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們寄宿在一戶農家的空房子裏。奉書夢中還在盤算著,下次再看到色目人,可要好好瞧瞧清楚。可當她迷迷糊糊地一睜眼,立刻把這個念頭甩到了九霄雲外,轉而被更神奇的事情吸引了。


    明明是半夜時分,窗外卻透著微微的亮光。打開窗戶,北風唿嘯著席卷進來,風中撕扯著無數柳絮,冰涼涼地撲在她臉上。


    她嚇了一跳,伸手一抹臉蛋,濕漉漉、涼颼颼的。伸出舌頭舔舔,柳絮已經化成了水。她從沒經曆過這等古怪之事,又驚又疑。


    杜滸被風吹醒了,含含糊糊地說:“唔,關窗戶,下雪了。”


    奉書心裏好像劃過一道閃電,一下子大徹大悟,尖叫著重複道:“下雪了!下雪了!”立刻睡意全無,跳下床,披上外衣,趿上鞋子,一溜煙地撲到外麵。


    那是奉書一輩子見過的最美妙的景色。紛紛揚揚的雪花灑落下來,仿佛漫天鵝毛,又好似遍地蘆花,無窮無盡,無邊無垠。地上已經積了數寸厚的雪,由遠至近,灰蒙蒙、白茫茫、幹幹淨淨的一片,好像大地蓋上了被子。屋簷上的積雪太厚,不時掉落在她腳邊。她接住一小團雪,捧在手心裏,捏了一捏。那雪團疏鬆之極,立刻給捏扁了,然後融化在她手心的熱量裏。


    她快活得要飛起來了,在雪地上蹦蹦跳跳,聽著積雪踏實的吱嘎聲,伸出雙臂,任飛雪撲撲落在身上,仰起頭,張開口,舌尖接住一片片雪花。她從頭到腳都是冰涼的,隻有心裏是一團團無法宣泄的熱情。一時間,此前讀過的詩詞文章,什麽“獨釣寒江雪”、“大雪滿弓刀”、“窗含西嶺千秋雪”、“千樹萬樹梨花開”、“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一下子都有了新的意義。那些詩文裏描述的世界,一下子向她敞開了。


    杜滸開門出來,衝她道:“迴來!別著涼!”


    她大笑著朝他跑過去,叫道:“師父,這是雪!下雪了!”沒跑幾步,腳步滯澀,一跤絆在雪地上,膝蓋陷了下去。那感覺奇妙已極,她幹脆撲倒在地上,在鬆軟的雪中打起滾來。剛滾得幾圈,雪水滲入衣服,浸得她全身冰冷。她連忙爬起來,頭發臉蛋上全是融化的雪水,狼狽已極,卻仍然忍不住開心大笑,腳一軟,又是一屁股坐在了雪中。


    杜滸又好氣又好笑,上前將她提了起來,脫下外套裹在她身上,“少見多怪!”


    她依然控製不住地格格直笑:“哪裏是少見,我根本就沒見過嘛!”一把抓住杜滸的衣袖,在上麵蹭幹了臉上的雪水,又抓起一團雪,捧到他鼻子尖下麵,“你看,你看!”


    “好啦,明天再看,現在迴去換衣服!”


    奉書一扭頭,“不嘛,我是頭一次見到雪!”


    她見杜滸仍是無動於衷,童心大起,突然一揚手,飛快地把手裏的雪團朝他打過去。杜滸猝不及防,又沒了外套,竟一下子著了道兒,被一團雪結結實實地糊在了脖子上。他一個激靈,“啊”的大叫一聲,手忙腳亂地把雪水往外掏。


    奉書從沒見過他這麽狼狽的樣子,一邊笑,一邊躲到一棵大樹後麵,偷眼看杜滸並沒有生氣,膽子又大了些,彎腰抄起一團雪,大叫一聲,朝他劈頭一丟。


    打雪仗的本事,天下的孩童大抵都是無師自通的,不用師父教。


    杜滸這次已有防備,微微側身一躲,笑道:“小壞蛋!吃錯藥了?”


    奉書也不知自己為什麽這樣快活,格格格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團了一團雪,用杜滸教的手段,朝他的胸口擲了出去,叫道:“暗器來了!”


    杜滸笑罵道:“小瘋丫頭!欠教訓了吧!”看也不看,伸手將暗器沒收了。奉書這邊卻一個接一個的雪團打過來。終於他耐不住了,也攏起一團雪,作勢舉起來,唇邊噙著笑意,指著奉書說:“迴去睡覺!不然看我收拾你!”


    奉書才不理會他的空頭威脅,又跳又笑,下一刻就看到一團雪迎麵擊了來。她一邊叫,一邊使出各樣逃命的本事,像小兔子一樣左躲右閃。幾個月的辛苦練習在這時候終於連本帶利地得到了迴報,她一麵氣喘籲籲,一麵忙裏偷閑,不忘朝他扮個鬼臉,叫道:“你打不著我!你來呀!大壞蛋!你打不著我!”


    可惜她沒得意多久,杜滸就大踏步朝她走過來,腳下揚起一串飛雪,伸手便來捉她。


    戰鬥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她就丟盔棄甲,一敗塗地。她滿身滿臉都被糊上了雪,成了真的小白兔,一路掙紮著被杜滸拎迴了房間。她尖叫、閃躲、拳打腳踢,他卻哈哈大笑,開心得像個和她一樣大的孩子。


    身上披的大外套被一把擼了下來。奉書懸著空,蹬著腿,笑到肚子痛,剛要伸手捂肚子,就被他把兩隻手按住,自己那件被打濕了的小外衣也被他三兩下解了下來,扔到椅子背上。好在裏麵的中衣還是幹的。杜滸伸手撚了撚她的衣袖,看看沒濕,這才放了她,嗬斥道:“睡覺!”


    她哪裏肯,一骨碌爬起來,叫道:“我沒玩夠!再來一局嘛!”又要往外衝。


    馬上又讓他拎小雞一樣拎了起來,丟在床上。杜滸一麵笑,一麵抖開一床被子,把她鋪頭蓋臉的一罩,然後推著她一滾,她就整個卷進了被子裏。她剛要掙紮,又覺得腰間一緊,那被子卷兒竟是讓他用衣服係了一圈,緊緊打了個結,她整個人就豎在那,如同卷餅裏的餡兒,動不了了。


    杜滸隨手把她臉上蒙的被子往下一拉,拉到她脖子底下,被子卷兒裏就隻露出一張小臉,臉上兩個大眼珠子滴溜溜亂轉。


    她使勁扭啊扭的,隻落得像肉蟲子那樣一拱一拱的,氣急敗壞地叫道:“大壞蛋,放了我!放了我!不許欺負人!”


    過了一會兒,見杜滸隻是在旁邊笑,隻好改口:“好師父,我不亂跑了,我好好睡覺還不行嗎?唔,你給我解開,我的衣服團住了硌得慌……”


    杜滸笑道:“我不信,就這麽睡一夜吧。”說畢,慢條斯理地鋪他自己的鋪位,從從容容地躺了下去。


    撒嬌失敗,意料之中。奉書急了,用力把頭轉向他的方向,“我熱嘛。”


    杜滸不為所動:“熱了正好,發身汗,免得明天著涼。”


    奉書隻好自己又扭了兩下,左右滾了滾,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試圖睡覺,可怎麽睡得著?雖然身體已經很疲憊了,但想到外麵的雪,反而更加興奮,心裏麵排演著各種打雪仗的戰術。一會兒就又想到自己現在的模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杜滸倒是很快就又睡著了。奉書聽著他平穩的鼾聲,心裏有氣,想把他叫醒,陪自己說會話,可終究還是沒敢。


    過了半晌,卻忽然聽到他也“撲哧”一下,睡夢中嘿嘿笑了兩聲。


    第二天,天色仍是陰沉沉的,積雪已有一尺來厚。杜滸管寄宿的人家買了雙舊皮靴,以便雪中行走。那家人卻沒有孩童靴子,奉書穿著布鞋,沒走幾步便濕透了。杜滸想了想,取了幾根硬柴,紮成一個小雪橇,讓她坐上去。他輕輕一拉,那雪橇便迅速滑動起來。奉書全身顛簸不已,開始時連聲尖叫,緊緊抓著身下的木柴,過了一會兒,卻又覺得愜意萬分,左看右看,隻覺得如同乘風踏雲,此樂何極。


    可是到了大路,那上麵的積雪已讓行人和車馬踏得硬實了,杜滸便讓她下來自己走。那雪地滑溜得如同冰麵,她免不得摔了幾跤,卻一點也不惱火,一邊爬起來,一邊嘻嘻笑個不停。


    那天晚上,又是卷地的北風,帶來了又一場雪。奉書這迴淡定了許多,隻見前方一條大河讓白雪覆蓋著,河麵上靜靜地跨著一座又寬又長的石橋。一輛馬車從大霧中駛出來,慢慢滑過雪地,上了橋,留下兩道重重的車轍印,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遠方。


    而那橋邊的欄杆上立著一串凸起的大雪球,似乎有數百個之多。奉書忍不住伸手去摸,拂掉雪一看,下麵竟雕著一個栩栩如生的石獅子,活靈活現的仿佛正在瞪她。奉書又驚又喜,連連擦出了五六個石獅子,大小胖瘦、神態動作都不一樣。


    杜滸用袖子將橋頭的石板擦了一擦,露出幾個字來,“盧溝橋。大都南方的門戶。過了河,就是都城地麵。來罷!咱們走。”


    奉書極目遠望,隻見白皚皚的一片,整個天地似乎都在虛無縹緲之中。她有些不太相信,又有些悵然若失。


    杜滸拉過她的小手,一步步走過盧溝橋去。她一定要走在橋的邊緣,認認真真地數那石獅子。被雪覆蓋的石獅子上,便留下了一個個小手印兒。橋麵上一大一小兩串腳印,一路延伸到遠方的風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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