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前的一刹那,奉書又突然心念電轉,把那壺混了口水的酒留在了門外,隻端進去一壺。


    那幾人朝她正眼也不看一眼,搶過酒壺便喝。奉書心裏砰砰直跳,隻怕臉上露出異樣神情。


    奉書見那幾人沒有什麽接下來的吩咐,連忙告辭,端起剩下的那壺酒,直接敲了王炎午的房門,等那書僮出來問時,壓低嗓子道:“小店敬重讀書人,這壺酒是免費送你們的。”


    那書僮歡天喜地地把酒接過去了,一麵往屋裏走,一麵說:“相公,你的麵子還真大!嘻嘻……一定是今天用文章把大夥都鎮住啦。”隨即那房間裏就響起了酒杯碰到盤子的叮當聲。


    奉書心中好笑:“四腳朝天,斯文掃地,鎮住大夥兒,還差不多。”


    她做了壞事,臉蛋紅紅的,一溜煙地跑迴廚房,牆根裏站了片刻,聽得那房裏沒什麽異常動靜,這才鬆了口氣,感覺胸中惡氣總算出了一部分,心裏麵樂不可支:“哼,管你們是韃子還是蠻子,還不是著了本小姐的道兒,落得喝不幹不淨的口水酒、灶灰酒?嘻嘻,嘻嘻!”


    隻是這事可千萬不能讓師父知道。她偷偷笑了一會兒,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吩咐那廚子做了燙青菜、煎豆腐、切了一小塊肉,連同兩人份的米飯,盛在飯盒裏,滿麵春風地端迴自己房間。


    杜滸正靠在鋪位上休息,閉著眼,似乎睡著了。


    可是她一進來,他便立刻睜開了眼,將她微微一打量,冷冷道:“吵架的本事倒是長進了不少。”


    奉書縮了縮頭,故作鎮靜,道:“不過是多和那店小二說了幾句話,可沒敢惹事。”說著將飯菜一樣樣擺在桌上,笑道:“開飯了。”隻盼杜滸的注意力被那飯菜香氣吸引了去。


    杜滸卻一動不動,將那飯菜掃了一眼,淡淡道:“飯裏可沒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吧?”


    奉書笑道:“怎麽會……”見他神色頗為古怪,突然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一下子燒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沒,沒有的事,我什麽都沒做……”


    杜滸瞪了她一眼,低聲問:“是口水,還是土,還是灰,還是指甲縫裏的泥?嗯?”


    奉書大驚失色:“你……你怎麽知道……難道你剛才在外麵……”


    杜滸冷笑一聲:“哪用得著出去?都寫在你臉上呢。誰那麽倒黴?韃子還是蠻子?”


    奉書急道:“我……”實在不知道哪個才是更正確的答案,竭力藏住臉上的異樣神情,可偏偏越是努力,方才的惡作劇便越是清晰地映在腦中,將麵孔繃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捂著嘴,格格笑了起來,直到笑彎了腰,也停不住。


    杜滸隻是冷眼看著她,直到她有點慌了,慢慢收起笑容,心裏麵拿不準該不該後悔。


    卻見他忽然微微一笑,低聲斥道:“小壞蛋!下不為例。”說著起身盛飯。


    奉書見他並未責備自己,更是順杆子爬,壓低聲音笑道:“又沒人發現。”


    “讓人發現了,你還能好好兒的在這吃飯?以後少管閑事。”


    奉書聽了這話,有些不樂意,想起方才那小二的窩囊相,撅了嘴,接過杜滸遞來的一碗飯,問道:“那,要是以後有韃子來欺負我,我是還手還是不還手?是不是還得叫‘打得好?’”說到“韃子”兩個字時,卻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聲音。


    杜滸不答,埋頭吃了幾口飯,才道:“你好好的跟著我,別亂跑,便不會有韃子欺負你。”


    奉書“哦”了一聲,不太滿意這個答複,想了想,又道:“方才那個小二,也是乖乖的,並沒有主動惹事,不照樣被揍了?”


    杜滸道:“要是有人不分青紅皂白,找你的茬,你打不過,難道還不會跑嗎?我教你的那些逃命的本事,正好派上用場。”


    她沒話說了,卻還不甘心,想了想,繼續胡攪蠻纏,嘻嘻笑道:“你是我的師父,你教出來的弟子,遇到事了,要是隻會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可有點兒丟師父你老人家的臉。”


    杜滸冷笑:“丟臉總比丟命好。”吃完了最後一口飯,擦了擦手,才麵對奉書,正色道:“你想學別的本事,就先給我把這身浮躁之氣收起來。不然,本事越大,越是肆無忌憚,越容易惹是生非。”


    奉書讓他說中心事,臉上一紅,小聲問:“我怎麽浮躁了?”


    杜滸歎了口氣,“過去你流浪、逃命的時候,日子是怎麽過的?現在呢?是不是覺得有我給你撐腰了,說話做事的膽子就都大起來了?你記著,現在雖然不打仗了,可咱們越行越北,一路上的不平之事,怕是隻增不減。咱們更是要加倍小心,靜心忍性,必要的時候,就算當一迴膽小鬼、受氣包,也沒什麽。這是為你好。”


    奉書睜大了眼,不相信這是杜滸說出來的話。她親眼見他殺過那麽多元兵。而她沒見過的、死在他手下的敵人,更是不知有多少。如果他甘願做膽小鬼、受氣包,那張弘範簡直要成為天下第一大好人了。


    她低下頭,小聲說:“我跟著你,終究還是個累贅,對不對?”


    杜滸笑了,揉了一把她軟軟的頭發,說:“小累贅,倒還帶得動。有時候倒還缺不得。”


    奉書便把這當成是表揚了,嘻嘻一笑,便要去收碗筷,讓杜滸攔住了,“我來。你就別出去露麵了,省得讓人抓到廚房裏燉了。”


    *


    北方天黑得早,吃過飯,就基本上是睡覺的時辰了。奉書躺在客店的床鋪上,那床鋪比她以往睡的稻草、樹窩、地鋪、岩石都要舒適得多,可她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隔壁住的那幾個元兵喝了一晚上酒,撒了半夜的酒瘋。客店又小,牆壁又薄,鄰屋的汙言穢語之聲、拳打腳踢之聲、嘔吐排泄之聲,悉數傳到她耳朵裏來。到得最後,幾人終於紛紛入睡,驚天動地的唿嚕聲像打雷一樣。


    杜滸卻似渾然不覺,微微的鼾聲響著,睡得正香。奉書與他相處日久,對他的鼾聲已經習以為常,但這鄰屋的陌生噪音卻擾得她心煩意亂。她耐了又耐,忍不住想溜到隔壁房裏,搞些小動作,譬如把他們的鞋子丟去窗外,便壺倒在床上,或是把他們的衣服剪爛,捉弄一番。以她此時的能耐,這些也並非難事。她想象著這些韃子醒來之後的狼狽樣兒,不由得麵露微笑。


    她屏住唿吸,輕手輕腳地掀開被窩,打算下床。可是腳還沒沾地,便聽到杜滸低聲道:“幹什麽去?”


    她一口氣登時泄了,連忙爬迴床上,臉埋在枕頭裏,說:“我……我有點冷,想去拿件衣服。”


    話音未落,便聽到空中風響,一件東西擲了過來。她連忙接住,摸出來是他的外套。


    “冷也不用出門。外麵更冷。”


    她臉上一熱,說:“我也沒說要出門啊。”欲蓋彌彰地將外套裹在身上,又拉迴棉被蓋上。


    杜滸冷笑一聲,“那就好。”便不再說話,繼續睡了。


    奉書心中惴惴,不敢再動彈,心想:“難道他知道我要去幹什麽?他就算沒猜到,我一出門,非被發現不可。”想到杜滸晚間警告自己不準惹是生非,也隻能心裏歎一口氣,默默將隔壁幾個韃子罵了一遍。


    到了後半夜,隔壁鼾聲漸喑,她卻真的冷起來了。她此前在廣東住了不少時日,已經習慣了那裏的溫暖氣候。眼下已近淮河,又已入冬,就算裹緊了衣服和棉被,也擋不住濕冷濕冷的空氣直鑽入她的骨頭裏,前所未有地難受。天色將明之時,她終於忍不住把杜滸喚醒,又向他討了一件衣服。


    杜滸笑道:“這就受不住了?以後怎麽辦?”頓了頓,又道:“明天給你弄一件棉襖,現在忍一忍。”


    可是畫餅畢竟不能充饑。過了一會兒,奉書就開始牙齒打戰,用力把自己蜷成一個球,用被子包起來,可還是凍得難受。


    杜滸又被她吵醒了,歎了口氣:“我把我的被子也給你?”


    她連忙說:“不用,不用。”眼下幾次三番地把師父吵醒,已經很過意不去了,可不敢搶他的被子。


    “那怎麽辦?別給你凍壞了。”


    奉書不敢說,她其實是很覬覦他的那個暖被窩的。每次在床鋪上過夜的時候,早上起來,她悄悄把手往他的空被窩裏一探,都熱得讓她一個激靈。有時候杜滸起床去洗漱,她甚至還會鑽到裏麵,舒服一小會兒,因為她覺得,就這麽讓那個被窩慢慢變冷,簡直是可恥的浪費。杜滸看見過幾次,隻是笑話她。


    杜滸聽她許久不說話,早猜到了她心裏的小九九,笑道:“怎麽,看上我的被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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