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杜滸便接過碗,咕嘟全灌了下去。


    那天直到睡覺,他也再沒跟她說過一句話。


    路上遇到的百姓大部分都是漢人,卻和南方的漢人不太一樣。奉書這些日子裏見到的八尺大漢,幾乎比她過去一年裏見到的還多,有些竟然和小黑子差不多高。這些北方人神情粗豪,走路帶風,說話嗓門粗大,就連女人也多是粗手大腳,一身豪氣,比起江南兒女的文弱婉約,簡直是天壤之別。杜滸在南方人裏本來也算極高大的,有一日走到市鎮裏,和一群燕趙漢子混在一起,居然也沒那麽顯眼了。


    還有些男人,頭上雖然梳著漢人的發髻,卻能明顯看出頭發參差不齊,像是被不小心斬斷過一樣。杜滸悄悄對她說,那定是幸存的女真人。他們本來像蒙古人一樣剃發梳辮,但為了逃避蒙古的屠殺,很多人留了頭發,穿了漢衣,假充漢人,慢慢的就也和漢人沒區別了。


    奉書左顧右盼,驚奇讚歎,每一天都好像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當然北方也少不了大批的蒙古人。和其他百姓相比,他們人數不多,但大多是城鎮裏的長官和富戶,出行時頤指氣使,旁人都要恭恭敬敬地讓路。有一次,他們候在路邊,等著一個達魯花赤的車仗經過——那是元廷委派到各個被征服地區的軍政長官。杜滸突然拉了拉她,低聲道:“看,色目人!你見沒見過?”


    奉書抬眼一眼,隻見車子上那人皮膚黝黑,頭上一圈圈纏著棕色的布,好像頂了個大帽子,鼻子彎得像魚鉤,一雙眼睛大得出奇,眼裏的瞳仁是黃色的,比李恆的眼睛顏色還要淺些。她看呆了,又是好奇,又有些害怕。


    當地的百姓卻似乎司空見慣,隻是恭敬低頭,並不敢多看一眼。那色目人隨即發現有個小孩在盯著自己看,用奉書聽不懂的語言罵了一聲。隨行的侍從隨即大聲嗬斥,一鞭子甩了過來。奉書連忙側身躲了過去。好在這侍從也意在警告,並無意與她為難,見她退下,也就罷了。


    等車仗過去,她急忙問:“那是什麽人?他是哪兒來的?”


    杜滸卻也說不上來,皺眉猜是畏兀兒人、天竺人、波斯人,又都覺得不像,最後說:“總之,都是蒙古治下的地界上的人,誰分得清呢。”


    “他們跑到我們漢人地方做什麽?”


    杜滸失笑道:“做長官啊。再說,現在天下都是蒙古的,他們是在自家國土上跑來跑去,誰管得著?”


    “那,為什麽不是漢人做長官?”


    “傻孩子,尋常漢人是不能做長官的。”


    “那色目人連一句漢話都不會說,如何管得漢人?”


    “自有漢人做他的手下,幫他傳譯。”


    奉書隻覺得有什麽不對,一時卻也說不上來。江西家鄉,此刻會不會也成了這個樣子?父親在贛州的那個精致府邸,此刻若是還在,會不會也住進了一個彎鼻子的色目人?他會不會也拿著一個大鞭子,隨意抽打家鄉的那些漢人小孩?


    她突然想到了“鳩占鵲巢”這個詞,心裏一下子不是滋味,隻想將那色目人狠狠地罵幾句、踢一腳,才解氣。


    但這一年來的經驗和閱曆告訴她,這樣做於事無補。若說那些侵占她家鄉、害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是一隻醜陋的猛獸,眼前這個用鞭子抽人的色目人,充其量不過是猛獸腳爪上的一根指甲罷了。


    她隻得像大人一樣歎了口氣。


    那達魯花赤的車仗拐了個彎,在一個圓頂小樓旁邊停下了。那色目長官前唿後擁地進了去。


    奉書從沒見過那樣的建築,使勁拉杜滸,問:“那是什麽?”


    杜滸語氣有些猶豫,卻是答非所問,說這些色目人,長得倒有點像當年看守他們的那個迴迴。


    奉書繼續刨根問底:“那他們去做什麽嘛!”


    杜滸笑道:“小丫頭,你這是在考我呢?我又不是北方人,怎麽知道?”


    奉書吐吐舌頭。他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隨後,那小樓後麵的磚塔頂上就傳來了綿長嘹亮的歌聲,音調九曲十八彎,似乎是有人在唱經。


    幾個達魯花赤的隨從候在那小樓外麵,聽到歌聲,紛紛從身邊拿出軟墊,就那麽當街跪了下去,麵朝西方,朝著一個並不存在的佛爺磕頭,然後雙手合十,似乎是在虔誠地祈禱。


    奉書看呆了,可是又不敢多看。這些人難道是中邪了不成?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幾步,躲到了杜滸身後。


    可是這些做禮拜的色目人舉止從容,看起來也不像中邪。而且,旁邊的百姓依然走路的走路,休息的休息,沒人表現出驚訝的樣子。


    奉書有心想去問問,但想到那一記鞭子,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心裏隻想:“北方人真古怪。北方的怪事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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